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16節
柳賀先將破題一句寫下,再分別從寬和仁兩個角度進行議論,前幾日寫這篇文章時他的狀態算不上好,甚至可以說是浮躁,今日有了施允指點,又回家放松了一趟,此刻他雖然沒到下筆如有神的境界,可也覺得自己整個人像是打開了一般。 不僅是思維上的,也有心態上的。 不再畏首畏尾,不再瞻前顧后,中途柳賀只停頓了數息,后續該如何寫他心中已有了把握。 一篇文章四百字,卻是柳賀數日以來寫得最為順暢的一次。 文章寫完,他就知道必然是比前一版要強的,寫起來的手感都大不一樣。 “多謝施兄了。”柳賀很真誠地沖施允拱了拱手。 施允卻一擺手,示意柳賀,他已將柳賀一碗葡萄全部吃光。 柳賀想,他大概是發現了施允的愛好之一,但以一碗葡萄換文章收尾,柳賀覺得這筆交易還是很劃算的。 …… 那日之后,柳賀有空便繼續研究文章,他也不急著去寫新文章,反倒是將以往寫過的文章悉數找出,再在原來的基礎上進行修改。 有了一次,柳賀就不怕麻煩施允了,之后便常去請教對方寫文章的技巧,兩人畢竟有過一起看書的交情,時日久了柳賀也算是摸清了施允的性格,對方性格有點故作老成,但實際年齡不過是個初中生罷了。 如此柳賀每日便在修改文章中度過,竹紙寫了一張又一張,手指長出了一層老繭。 第22章 上榜 嘉靖四十二年是嘉靖朝后期很平靜的一年,這一年中,最大的事件便是戚繼光、俞大猷在福建平海衛大破倭軍,將興化府收復。 柳賀在丁氏族學中的生活也十分平靜,自初夏至仲秋,他一直在磨練文章,待他覺得文章可以一觀了,回頭看時,他已寫滿了整整一箱竹紙。 八月上旬,柳賀將這十日里寫的一篇時文交給了先生,之后他便將近幾月修改的文章再整體看了一遍,修改前的版本柳賀也沒有丟,而是對比著看,就像研析錯題一般,他從中總能學到一些什么。 這一日下午,柳賀正在讀季本的《四書私存》,這是他從書肆上租來的書,上一回柳賀抄的鄉賢錄掌柜很滿意,之后又找他賃書,柳賀錢收得少了一些,換來這本《四書私存》。 這本書的作者是季本,他是正德十二年進士,也是王守仁的弟子之一,《四書私存》三十七卷,價錢著實不菲,柳賀抄書好不容易存了些錢,實在不忍全部花光,借著掌柜的信任,他把書借到書院里來讀。 大明朝的官員們大多是科舉出身,即便任了官也不忘寫文章,加上罷歸是常態,在家閑著的時候往往就是寫文章編書。 柳賀又愛看書,尤其當他把四書當成一門專門的學問來研究之后,看起這些枯燥的書來更是有滋有味。 放眼整個大明一代,王守仁的知名度足以排進前三,他開創了心學,將知行合一一詞從理論運用到實踐,自正德朝至嘉靖朝,陽明學派弟子眾多,影響了無數文人。 柳賀在現代自然時不關注這些,但到了明朝,心學的各類著作種類繁多,泰州學派在江南一帶也擁有相當大的影響力,他便是不想關注也很難忽略。 季本是浙江人,他的理論卻與王畿為代表的龍溪學派完全不同,他也不屬于泰州學派,而是自成一派,反對空談,并不注重內圣,而是偏重外王,外任為官時也注重經世濟民,為百姓鏟除豪強。 這本《四書私存》中就有季本的思想體現,不過眼下柳賀更重文章,在思想上他并不推崇某個流派——在他看來,理論再多能辯倒對手又如何?踏踏實實做出成績才是第一位的。 但在大明朝,站對位置很重要,在學問上同樣也是如此。 柳賀書讀到一半,正要小憩片刻,就聽門外一陣吵嚷,柳賀隔窗一看,就見齋夫在貼旬考的佳作,這種事向來和柳賀關系不大,學堂中新老諸生一共五十多位,上一回旬考,柳賀破天荒地取得了第十名,那篇文章已是他近幾月以來最滿意的一篇,可知這丁氏族學中臥虎藏龍,厲害的人物著實不少。 人太多柳賀也懶得擠,他通常等人少的時候再去欣賞文章,可這會兒,他剛往窗邊一站,就見湯運鳳一臉興奮地沖他揮手:“柳賀,你榜上有名!” 只見墻上貼著的三篇佳作,赫然有一篇是柳賀所作! 