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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之士[科舉] 第12節

    第17章 破題

    丁顯眉頭微皺:“若是在考場之上,可沒有明日再交的道理。”

    但看著柳賀空蕩蕩的題紙,丁顯也清楚,即便他逼迫柳賀立刻交出題紙,柳賀也交不出什么像樣的答案。

    “便寬限你到明日早課前。”丁顯冷著臉,語氣嚴肅,“若是有不懂的,可再來問我。”

    丁顯已經發現,在時文一項上,柳賀的進度的確比別的弟子要慢一些。

    但丁顯也清楚,柳賀對待學問還是很嚴謹的,每日早課他都到得很早,對于他所講的一些淺顯理論也沒有敷衍之意。

    旁人或許覺得柳賀遲鈍,然而在丁顯看來,不急于求成未必不是好品質,學習須戒驕戒躁,他并不擔憂柳賀交得慢,只憂心他不能認真對待,反因為心急分散了心神。

    于是當日課業已畢,柳賀卻依舊留在學堂內研究破題。

    “柳兄未學過時文嗎?”田志成面露詫異。

    “確實不太通。”柳賀實話實說。

    “不通又如何?這時文也不是人人都通的。”湯運鳳搬了椅子坐到柳賀旁邊,“柳兄今日要徹夜苦學嗎?”

    “破完十道我便回去。”柳賀雖這么說,但他也不知道自己破題要破到什么時候,他眼下正看題集看得酣暢,將破題之法反復讀了數遍之后,他腦袋多少有些開竅了。

    “那我陪柳兄。”湯運鳳笑嘻嘻地留在了學堂里。

    田志成與劉際可二人先回了寢房,湯運鳳端了些飯菜回來,與柳賀一同吃了。

    飯菜吃完后,柳賀才發現,學堂內除了他與湯運鳳外,施允竟然也在,不過這人一向獨來獨往,柳賀沉浸于書中時,他也捧著一本書在讀,一如既往地面無表情。

    不過兩人畢竟已在書堂見過多次,柳賀慢慢也習慣了與施允相處,他覺得和施允相處挺自在的,對方雖看著冷淡,卻是有話直說的類型,沒有太多彎彎繞繞。

    湯運鳳則是柳賀同寢五人中最年少的,平日話也最多,不過沒什么心機,他是丹陽縣軍籍出身,學業上與柳賀相當,因而和田志成劉際可關系平平。

    田劉二人都擅與人相交,但他們交好的都是丁氏族學中出類拔萃的人物,柳賀與他們雖是同寢,但交情卻并不深。

    畢竟就目前來說,柳賀是個名副其實的學渣。

    ……

    柳賀繼續看那本題集,題集上講,破題“不可侵上,不可犯下”,只針對題目進行解讀,不能發散,也不能添題、減題和罵題,添題減題好理解,就是多說和少說,不添不減則是將圣賢之意完整地表述出來,至于罵題,就等于是將題目復述一遍,就顯得太不含蓄。

    要想破題,認題是關鍵。

    柳賀將題集的重點勾劃出來,既看方法,也看論證,做到心中有數之后,他便將“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這句重新寫在題紙上。

    這句話有前句,但不適合發散,只能夠針對這句話本身來破。

    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說的是夏商周三代之民都是直道而行,朱熹在《論語集注》里也對這句話進行了注釋,說夏商周三代的老百姓都是善其善,惡其惡,沒有私曲,很公道。

