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13節
當然,在旁人眼中,這正是他愚笨的表現。 丁氏族學雖學風嚴謹,可在一眾弟子中,最受注目的還是風流倜儻的才子型人物,最好是出口成章、一語驚世人的神童,就像后世的全班第一總愛說自己平時根本不學一樣,在丁氏族學中,眾人讀書都很刻苦,但如柳賀這般學得死板的卻尤其被看不起。 “我看那柳賀今日又要請先生寬限了。” “鄉野之人,讀書太愚。” “都已半月了,此人十道題還破不完,怕是連秀才的功名也難了。” “先生對他太過包容了。” “每日之課,他都將竹紙填得極滿,一日要消耗竹紙數張,真是一言難盡。” 丁氏族學的學費里包含了紙筆之費,柳賀不用自己掏錢,自然是不用白不用。 他也沒有如旁人說的將先生所說每個字都記下,而是挑了重點去記,這樣課后還能再回顧回顧,這樣學起來效率反而更高。 時文名篇講完,又到了諸位弟子破題的時候,柳賀拿了題集,將今日要破的十道題寫在紙上。 和剛開始破題時的狀態不同,此刻他看到題,腦中已經有了思路。 柳賀并不知道,看著他一副眉頭緊鎖的模樣,學堂中不少弟子互相交換著眼神,都在猜他這次又要讓先生寬限多久了。 柳賀今日破的第一題是“觀水有術,必觀其瀾,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一句,他筆尖略微一動,思緒豁然開朗,一句話已在紙上—— 大賢即物以明圣道,必扵其用而知其本焉。 這句寫完,柳賀覺得自己破得還不錯,便不再看這題,繼續破下一題,或許是他這半月只專注破題一件事的緣故,柳賀只覺自己的思路已經徹底被打開。 他不再僅拘束于破題之法,不管是明破暗破還是正破反破,只要是破題,他都做到形神兼備,即有題形在,又將題義完整地表達出來。 第二道又是破完。 第三道,第四道……待破到第十道時,柳賀才意識到這已經是最后一道了,他看了眼學堂中的漏刻,時間居然還挺早。 什么情況? 柳賀視線朝其他弟子看過去,除了田志成劉際可施允幾個一貫交卷早的之外,其他人居 然還在破題。 柳賀估計,這些人題未必沒破完,只是要交一份更好的答案給先生罷了。 他沒有多想,站起身,將自己破的十道題交給了丁顯。 “你已破完?”丁顯出聲問他。 “先生,弟子已破完了。” 丁顯的出聲也引來了堂下其他弟子的注意,待看清交卷的是柳賀之后,眾人的眼睛都瞪得老大。 “怎么可能?我才破了六道而已!” “他今日怎的如此之快?” 丁顯沒有立刻讓柳賀回去,而是捧著他的題細細看了起來,一道、兩道、三道……丁顯將十道題全部看完,又看向柳賀:“這是你破的?” “是弟子破的。” 丁顯的語氣與平日不同,聽著有些急促,但在眾人眼中,顯然是柳賀追求速度胡亂破題讓先生發怒了。 丁顯慢慢沉著下來,取來竹紙,提筆寫了幾行:“這十道題你回去破,明日早課……明日未時交予我。” 田志成望見這一幕,與劉際可低語道:“先生是嫌柳賀破得不好嗎?” 劉際可搖了搖頭:“在下不知。” “學堂所選時文皆為鄉試及會試四書五經題,莫非他是剿襲?” “田兄,無憑無據之事莫多說。” 