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6節
紀娘子這會兒中氣十足,列起柳義樁樁件件仿佛報菜名,柳賀聽了也是大開眼界,真的,他爹這樣都不是伏弟魔的話,這個世界上就沒有扶弟魔了。 紀娘子喝了口茶,正要繼續說,卻聽柳賀在一旁道:“娘,一共四十九兩七十文銀子?!?/br> “我兒乖,算數也大有長進?!?/br> “這都是以往的舊帳,嫂子說這些做什么?”二叔還未說什么,二嬸又開口了。 “我在這說話,有你開口的地方嗎?”紀娘子臉冷著,直接將二嬸沖了回去,“周氏,自你進門后對兄嫂毫無敬重,你父親前年生病,還是賀哥兒他爹出的銀子,不求你記恩,你連做人的道理都不懂嗎?” 紀娘子繼續列清單,柳賀很狗腿地幫他娘算帳,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僅這幾年,柳信在柳義身上的花銷就超過了一百兩,柳義若是干正事也罷,僅聽紀娘子列出來的,他是除了正事什么事都干。 他逗狗咬雞,自己也被狗咬過。 他喝酒不給錢,還賭到身上被扒得只剩內衣。 他看到馬跑非去拍馬屁股,那馬掀翻了幾個攤,到頭來都得柳信掏錢賠。 “你不念你哥哥對你的好,你哥哥病后,你來看過他幾回?”紀娘子提起來都覺得心酸,“你與你哥哥早已分家,按理說,這些銀子也不該由你兄長來出?!?/br> “若是你非要這二十三兩,我便去請族老,請里長,請甲長,把這樁樁件件都列出來?!奔o娘子氣得狠了,這會兒都忍不住發笑了,“你說得也對,你哥已經去了,我這嫂子對你的確招待不周,既然都讓你心寒了,我也不替你瞞住這些,你做過的事我便讓族老他們都來聽一聽?!?/br> “娘,你別氣。”柳賀拍拍紀娘子的背,“不值當的?!?/br> 柳義卻仍在嘴硬:“哥哥是愿意的。” 所謂人不要臉天下無敵,柳賀真是見識到了。 他縱然沒與柳信見上一面,卻也替柳信覺得不值,而紀娘子與柳信夫妻恩愛多年,卻見得柳信對兄弟的一腔愛護白費,心中更是難受。 她也未想到,柳義竟就用這幾個字將柳信的付出打發了。 “娘,別生氣?!绷R將紀娘子扶住,“若是要請族老,請里長,兒子愿意替娘跑一趟。” 柳賀起身就要出去,他本就靈活,一眨眼就到了院門邊,柳義卻是急了:“賀哥兒你站住!” “二叔,侄兒可以不去,但這錢……” “那二十三兩是我記錯了。”柳義呵呵一笑,“記錯了。” 二嬸卻不樂意他這般回答,捏住柳義的腰,狠狠擰了一把。 “我爹替你花的錢要怎么算?你說爺爺有銀子要平分,既你有這錢,我爹替你花的那些你總該還些吧?” “哥哥已經不在,這賬目還不是嫂子你想怎么算就怎么算,我卻是不服的。”柳義頭一梗,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 “那倒也簡單?!绷R微微一笑,“就以這賬目所說,二叔你犯的事足夠去牢房蹲上幾天,若是日后二叔你再找我娘要錢,我便將你犯的事公開,讓族老里長們都來看看。” “哪有侄子威脅叔叔的道理?”柳義對柳賀怒目而視。 “侄子并沒有讓二叔蹲大牢的意思,只是二叔你莫忘了,我爹已經不在,你的差役也免不了,等到派役之年,甲長里長往往先派那些名聲壞的服重役,二叔你也要替禮哥兒想想。” 