寒門之士[科舉] 第17節(jié)
“你想以《詩》為本經(jīng)?”孫夫子皺眉,“《詩》一房應考者甚多,你若想中式恐怕不易。” 自明廷頒定以四書五經(jīng)作為科舉考試的內(nèi)容以來,五經(jīng)之中,以《詩經(jīng)》為本經(jīng)的考生一向最多,兩直隸及各布政司鄉(xiāng)試及會試中,閱卷官以經(jīng)定房,也向來是《詩經(jīng)》一房閱卷官最多,正德至嘉靖間,受王陽明心學的影響,治易的考生逐漸增多,因而《易經(jīng)》一房的閱卷官也逐漸多了起來。 這主要還是因為《詩經(jīng) 》只三百篇,考卷出得再繁雜也只在三百篇之內(nèi),便于考生猜題中舉。 柳賀看過嘉靖四十年南直隸鄉(xiāng)試的舉人榜,一千五百六十一名考生中僅有一百三十五名中舉,其中治《詩經(jīng)》者四十九位,為各房之最,治《易經(jīng)》者則有四十五位。(注1) 但與中式占比對應的則是以詩為本經(jīng)的人數(shù),從競爭力上來說,選擇《詩經(jīng)》為本經(jīng)競爭力甚至更大一些。 按孫夫子的意見,出于保險起見,柳賀當以易為本經(jīng)。 但柳賀卻看中《詩經(jīng)》簡單易記,且丁氏族學中也有治《詩》的先生,若他主攻《詩經(jīng)》,學起來并沒有不便利之處。 孔子說過,《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詩》里寫愛情的篇章多,對柳賀來說,他理解起來容易,《詩》本身真實的文風也是柳賀比較欣賞的地方。 他原本只在《易》與《詩》二經(jīng)中猶豫,但他已在丁氏族學學了大半年,卻依然沒有完全偏向《易》,那說他任性也行,他更偏向自己比較喜歡的文章,至少學起來不痛苦。 “隨心而行,也可。”孫夫子微笑道,“治哪一經(jīng)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向?qū)W的心要誠。” …… 柳賀去孫夫子家送節(jié)禮,禮是送到了,孫夫子也收了,卻送了他一方上好的端硯,據(jù)師娘說,這是夫子年輕時的私藏,只在考試時才會拿出來用,這次竟毫不猶豫地送給了柳賀。 柳賀下意識就要拒絕,就算他見識不深,也能看出孫夫子給他的硯臺并非凡品,比柳信留的墨硯要好多了。 可孫夫子卻很強硬地塞給了他,為此不惜擺出老師的架子。 柳賀覺得,每次他送節(jié)禮都像在薅孫夫子羊毛似的,明明孫夫子日子也過得清貧,對他一點也不吝嗇。 這硯臺并不十分重,其中卻蘊含著孫夫子對他的一片期待,柳賀掂起時沉甸甸的。 …… 中秋過后柳賀又思索了幾日,將自己擇定《詩》為本經(jīng)一事告知了丁顯。 丁顯倒是沒有多說什么,族學弟子習各經(jīng)的皆有,便是《春秋》、《禮記》二經(jīng)也有弟子擇為本經(jīng),只是人數(shù)極少罷了,在這一點上丁氏族學并不干涉。 便是弟子初習某經(jīng),再另轉(zhuǎn)一經(jīng)的情況也是有的。 柳賀定了本經(jīng),學堂中,與他同一經(jīng)的弟子便有數(shù)人,施允也在其中。 弟子們定了本經(jīng)后,族學授課的模式便與初入學時不同了,四書義仍在學,由丁顯講授,卻間隔一天授課一次,其余時間則是五經(jīng)課,負責《詩》一經(jīng)的是名為丁瑯的夫子,他是嘉靖年間的舉人,與丁璣、丁瓚乃是同輩,只是年歲要小上許多。 《詩》共三百零五篇,柳賀手中有《毛詩》一冊,有朱熹傳一本,有各家詩經(jīng)注疏幾本,丁瑯以《詩》為本經(jīng),他從《關(guān)雎》一篇起講,先講墨義,再講圣人之言,其中也涉及一些考點。 不過和丁顯講四書時的風格類似,初授《詩》各篇時,丁瑯只純粹地講文章,目的是讓弟子們真正領悟到文章的妙處,而非一上來就以功利心來對待。 “孔子云,《關(guān)雎》樂而不yin,哀而不傷,為《詩》之首。”丁瑯說道,“自古以來,《關(guān)雎》篇往往被賦予教化道德之責,此與《毛詩序》所言有關(guān),但也有后人發(fā)散之故,今日我先教你們文章,它是否有引申之義,各人可自會。” 