田志成收了聲,可不僅他是這般想的,學堂中如他這般想的還不止一個,若柳賀不是剿襲,先生為何讓他重破十道呢? …… 柳賀接了題,坐回去又重新開始破,丁顯所寫的十道題并不在題集上,可題出自何書柳賀卻很清楚,他只略微思考了一陣,就將題紙填滿了。 他再去找丁顯時,丁顯也有些訝異,但還是默不作聲地將柳賀的題紙看完。 這十道題的確不在題集上,也不在丁顯所知的任何一本時文集上,他在丁氏族學授課多年,對歷科會試、鄉試題相當熟悉,出給柳賀的十道題是他臨時所想。 可柳賀的破題卻比他想象中還要快,也好得多。 丁顯手中有柳賀每日破題的題紙,柳賀的破題一日快過一日不說,精練度也是一日勝過一日。 在這之前,柳賀甚至未曾研習過時文! 這意味著什么,丁顯非常清楚。 他眼下已經確定柳賀于科舉一道的天賦,丁氏族學開辦多年,丁顯還未遇到如柳賀這般的弟子。 他初看時并不顯眼,可卻正應了那句暗然而日章。 …… 而對柳賀來說,破題的順卻并不代表著痛苦的結束,所謂八股,他才搞定了其中一股,還有七股需要他去奮斗。 這一日雖然不需要熬夜,可柳賀依然留在學堂里,學習制藝中的承題與起講,研讀前人的時文。 丁顯選了王鰲的文章,柳賀就去書堂找王鰲的書看,王鰲官做得大,正德時期官至內閣首輔,文章集注也多,有時文、紀聞、地方志和日記,內容也很龐雜,連墓志銘和音律夢兆都有,放到現代,王鰲絕對是時間管理大師和斜杠青/中/老年。 柳賀又遇上了施允,兩人互不打擾,只看著各自的書,不過時日久了之后,兩人也會推薦幾冊自己看過的好書給對方。 柳賀書看得雜,他以為施允該是那種看正經書的老學究,結果對方推薦給他的書都挺有意思。 看施允的表現,他應該也對柳賀推的書比較感興趣。 破題之法掌握之后,柳賀算是搞懂了八股中最難的一部分,再學后面的部分就要輕松一些了,他題破得越來越快,在學堂諸生中已經成為交卷最早的那一波。 然而,交卷快這件事放在施允劉際可等人身上并不叫人意外,可放在柳賀身上,卻有許多人不服了。 先 生不在時,眾人讀書、破題、寫文章,有人找上柳賀:“柳賀,你家中有長輩在丁氏族學讀過書么?” 柳賀搖了搖頭。 “我卻聽說,前幾年有弟子早早借了學堂的時文集,提前將題破好,叫人以為他才華橫溢,在族學中享盡風光,可惜童生試的時候還是露了餡。” “與我何干?”柳賀輕聲道。 “我近日回家遇上了一位知己,他也是通濟社學出身,名為杜景為,柳賀你可識得?” “杜景為杜兄與我說,你去歲才入通濟社學,那時四書才讀過兩本,墨義時文一竅不通,一個去歲才學四書的人,破題如何能快于我等?” 說話之人名為葛長理,入丁氏族學時排名第二十,為眾人之最末。 他破題也慢,原本有柳賀這個最后一位遮掩著,丁顯并不會特別注意到他,可最近柳賀破題越來越快,反倒害他挨了先生幾次教訓。 明明柳賀回回都請先生寬限,先生竟未曾批過他一次! 葛長理越想越不舒服,加上回家一趟認識了杜景為,一聽他說,葛長理更確定柳賀的破題必然是剿襲。 “你想如何?”柳賀面色不變。 “當場破題,若是你真能破出,我便服你,若是破不出,剿襲之人如何能留在丁氏族學?”葛長理這話義正辭嚴,學堂中不少人都站到了他這邊。 “我不答應。”柳賀瞥了葛長理一眼,“我為何要聽你的?” “柳賀你是不敢了吧?你分明就是剿襲!” 柳賀合上書,似笑非笑道:“我不與你比,我便是剿襲,剿襲之人不能留在丁氏族學,破不出我也是剿襲,也不能留在丁氏族學,我束脩已交,就連先生也未說什么,你開口剿襲閉口剿襲,你算老幾?