旬考前三的榮譽在族學中雖算不得什么,畢竟十天就有一次,可即便如此,每旬能位列前三的也往往是幾位才華出眾的,新入族學的弟子中,施允與劉際可偶爾上榜,馬仲茂入學時倒是與施允齊名,可旬考的榜他卻未上過一次。 此次馬仲茂精雕細琢了一篇佳作,本以為前三必入,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上榜的并非是他,而是那柳賀! 馬仲茂與柳賀并無深仇,只是有些氣場不合罷了,再具體說,他家在鎮江府城內頗有名望,楚賢之女便是許給了他的表兄。 馬仲茂入學之前便聽說了柳楚兩家的舊事,但他并未放在心上,畢竟柳家不過是鄉下秀才的門楣,何況那秀才已去世了,而入學后過了一段時日,他才知曉柳賀便是楚賢口中的那位。 但真正關注到柳賀,還是從破題開始。 在馬仲茂心中,柳賀縱是能考 入丁氏族學,本身才學也是平平,從柳賀平日作的文章便能看出,可之后柳賀的破題卻得到了丁顯的稱贊,尤其在葛長理一事后,他對柳賀更是警惕。 顯然,他還是低估了柳賀。 馬仲茂心機深沉,便是心中不喜也不會在明面上表現出來,柳賀和他不對盤也有這個原因,他喜歡直接爽朗的人,馬仲茂縱然表現得爽快開朗,可柳賀好歹活了兩輩子,有些人他只需說上幾句話就能知道對方脾性。 馬仲茂去看柳賀文章,但見墻上三篇文章,柳賀之文排名最末。 馬仲茂此次恰好位列第四,他上前一步,開始細讀柳賀文章,他倒是要看看,柳賀文章是如何排在他之上的! 可剛將幾篇文章掃了一眼,馬仲茂才發現,三篇文章中,只有柳賀的文章有三個圈,其余兩人都是兩個圈,學堂中三位先生皆是以畫圈表示自己對文章的認可,柳賀獨得三個圈,足以證明這是一篇三位先生都認可的好文章。 點評上則說,文章觀點明晰,立意深遠,言之有物,唯獨文辭典雅不足,因而被判第三。 柳賀之文寫“原泉混混,不舍晝夜,盈科而后進……”一句,出自《孟子·離婁》。 “大賢原圣人取水之意,示人以務本之學也。蓋水……”(注1) 《離婁》篇這句馬仲茂也破過題,可論對文意的概括,他自認遜色于柳賀。 再看文章本身,道理詳盡,論文采未必比得過另外兩位同窗,可文章結構之縝密,對“何取于水”的解讀足以證明他在《孟子》一書上的功底。 “好文章?。 ?/br> “若是施兄、馬兄能寫出這樣的文章倒是尋常,可柳兄……” 柳賀僅葛長理一事出了一陣風頭,之后在學堂中就再無出彩之處,眾人卻不知,短短幾月,他便能在旬考中榜上有名了! …… 不僅諸生詫異,柳賀自己也是詫異,他之所以對自己的文章沒信心,就是因為這篇在文辭上的缺陷,距離秀美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可幾位先生卻給出了相當不錯的評價。 湯運鳳笑嘻嘻地擠過來:“柳兄已非吳下阿蒙了。” “柳兄厲害!” “柳兄竟能寫出這樣的好文章,平日竟如此低調,實在叫人佩服?!?/br> 柳賀接受著眾人稱贊,看著墻上三個紅圈的文章,他也不禁有些滿足。 不管怎么說,這也是他進步的表現! 從讀《千字文》到能寫下一篇看得過去的文章,其中辛苦自不必多說,可最讓他高興的還是努力得到認可的這一刻。 掌心老繭沒有白磨,文章沒有白改,日日苦讀沒有白費。 更重要的是,這似乎證明了,他眼下一直堅持的讀書之法是正確的,雖然中途也走了一些彎路,但至少是有成果的。 下午的制藝課上,丁顯對本次旬考的時文進行了點評,柳賀的一篇他也提到了,課上丁顯并未多說,但在課后,他卻與柳賀提了,讓他多讀名家文章,多多磨練文辭。 眼下已是八月,中秋只剩幾日,族學的四書課已全部上完,丁顯每日講授四書義,自《大學》始,以《中庸》收尾,下午又講時文,雖并非每篇都出自四書,卻也涉及了大半篇幅。 無論學生的掌握程度如何,丁顯畢竟不能等每位學生的進度。 而接下來,對于族學眾弟子來說,擺在眼前的事便是擇本經。 丁氏以治易著稱,族學中卻不止有治易的先生,也有治詩與治書的,春秋與禮記二經的先生就缺了些,倒不是說沒有,只是并沒有一位功名在舉人之上的,實力自然不能叫人信服。 