《毛詩》是戰(zhàn)國時魯國毛亨和趙國毛萇所輯注的《詩》,一直流傳至今,其時有《魯詩》、《齊詩》、《韓詩》與《毛詩》,合稱為四家詩,但三家詩已亡佚,只有《毛詩》流傳至今。 和丁顯事事周到的性格相比,丁瑯授課走的就是利落路線,具體來講,大概就是主課老師和選修老師的區(qū)別,當然,對于柳賀而言,《詩》也是必修 ,不過眼下他在族學中讀書日久,已漸漸掌握了一套自己的學習方法,不管先生授課如何,他總是巋然不動的。 施允也與他一樣。 今春考入族學的弟子中,只施允與柳賀以《詩》為本經(jīng),兩人平日里交流已漸漸多了起來,施允對待所學極為嚴謹,柳賀也是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性子,兩人性格雖不同,但在讀書一事上卻極為投緣。 “施兄,你昨日文章借我一觀。” 施允將文章借給柳賀看,卻也要了柳賀的文章去讀,進入九月,氣溫一日比一日低了,柳賀開始學《詩》,課業(yè)比剛?cè)雽W時重了許多,每日將《詩》注義學完就感覺時間所剩無幾,想寫一篇正經(jīng)文章都摳不出時間來。 柳賀只能暫時改了學習計劃,三日寫一篇文章,寫文章至少空出半天時間來,這樣他才能夠在毫無旁騖的情況下將文章寫好。 柳賀再次進入了忘我的狀態(tài),主要是他眼下學《詩》還有一種新鮮感,《詩》中的篇章他雖熟悉,可有丁瑯一篇篇講授下來,他才更理解諸篇的深意。 隨著天氣越來越冷,族學中歸家的弟子也越來越多,因明歲是大比之年,八月鄉(xiāng)試前,提學官必然要收考弟子,不少弟子因此返家專注備考,以爭取一個秀才的功名。 第24章 游焦山 在現(xiàn)代時,柳賀以為科舉是按地域往上一層層考的,從縣城考到京城,最后考中進士就是最高功名,這話只能對一半,事實上,明朝科舉設立之初,功名只有舉人和進士,考試只有鄉(xiāng)試、會試和殿試三級。 鄉(xiāng)試就是省一級的考試了,而鄉(xiāng)試之前的考試,總結(jié)起來就是四個字——應考資格。 這就是提學官存在的意義,提學官就是為了提調(diào)考生去參加鄉(xiāng)試而設的。 提學官兩京及各布政司只設一位,云南與貴州兩個布政司則共用一位提學官,專管一省之學政。 一個人管一省如何管得過來?尤其在明朝中期以后,參加科舉考試的人數(shù)日益增多,一省之中就有數(shù)千考生參與鄉(xiāng)試,而這些考生都是經(jīng)過提學官篩選后送考的,考慮到實際情況,才慢慢衍生出了由縣試到府試,再到院試的格局。 院試即提學最終送考的那一場,過了院試,才真正跨過童生這一關(guān),獲得了鄉(xiāng)試的應考資格。 丁氏族學中童生已有多位,只等提學蒞臨篩選。 …… 童生們一回家,往昔熱鬧的族學立刻安靜了下來,柳賀他們倒是一切如舊,每旬交一篇文章,只是榜上少了幾位眼熟的童生,排名的含金量都似跌了不少。 “柳賀,明日我約了幾位同窗爬山,你可愿同去?” 湯運鳳喊過柳賀幾次柳賀都沒去,因為對方常約在文會、酒樓等地,柳賀著實提不起興趣,但是爬山他倒是很樂意去,尤其最近天天悶頭寫文章,整個人寫到頭昏腦脹,精神似乎都低落了不少。 “去!”柳賀把筆一擱,他要去鍛煉身體! 湯運鳳約他爬的是焦山,天剛蒙蒙亮,一眾同窗就一同外出了,往日里族學同窗若是爬山,首選必是金山與北固山,焦山距族學略遠一些,要多費些功夫才能抵達。 在名氣上,焦山也不如金山與北固山,后者的知名度來自于王灣及辛棄疾的詩詞,焦山則為長江所繞,論風景并不遜色于金山與北固山。 幾人雇了一輛車,到了江邊又坐了船,這才到了山腳下。 “柳兄你成日悶頭讀書,該多出門逛逛才是。” 湯運鳳也邀請了施允,施允對爬山興致不大便沒有來,他是府城人,府內(nèi)三山少時已游遍了。 焦山高倒也并不高,稍稍爬上一段便到了,站在山頂,視野之中,長江波濤滾滾,一葉扁舟在江中往來,視野再遠一些,西津渡口人潮如舊,但在長江的遼闊下,壯觀的鎮(zhèn)江府城似乎也變得渺小了。