我要你服?” “有空在這里說我剿襲,不如先反省你自己,我去歲才讀四書,入學時我排十七,你只排二十,你這么多年的書莫非是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說罷柳賀拱了拱手:“諸位同窗,我并無辱狗之意,各位家中如有養狗的,這里先道一句歉。” 第19章 爭辯 “柳賀你……”葛長理沒想到柳賀的嘴皮子竟然那么厲害,一句話說得他又羞又惱,連生吃了柳賀的心思都有了。 柳賀平日里話并不多,在學堂中也只埋首讀書,葛長理把他當成軟柿子捏,誰知他今日竟被這軟柿子反咬了一口。 聽著同窗們努力克制又遮不住的譏笑聲,葛長理終于爆發了:“柳賀,我說的是你破題剿襲一事,與你我入學時排名無關,我只問你,你敢不敢對圣人發誓,你的破題皆是自己所作?” 任憑葛長理情緒已在爆發的邊緣,柳賀卻只回了他四個字:“與你何干?” “我看你分明是不敢!” “那又與你何干?” 這時,葛長理旁邊一人出聲道:“柳兄,大家都是同窗,得饒人處且饒人。” 這人名為馬仲茂,乃是柳賀報考丁氏族學那日眾人口中的才子之一,馬仲茂長相斯文俊秀,為人又爽朗大方,在學堂諸生中很有口碑,但柳賀與他關系只是平平,平日并不常與他打交道。 他一開口,眾人的口風立刻就轉了:“是啊,柳賀,葛兄也沒有惡意的。” “葛兄會這般想也合理,只要柳賀你把剿襲的嫌疑消了不就行了?” “同窗之間有爭論是常事,柳兄你非要扯到狗身上去,這不是故意侮辱人嗎?” 柳賀抬起頭來,見眾人均是一派浩然正氣的模樣,心下更是冷笑:“各位直到此刻也認為這只是同窗間的爭論嗎?” “葛長理一開口便想以剿襲定我的罪,還聲稱要將我趕出丁氏族學,若是背了這剿襲之名,我日后如何參加縣試府試,如何憑借科舉晉身?” “背了剿襲之名,我日后縣試,誰敢與我保舉?” “便縱是能參加科考三試及此后的鄉試,考官們聽說了剿襲之事,誰敢錄我?” “太/祖開國以來,南北榜案掉落人頭無數,弘治己未春闈案距今不過六十余載,竟有人稱剿襲之詞只是同窗間的爭論,實在是可笑至極!” 南北榜案說的是洪武三十年二月春闈,朱元璋以翰林學士劉三吾為會試主考,結果劉三吾錄取的五十一名進士皆為南方人,這引起了北方士子的不滿,朱元璋命人復核,但復核結果竟是劉三吾所錄并無問題。 朱元璋于是大怒,將諸位考官殺頭的殺頭,流放的流放,自己做主錄取了六十一位北方士子。 這樁科舉舞弊案實質上與考生的才學、能力無關,只是因為主考劉三吾沒有領悟朱元璋的心思,僅從學問的角度錄取考生,卻沒有考慮到朱元璋籠絡北方士子的需要。 而弘治十二年春闈案則是程敏政擔任主考期間發生的事,也是整個大明朝最有名的科舉弊案之一,主考程敏政被舉報將考題泄露給考生,致程敏政致仕,此后郁郁而終,而涉及弊案的大才子唐伯虎也從此自絕于科考一途。 柳賀這一席話說得眾人啞口無言,雖然柳賀有擴大化的嫌疑,但剿襲之言往小了說便罷,往大了說,若真傳入縣尊、府尊耳中,柳賀日后的科舉前途的確會受影響。 柳賀沖馬仲茂一拱手:“馬兄為人如此大度,日后若有人誣你剿襲,還盼馬兄得饒人處且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