第9章 誰是第一 二叔二嬸只有禮哥兒這一個孩子,自然是放在心尖上疼,別看二叔平素極不靠譜,二嬸也是心黑,可柳賀一提到禮哥,兩人就仿佛被踩住尾巴的貓一般,立時蔫了下來。 二叔再混,那也是愿意牽著禮哥的手從村頭走到村尾的。 兩人心知今天是不能從紀娘子這邊占到便宜了,便氣呼呼地回了自己家。 紀娘子卻真被氣著了,坐在那邊久久才緩過來,柳信去后不過數月,她卻好似把這一輩子的氣都受了,紀娘子不是為自己,畢竟與二嬸成了妯娌后,她也沒給過自己好臉色看,她是氣柳信一腔護弟之心喂了狗,又氣柳賀本該無憂無慮,現下還要為這些破事cao心。 紀娘子沒和人吵過架,如今日這般發怒也從未有過。 可這怒氣一發,她發現,脾氣大些似乎也不是壞事,往日她有些怕柳賀二叔二嬸上門,那兩人鬧起來紀娘子就頭疼,但今日紀娘子忽然不怕了。 若是她不能護住柳賀,誰還能護? 她或許等不到柳賀考中秀才乃至舉人的一日,但她的兒子既要上進了,那誰也別想攔住! 紀娘子原本神色懨懨,這會兒忽然恢復了光彩,見柳賀提了書袋要進書房讀書,紀娘子才想起來,鍋上還有為柳賀做好的飯。 “你三叔送了魚來,說你讀書辛苦,要補補身子?!?/br> 母子二人吃飯一向簡單,不過紀娘子舍不得柳賀,總要想法子替她補補,她平時不出門,便請柳賀三叔和其他鄰居帶些rou和菜回來。下河村靠河,柳賀三叔他們常在河里撈魚,市集上還有長江里產的魚,如刀魚等,蘇軾詩中的恣看修網出銀刀描述的便是刀魚,刀魚魚rou鮮美,不過柳賀也未吃過幾次。 放到現代,這就是天價的美味。 柳賀晚飯后繼續鉆進書房看書,白天的《四書大全》他已經看累了,便換一本新書來看,好在他家里備考的書目一應俱全,看到他考秀才應該問題不大。 柳賀另換了一本四書著述來讀,科舉雖只考朱子集注,可時人也有對于四書五經的注解,與朱熹的理論也有一些微妙的區別。四書之外,柳賀也讀史書,如《史記》、《戰國策》等,主要用來轉換心情,讓大腦放松放松。 四書的原文和墨義柳賀已經讀了數遍,句意早已牢牢記在他心中,這樣的進度已經算是很快的了,不過柳賀前世好歹也是學霸一個,自決心投身科考以來,他每日每時每刻只做這一樁事,效率自然很高。 夜晚依然有些熱,但當柳賀沉浸下來讀書時,外界的一切他就都不在意了。 他眼下讀的是丹陽人姜寶所寫的《四書解略》,姜寶是嘉靖三十二年進士,,僅說他的名字了解的人恐怕不多,但提起他兒子姜士昌,對明史比較了解的人恐怕都知道,他兒子是未來東林黨的骨干成員之一,與顧憲成、趙南星等人齊名。 鎮江府籍進士的著述,柳賀這些年也看得不少,相比以無錫為中心的東林黨,以及紅極一時的浙黨,鎮江一府出過的名人不多,尤其在明朝政治史上,浙江、福建以及蘇州府、松江府出過幾位內閣輔臣,鎮江府名人卻不多,眼下在比較有名氣的當屬曹大章,曹大章是嘉靖三十二年的會試第一和殿試榜眼,也是三十八年會試的同考官之一,可惜這人名聲很差,官位都是靠依附嚴嵩嚴世蕃父子而來,為時人所不齒。 但曹大章確實有才,他的文章柳賀也看過一些。 柳賀看這些書,主要是拓寬自己的思維。 畢竟他自己就算把四書翻爛也未必能看出什么道理。 