    那么公道一詞,就是柳賀破題要提取的關鍵詞。

    柳賀斂眉沉思,直道而行這個詞出來了,接下來還有兩個詞,就是民和三代,要把這幾個詞的語義一同體現在破題一句之中。

    柳賀穩住心神,大腦卻在飛速旋轉著。

    他感覺有一句話已經在心中,呼之欲出了,臨門一腳卻還是出不來。

    不過柳賀并沒有急切,依舊圍繞著原句靜靜分析,他倒是也想連破十道百道,最好明年就能上京考個進士回來,可惜他并不是爽文男主角,破題也沒有

    他想象中那么簡單。

    柳賀喝了半碗茶,坐久了的身體稍稍暖了一些,他又站起身活動了片刻,再去看“直道而行”這一句的原文。

    驀然之間,柳賀深吸一口氣,只覺發僵的大腦在這一瞬陡然活躍了起來。

    他重新蘸了墨,在光滑的竹紙上提筆寫下一句,中間未有停頓,他練字時日久了,筆力已益顯遒勁,而這一張紙上,這一題破得恰到好處,添一字則嫌多,減一字又太少,正是剛剛好。

    對柳賀來說,這就像是萬里長征走完的第一步,但有了這一步,此后的九千多步便要容易多了。

    柳賀又將視線對準了第二道題——衣錦尚絅,惡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

    這句話出自中庸,說的是君子的大道哪怕看起來暗淡,但卻是遮不住的,只會永遠光芒閃耀。

    柳賀琢磨著琢磨著,有了上一道題的經驗,他這道題破起來倒是沒有那么艱難了。

    “柳賀,破得如何了?”湯運鳳在他身后喊了一聲,施允也從書中抬起頭來,默默看了他一眼。

    柳賀伸出兩根手指:“兩道而已。”

    只破了兩道,柳賀卻已經絞盡腦汁。

    ……

    此刻窗外已是濃黑一片,眼下雖已立春,可今冬太冷,久坐依然有渾身僵硬之感,何況學堂門窗都不緊,風一直透過縫隙刮進來,吹得腿涼嗖嗖的。

    “已是亥時了,諸位該回了。”齋夫提著燈過來,“用功也該在白日,晚間用功毫無益處。”

    柳賀朝齋夫一拱手:“白日先生布置的功課我尚未完成,今夜怕是要在這學堂中度過了。”

    聽他這么說,齋夫也就沒再趕人,柳賀猜,恐怕丁氏族學內也有過徹夜苦讀的弟子,畢竟寢房那邊不許學生們讀書,學堂卻可供燭到亥時,不少弟子都選擇讀書到亥時再回寢休息。

    可柳賀畢竟有deadline在,何況他都刻苦到現在了,兩道題已破,剩下八道不破完他也睡不著。

    柳賀把湯運鳳和施允兩人勸回去了,他倆沒有題要破,沒有必要陪他在這熬夜。

    其實柳賀也已經困了。

    他讀書一向更重視質量,不喜歡熬夜,不過他好不容易破了兩題,乘勝追擊把剩下的破完才重要。

    所以柳賀一邊翻著題集一邊看題,困了就拍點冷水清醒一下,或者晃晃胳膊和腿,破完一道之后再讀幾遍,看是否通順合理,就算再困,柳賀也盡力將破好每一題,一道一道破下來,他的精神反而越來越亢奮。

    柳賀感覺回到了高考前解數學題的狀態,都是越解越亢奮,到了最后一道大題,哪怕知道那是難度最大的題,他也偏偏要解出來。

    終于,柳賀長舒了一口氣,十道題,整整一夜,他總算是破完了。

    柳賀將書頁合上,正要回寢房睡覺,可一抬頭,原本如墨般的天空已泛起一絲白光,之后便越來越明亮——再過片刻,其他人恐怕就要起床了。

    他稍稍舒展著身體,只覺困意在此刻一陣陣襲來。

    柳賀堅持著去飯堂吃了早飯,肚子又餓,夜里消耗的能量又多,他比平時多吃了一個包子。

    整節早課,柳賀幾乎是伏在桌上睡過去的,耳邊朗朗書聲于他而言是最佳催眠曲,他的同窗們讀起書來抑揚頓挫,節奏感尤其強,柳賀原本還想堅持堅持,打了個哈欠之后,臉就直接貼在桌上了。

    他連丁顯是何時到的都沒有發現。

    “柳賀!”