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柳賀不由吟了一句。 “楊升庵此句倒是符合此景,卻不符柳兄的心境。”田志成輕笑道,“楊升庵看透了官場得失因而生出此感,你我縣試尚未下場,又何來的幾度夕陽紅呢?” 楊升庵乃是楊慎,楊廷和之子,也是有明一代的大才子之一,楊家父子因大禮議一事觸怒嘉靖,楊慎被貶謫滇南,在浮沉的宦海生涯中寫下了這首《臨江仙》。 焦山中還有一寺,為普濟寺,寺被山包住,論宏大遠不及金山寺,卻也獨有一份佛家氣韻。 柳賀撐著寺廟的欄桿,吹著江風,只覺一身清爽,來到大明朝,雖然沒有手機和外賣,可風景環(huán)境卻是一等一的好,大腦昏沉的時候來吹吹風,人都變清爽了。 “柳兄,我等正欲賦詩一首,柳兄可有詩作與我等共賞?” 柳賀:“……” 他很想吐槽,爬山就爬山,為什么連爬山也要作詩啊! 他最不擅長的就是作詩了! 可湯運鳳幾人卻已開始吟誦了,甚至有人帶了筆墨過來,一人吟一句,就有一人將該句默 下,一捧一和煞有介事。 柳賀在一旁靜靜圍觀。 “柳兄,只差你一人了。”湯運鳳提醒道,“我也知柳兄你不擅詩,可既來了一趟,作上一首也無傷大雅。” “噗。”湯運鳳話還未說完,只聽對面?zhèn)鱽硪魂囙托β暋?/br> “丹徒縣雖為附郭縣,可縣中諸生科舉一途卻不如金壇與丹陽,可笑士子只知吟詩作對,可這詩嘛,依我看倒也不怎么樣。” “石兄倒也不必這么說。” “楊兄莫要謙虛,你十歲便能作詩,倒是比他們還強一些呢!” 石姓書生話語中連譏帶諷,絲毫不掩飾對眾人的鄙視,他這話一出,包括柳賀在內(nèi)都是怒了。 “何人在此大放厥詞?” “在下石景江,乃是句容士子,話是我說的,你們又如何?” 石景江與楊越都是句容的士子,兩人游歷焦山時恰聽得幾位府城士子在此作詩,若未聽到倒也罷,一聽幾人所作的詩,石景江與楊越二人均是無言。 這詩作得毫無美感,焦山的風景似都被毀了! “你二人倒是作一首來,容我等一觀!” 石景江與楊越當即作了詩,二人能出聲嘲諷眾人,自然是有底氣在的,論秀麗雋永,二人所作之詩的確勝過湯運鳳幾人。 幾人搜腸刮肚,卻無法想出勝過石楊二人的詩篇,此刻不禁有些懊惱。 “柳兄不是還有一篇未作嗎?”這時田志成出聲提醒道。 幾人這才反應過來,紛紛用熱切的目光看向柳賀。 柳賀淡淡瞥了田志成一眼:“我不擅詩,學堂人人皆知。” “柳兄你文章都已上榜三次,柳兄之才就連丁先生也稱贊過數(shù)次,又何必謙虛呢?”田志成卻沒有放過柳賀,反倒不依不饒了起來。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既田兄一再要求,我便拿出來又何妨?”柳賀看向田志成,“只望田兄莫要責怪,我鄉(xiāng)間出身,不如田兄有句容風水可沾。” 眾人這才想起,田志成并非丹徒戶籍,他是句容人,與石景江楊越二人來自一地。 柳賀借了筆,寫了幾行短詩。 眾人一看,只見紙上寫著“江心高塔聳,水面雀兒鳴。落葉蕭蕭下,篷船晝夜行”四句,果真如柳賀所說,他詩才只是平平。 石景江道:“這位兄臺倒是有自知之明。” 柳賀沖他略微拱手,語氣平淡:“石兄詩才高,可惜科舉不考作詩,不然石兄倒是可以拿個狀元回去。” 族學幾人正要應和柳賀,湯運鳳卻一擺手,輕聲提醒:“幾位莫要出聲,讓柳兄先說。” 之前柳賀舌戰(zhàn)葛長理一事湯運鳳還記得清晰,柳賀這人平素寡言,也不愛吟詩作對,像極了古板的老學究,可柳賀一旦開噴,戰(zhàn)斗力比之平素最愛爭論的幾人都不弱。 只聽柳賀又道:“句容一縣縱文運昌盛,又與石兄何干?石兄是哪一榜的進士,又得了什么功名?石兄所想,是石兄一人的想法,還是整個句容士子的想法?” “石兄一人在此大肆譏笑我丹徒士子,可知嘉靖朝開科十四次,句容一縣上榜者僅三人?許汝敬相公為官在鄉(xiāng)名聲一直很好,可知家鄉(xiāng)出了石兄這位才華冠絕一縣之人?” “柳兄說得好!” “我丹徒科舉再弱,也是出過頭甲的!豈容你句容士子胡亂污蔑!” “科舉向來以功名定勝負,詩才再高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