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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之士[科舉] 第15節

    柳賀將一本《世說新語》遞給施允,施允默不作聲地接過,遞給柳賀一本《薛仁貴征遼事略》。

    柳賀換了個坐姿,后背貼著墻,兩腿盤著,神色也略微放松了些。

    《薛仁貴征遼事略》是元人寫的話本,對柳賀來說,看話本就是來放松的,何況薛仁貴的故事他多少也聽過,他兒媳婦樊梨花和薛丁山的愛情故事柳賀甚至還看了電視劇。

    施允默默盯了柳賀一眼,依舊沒有出聲。

    和柳賀在書堂讀了幾月書,他發現,柳賀這人日常倒是極散漫,唯有對讀書一事極其專注,旁人或許未曾察覺,可施允卻是親眼見證了柳賀是如何將破題之法學透的。

    無論柳賀如今排名如何,在施允看來,柳賀總有騰飛的一日。

    ……

    八股之中,柳賀于如何承題、起講也漸漸有了思路。

    何為承題,就是連接破題與下文,是引申的句子,如王鰲《百姓足,孰與不足》一篇中,“蓋君之富,藏于民者也,民既富矣,君豈有獨貧之理哉?”這一句就是承題的前半,其實就是解釋破題一句的,而后一句“有若深言君民一體之意,以告哀公”就引申出了下文。

    引申出下文后,就是起講,也就是說,要開始議論了。

    從結構上說,這有點像高考時的議論文。

    不過柳賀高考畢業都不知多少年了,當初是怎么寫作文的他早就忘光了。

    有時候柳賀也忍不住感慨,他一個正經的理科生,到了這大明朝居然成天研究四書五經,這也是環境改變人的一種表現啊。

    柳賀的承題自然是不如王鰲的,但文章讀多了、練多了,他寫出的句子已不像初始時那么晦澀,算是言之有物了,當然,更重要的是,在丁氏族學的所學讓他于四書理解更深,肚子里有了墨水,才有東西可寫。

    這一點從丁顯給他的評語中也能看出來。

    柳賀每日作一篇文章,但他不會每篇都交給丁顯點評,學堂之中弟子眾多,丁顯也沒有那么多精力,因而柳賀以一旬為期,從每旬寫的十篇文章中挑出自己認為最好的一篇交上去。

    最開始丁顯點評出的問題極多,但慢慢地,柳賀文章前半的問題慢慢少了,只有起股、后股、束股部分依舊時時被點出問題。

    ——這幾部分柳賀尚未完全掌握。

    柳賀解決問題的方法簡單粗暴,依舊是日日練,外加讀時文集,從中找到感覺,當然,平日仍要多讀書要積累,以便寫文章時有支撐。

    柳賀目前的主要矛盾依然是想上清華的目標與初中生的知識儲備之間的矛盾。

    這一日,柳賀在讀唐順之的會試程文《一匡天下》,這句話出自《論語》,講的是管仲糾正混亂、將天下萬物納入正軌之事。

    唐順之寫文章本就是第一等,知識儲備也極為豐富,一篇文章將繻葛之戰、楚蔡之爭、葵丘之盟、召陵之盟盡數道出,既點出“一匡天下”的主角管仲功績,又在文中強調“正天下”之意,文章表面和內里都具備了。