但事實上,本經的選擇對柳賀來說或許是難事,可對家境良好的府 城子弟來說,未入族學時他們的本經便已定下,如劉際可本經為《尚書》,施允治《詩經》,便是家中長輩以書、詩為本經。 若是按家學淵源,柳賀應當隨柳信以《春秋》為本經,可惜如今他縱是選了《春秋》,柳信也不可能再教他讀書。 不過柳賀倒也心態良好,不管治哪一經,他只需將文章讀透便可,畢竟五經在科場上考四道題,他的競爭對手主要還是同治一經的考生們。 族學中如柳賀這般的弟子大多治易,畢竟老師是現成的,而且丁氏于《易經》研究精深,著作甚多,對于寒門子弟而言,這已省卻了無數功夫。 到了嘉靖朝,各地已經出現了地域專經的現象,比如蘇州吳江治《易經》,無錫治《尚書》,常熟治《詩經》,科舉競爭力強的省份,如浙江福建,甚至有科舉家族治某一經聞名的,比如七科八進士的閩中林氏便以治書聞名,寧波楊氏以治《易》著稱,而某些不發達的地域甚至一縣專攻一經,這樣做自然是為了提升本地進士的錄取率。(注2) 柳賀花了幾日時間讀五經,再讀五經的集注等,究竟選哪一經為本經,他心中漸漸也有了打算。 第23章 本經確定 中秋柳賀依然在家中度過,他這半年抄書攢了些銀子,一部分去集市買了些rou菜衣物,剩下的則全數交給紀娘子。 “你在學堂中與人交游也要花銀子,剛交過夏稅,娘手頭還有些余錢。”不由柳賀分說,紀娘子很強硬地把銀兩塞給了柳賀,“你讀書本就不易,抄書耗時又耗力,別把自己給累壞了?!?/br> 她又開始嘟囔柳賀買的衣服:“上回已買了布料,何必浪費這個錢?娘在家又不去見誰,好好的衣服都穿糟蹋了?!?/br> 紀娘子穿的都是幾年前的舊衣,衣袖泛著白,衣肘都磨破了打著補丁,就算上次柳賀回家買了些布料,她也沒給自己做衣服,而是打算給柳賀做兩件新衣,柳賀在竄個子,平日在學堂可以穿統一的長衫,可私底下終究要有兩件好衣服撐著。 而這次柳賀買了成衣回來,紀娘子卻是不得不穿了。 “今年夏稅可夠交?”柳賀問道。 “剛好夠,還多收了些麥。” 按大明朝的規矩,夏稅須在八月前交完,秋稅則在第二年二月前交齊,柳家的田是柳信考中秀才后分得的族田,紀娘子雇了人種,交過稅之后所剩就已不多。 柳賀并不知道,他考入丁氏族學前,族中已有人商議將分給他家的族田收回去,畢竟族田是分給秀才公的,柳信已不在了,紀娘子與柳賀如何能占著族田不還? 可商議還在繼續,就傳來了柳賀考入丁氏族學的消息。 丁氏族學的名聲便是在最偏僻的鄉村都有人聽聞,族人們之前只知柳賀不愛讀書,可他不聲不響間竟考入了丁氏族學,若是幾年后再中個秀才,那又是整個下河村的榮耀了! 族田的歸屬這下自然沒人說閑話了,對一個村子來說,多一個秀才就是多一份助力,區區幾畝族田算不得什么。 中秋節紀娘子依舊準備得豐盛,美中不足的是,今春天冷,螃蟹不似往年肥美,但佐以姜片上鍋蒸,蟹rou依舊鮮甜,再配上一碗紅棗茶,柳賀吃得眼睛都瞇了起來。 族學飯堂雖然三餐皆管,但換來換去就那么幾個菜色,吃久了自然會膩。 回家前柳賀依然去了孫夫子家一趟,他在集上買的干果rou條也被紀娘子包好放在竹籃里,讓他給孫夫子帶過去。 結果柳賀人到了,孫夫子卻壓根沒有和他細述師徒情的意思,坐下來不久就開始考校學問。 柳賀:“……” 幸虧他最近于四書上略有所得,夫子問上一句,柳賀總能對答如流。 孫夫子考他的時候臉是板著的,這會兒倒慢慢柔和起來:“看來你這半年并未懈怠,你這勤學苦練的模樣,倒是與信之當年有些像?!?/br> 孫夫子提起柳信也有些唏噓,柳信是他的得意弟子之一,于學一途堪稱勤勉,為人又沉穩守信正如其名,信之這個字也是孫夫子替他取的。 聽他這么說,柳賀內心同樣感慨。 他雖未與柳信見過面,可柳信的形象卻已在眾人的描述中勾勒了出來,他愛妻愛子,為學刻苦,孝順長輩照顧弟弟,于朋友也守信守諾,可以說是一個真正的完人。 柳賀與孫夫子聊了聊自己在丁氏族學的求學情況,順便也將自己即將擇定本經一事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