    醒來時,柳賀才發現讀書聲不知何時停了,而丁顯正站在他桌前,朝他攤開手。

    柳賀乖乖將自己破的十道題交了上去。

    “柳賀莫非破題破了一夜?”學堂中有弟子問田志成幾人。

    “昨夜他一夜未歸。”田志成問湯運鳳,“你們亥時回了,柳賀未回吧?”

    湯運鳳點點頭,施允依然面無表情。

    “破題都能破一夜,他日后到科場上又該如何?”

    “先生出的十道題破起來并不難,他何須為難至此?”

    “任兄有所不知了,這柳賀乃是鄉下社學出身,聽說他更擅墨義與貼經,制藝一道卻是諸生中最弱的。”

    柳賀對這些議論置若罔聞。

    論條件,他比多數同窗都差一些,基礎也不如其他人厚實,加上又是鄉下社學出身,盡管柳賀一直為人低調,卻耐不住旁人討論他。

    ……

    此刻,丁顯捧著柳賀的題紙看了起來。

    柳賀的字一日勝過一日,比之他入學時又強了幾分,若是平時,丁顯總要贊嘆幾句的,但此刻,他的注意力卻全在柳賀的破題上。

    《論語》“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他破的是“圣人言,民心之公無古今之異……”

    圣人有了,民有了,三代有了,公道也有了。

    他破得全面,因而后面的承題起講便都有話可說了。

    柳賀破題時有多為難丁顯自然看在眼里,可僅僅一夜過去,柳賀便能從不會破題到破得精練,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此子莫非是神童?

    丁顯再去看后幾道題,情緒倒沒有一開始那么激動了,他覺得柳賀第一題破得最好,后面幾題也并不差,至少是勝過學堂中大半弟子的,從一些題中可以看出,柳賀破題雖然并未形神具備,可不添不減之道他卻做得極好,破題之句讀來磅礴有力,胸臆皆在文章中了。

    然而,到了這一日的制藝課,一眾學生又將破的十道題交上去后,依舊是柳賀最慢,十道里才破了三道而已。

    眾人以為丁顯會懲治柳賀,可丁顯竟又寬限了柳賀一日。

    第三日,柳賀十道破了五道。

    后一日則是六道。

    丁顯:“……”

    眾弟子:“……”

    坐等柳賀挨打。

    第18章 快

    然而,出乎眾人意料的是,丁顯居然包容下了柳賀,日日給他寬限。

    連著幾日,柳賀都是早課時再交自己破的十道題,只不過他破題的速度是一日比一日快了,雖然每日他都留堂直到亥時,但不管怎么說,他好歹能睡一個安穩覺了。

    老熬夜身體也吃不消。

    這段時日,柳賀只覺自己滿腦子都是破題,有時候睡迷糊了夢里甚至都在破題。

    題集上的題,柳賀已破了百余道,和進度快的同窗們自是不能比,據說田志成已將題集上的題破了半數,柳賀聽了也有些羨慕,但對他來說,能破上百道題已是盡力了。

    至少在學習破題之前,柳賀都沒想過自己能有破這么多題的一天。

    ……

    這一日下晌的制藝課,丁顯在講一篇時文名作《百姓足,孰與不足》,這篇文章是弘治及正德時名臣王鰲所作,全文不長,卻字字可圈可點,堪稱八股文的典范。

    “百姓足,孰與不足”一句出自《論語》,原句是“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王鰲是這么破題的——“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一句話將民富與君富之間的關系點了出來,之后承題便是解釋君之富藏于民,然后勸誡君主要休養生息,不對百姓橫征暴斂。

    丁顯講課的時候,柳賀在紙上做著筆記,這是他學習時的習慣,學到現在,他除了知道一篇文章好之外,也開始清楚一篇文章究竟好在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