    柳賀讀的時候只覺文章寫得極好,自身也在盡力朝著這

    些時文大家靠近,但最近每次讀完一篇佳作,柳賀總覺得自己也有東西要表達,可惜卻處在呼之欲出出不來的狀態。

    不過柳賀并不著急,盡管享受讀好文章的快樂。

    再練了幾日文章,柳賀覺得自己狀態有些停滯了,便會回家一趟。

    每次歸家他都不禁羞愧,入學時他想過常常回來看紀娘子,可惜課業緊,他的進度又比旁人慢些,回家的次數自然就變少了。

    好在紀娘子并不計較,只讓柳賀學業為重。

    柳賀在府城購置了吃食糕點與布料帶給紀娘子,他的錢交完束脩還有結余,平日幾乎沒有花銷,想到他娘在家恐怕很省,他就把剩下的錢花了不少。

    紀娘子卻只擔心柳賀在學堂中吃不慣睡不好,看柳賀面色紅潤,她才稍稍放下心來。

    對柳賀來說,回家是他放松大腦的一種方式,在學堂中多少還是有些緊張的,倒不是說丁顯有多嚴格,丁顯的嚴格表現在做學問上,而在對待學生的態度上,他比孫夫子還要隨和些。

    學堂中人人都以科舉入仕為己任,稍有不慎便會被同窗們趕超,這偶爾會讓柳賀焦慮。

    當這種焦慮打亂他日常的學習節奏時,他努力讓自己放松下來,回家看看紀娘子,在通濟河邊釣一尾魚,再睡上一覺,疲倦感便會消失。

    這次回學堂前,柳賀先去了書肆一趟,正好遇上掌柜那邊有新書可抄。

    柳賀感慨來得正好,他最近學八股學得腦袋很亂,抄抄書恰好能幫他鎮定心神。

    第21章 寫文章

    柳賀將要抄的書收好,在書肆里閑逛了起來,這幾月書肆里新書不多,畢竟今歲并非鄉試之年,時文集出得略少了一些。

    柳賀倒是也看到幾本新書,封上印著“大才”“某地才子”等字樣,可惜內容只是平平,堪稱大明朝文案詐騙的經典范例。

    倒是歐大任的新書讓柳賀翻了好幾頁。

    歐大任在后世名聲不顯,但正是在嘉靖四十二年,歐大任以歲貢資格入京,廷試第一震驚天下,他就是大明朝鄉試失意者的典型,十四歲時縣試、府試、院試皆為第一,但此后八次鄉試皆不第,在鄉試一途蹉跎了二十多年。

    但科場失意不代表他沒有才華,徐渭徐文長屢試不第,卻依舊是整個大明朝公認的大才子,只是眼下嚴嵩剛倒臺不久,胡宗憲便被牽連下了獄,恐怕徐渭日子也不會好過。

    歐大任詩集多,柳賀卻極不擅詩,這一點和不少穿越小說的主角一樣,而八股文大概因為有固定的格式,邏輯是很清晰的,對他來說難度反而沒那么大。

    詩畢竟是有浪漫元素在其中的,柳賀并不認為自己有浪漫細胞。

    ……

    眼下氣溫正熱,回丁氏族學的路上,只見金山寺籠在一片郁郁蔥蔥中,長江波濤滾滾,西津渡口人流如織,一派繁華人間景象,柳賀在坊市上買了兩串葡萄,回寢時想與同窗們分一分,可寢房竟然空著,他的幾位同窗恐怕都在文會上流連。

    湯運鳳邀請過柳賀好幾回,他愛湊這種熱鬧,可惜柳賀毫無興致,他去文會能做什么?比寫詩他可以說是毫無詩才,比制藝,他文章寫得連自己都不夠滿意,難道要當場背一篇《論語》不成?

    柳賀洗了葡萄,獨享了一串,還有一串他用小碗裝著帶去了學堂,今日族學放假,學堂內空無一人,抄書正合適。

    抄書之前,柳賀翻開自己的兩篇文章,對照著程文挑毛病,柳賀寫文章的時候很愛思考,看文章的時候同樣如此,其實對比他寫的第一篇時文,他眼下的進步已經十分明顯。

    的確可以放寬心慢慢來。

    柳賀又吃了兩顆葡萄,這才提筆開始抄書。

    雖文章學得艱辛,柳賀卻從未放松過對習字的要求,入學之后,無論是破題還是寫文章,柳賀寧可慢些也要將字寫好。

    丁氏族學書堂中藏的名家字帖更多,柳賀雖不能將書帶出,卻也可以利用午休時間模仿一二。

    一轉眼,一頁大紙便被柳賀抄滿了,這是一本鎮江府士人出的鄉賢錄,印刷時用的就是最貴的白棉紙,這種紙紙色潔白,觸手綿柔,寫起字來墨色飽滿,屬于柳賀覬覦已久卻買不起的紙類。

    這次抄書用的也是白棉紙。

    掌柜雖然沒有細說,但柳賀猜,抄書恐怕是富商用來討好本地士紳的,不管怎么說,手抄總是比印刷更能顯出誠意。

    柳賀目光專注,蘸完墨后,白棉紙寫出的字比竹紙更顯秀氣,因它對墨的吸收更充分,柳賀不想辜負了這難得的好紙,一勾一劃都極為用心。

    據說眼下最貴的紙名為磁青紙,是用靛藍所染,色如青釉,這種紙主要用來抄佛經,往往用金漆來抄,因而有“碧紙金書”之稱。

    這種紙的市價是三兩銀子一張。

    柳賀只能感慨,不管什么年代,宗教斂財的本事都叫人敬佩。

    抄書時柳賀便漸漸忘了時間流逝。

    學堂外蟬鳴聲陣陣,他卻絲毫不受打擾,窗外偶爾有風吹入,將紙頁吹開,柳賀拿鎮紙壓于其上,繼續抄。

    鄉賢錄上廢話雖多,卻也請名家寫了一篇贊美本地鄉賢的文章,格式雖不似應試文那么嚴謹,但文章本身還是有可讀性的,柳賀抄時特意關注了文章的后幾股,一邊抄一邊學文章。

    正抄得專注,座位旁卻忽然站了一個人,柳賀剛剛都沒注意到,發現對方之后,柳賀停下筆來。

    “不必管我。”施允看了片刻,問道,“這是在……抄書?”

    柳賀點點頭,將葡萄推了推:“施兄也嘗一嘗,施兄未返家嗎?”

    “我家就在南門大街附近。”

    施允是府城人,家在丁氏族學旁邊,稍稍走兩步就能到,他平日就能回家住,只是他更喜歡讀書時有人激勵的氛圍。

    他原本打算來學堂讀書,卻不想學堂中已有人在了。

    施允嘗了顆葡萄,便繼續看柳賀抄書,便是鄉賢錄這等最無趣的文字,柳賀也投以十分的專注,他在抄書時極其安靜,整個人仿佛與學堂外的書融為一體似的。

    施允本就不喜人吵,見柳賀在練字,他也靜靜坐在一旁,翻書看了起來。

    柳賀轉瞬便抄了大半,他擱下筆,活動了一下手腕和身體,繼續看剛剛的文章。

    他腦中忽然靈光一閃:“施兄,寬以居之仁以行之一文可否借我一觀?”

    施允轉過身來,思索了片刻:“稍候片刻,借我筆墨一用。”

    施允便將自己那一篇文章默了下來,遞給柳賀。

    “多謝施兄了。”

    施允外表淡漠,骨子里其實是個挺熱情的人,柳賀與他相處時并不抱過多期待,可施允待他卻比旁人更親厚些。

    “不必客氣,算是謝你葡萄之請。”

    柳賀笑道:“那施兄你多吃幾顆。”

    大明朝的水果種類比柳賀想象中豐富多了,常吃的品種大多都有,當然,后世時髦的榴蓮車厘子之類的是吃不到的,至于葡萄,應天、鎮江二府一直有種植葡萄的傳統,后世聞名的丁莊葡萄便是產自句容。

    “施兄可知這葡萄由何人帶進句容?”

    “仙翁抱樸子。”

    “施兄果然博聞強識。”

    抱樸子便是東晉葛洪,據說葛洪是句容人,曾在此修煉得道,茅山的壯大似乎也與葛洪有關聯,金山寺的和尚降妖,茅山的道士捉鬼,住在鎮江府城內,幸福感著實滿滿。

    施允似乎挺喜歡吃葡萄,柳賀請他吃他也不客氣,甚至直接坐到柳賀旁邊,看他研究文章。

    這篇文章是前幾日丁顯布置下來的作業,諸生各交一篇,柳賀的弱項依舊在收尾上,他對比施允和自己的文章,只覺對方之文到后股束股時氣勢愈顯磅礴,仿如滔滔不絕一般,而自己的文章則有些虎頭蛇尾,破題最佳,也算言之有物,可用來支撐破題的內容卻顯得單薄。

    “施兄作文時是如何想的?”柳賀忍不住問。

    “要一鼓作氣,不可束手束腳。”施允接過柳賀文章,先看破題,如今族學眾人都知曉柳賀破題厲害,文章結構也并不松散,只是他作文時思慮太多,處處都要,便反而有些拘于形式了。

    施允給柳賀點出了幾個毛病,都是一語中的。

    “施兄的意思是,我該學唐宋文章?”

    “這個得看你自己的長處。”施允道,“柳兄可拿出那日舌戰葛長理的氣勢。”

    柳賀:“……”

    好吧。

    其實丁顯也和他提過,讓他下筆時不妨狠一些,筆鋒激烈一些,再慢慢轉向柔和,這樣cao作起來更容易,若是一開始氣勢便不足,文風再想轉反倒難了。

    柳賀便遵照施允所說練起了文章。

    那本鄉賢錄字數不多,再稍加把勁就能抄完,書肆那邊掌柜也不著急,柳賀可以緩幾日再交。

    眼下趁著施允在,柳賀便將那篇文章重寫了一遍。

    “寬以居之,仁以行之”一句出自《易》,是說君子為人要寬宏大度,做事要講仁義、行善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