柳賀一邊看書,一邊研磨做標記,日日讀書的好處如今已經體現出來了,他剛接觸這些古書時,幾乎每一本都讓他摸不著頭腦,可隨著書越看越多,他便能舉一反三觸 類旁通,看一本書時,這本書引用哪本書的哪一句,柳賀要比一開始清楚得多。 當然,這也是因為他看書快,且對看過的書有足夠的印象。 柳賀做下標記后,便將標記過的段落反復研讀,直至記在心中,眼下他雖還未開始制藝,可對四書中諸句的解讀卻更深刻了一些。 “呼……” 看得累了,柳賀便站起身來走走,又從書架上拿起一本《大誥》,有滋有味地看了起來。 《大誥》就是《御制大誥》,由明□□朱元璋親自編撰,《大誥》堪稱酷刑大全,懲治力度遠超《大明律》,但和《大明律》不同的是,在明初,百姓手持《大誥》就可進京告狀,但《大誥》中刑罰過嚴,到現在幾乎成了廢紙一張,但若是百姓家中藏有《大誥》,犯刑時罪責可減輕一等。 柳賀不想當純種書呆子,對于非經學類的書目,他照樣看得專注。 等這些書都看得差不多了,柳賀將書角折好,攤開一張紙,開始思考。 紙上有一句話——子曰:“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 這句話出自《論語》泰伯篇,講的是孔子對禹功德的稱贊,認為禹是無可非議的仁德君主。 四書中有關君主仁德的篇章數不勝數,柳賀將自己有印象的圣人之言記下,再結合自己的判斷去思考該如何理解這句話,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他進行的制藝的嘗試。 柳賀手邊有數卷時文集,還有柳信此前作過的時文,值得參考的內容不少,但他眼下還未入門,只能將知識儲備先做足了。 約莫半刻鐘過去了,柳賀仍在深思。 他并不慌亂,也不著急,畢竟在社學中,孫夫子時常叮囑學童們,要將養氣功夫做足了,這樣才能臨危不亂,才能寫出正道文章來。 柳賀睜開眼睛,開始在紙上寫下第一句,“圣人之……” 一張竹紙,他僅寫了一半不到,就沒法再繼續了。 不過相比白天抓耳撓腮的情景,他對如何解答這一句倒是有了自己的邏輯。 既然不能再繼續,柳賀就此停筆,轉而研究起自己剛剛在竹紙上所寫的內容來,別的不說,他這一筆字可以說是日漸精進了,柳賀既仿名家字帖,又錘煉自己的個人風格,眼下雖然字體還不夠純熟,卻已經挺有模樣的了。 他覺得,再過一陣子他若是接別的抄書的活計,那必然得要求漲價。 …… 第二日去學堂,天氣依然又悶又熱,明明還是早晨,窗戶大開,屋內卻不見一絲風,平日早課必然聒噪無比的學童們此刻卻安靜到了極點,待得孫夫子入內,學堂更是靜得針落可聞。 只見桌案上,除了學童們所寫的卷子外,那一把顏色發深的戒尺同樣靜靜躺著——孫夫子授課雖嚴,卻并不常請戒尺,學童們眼下雖未知曉本次月考的名次,可戒尺一出,眾人均是一臉苦瓜色。 倒是柳賀依舊在琢磨他那道題。 杜景為遠遠瞥見他在用功,不由小聲道:“這人平素不見出眾,此刻抱佛腳可來得及?” “他恐怕連該拜哪邊的菩薩都不知道!” “不過是想在夫子面前顯露自己罷了,否則下苦功的時候那么多,他為何偏選在此刻?” 杜景為畢竟是通濟社學的佼佼者,加上家境不錯,學堂內捧他的學童不少,在眾人看來,柳賀顯然是本次考砸了,故意在夫子面前表現自己。 “你可曾聽說?縣里的楚舉人攀了一門好親事……” 柳家和楚家結過親的事原先并沒有多少人知曉,可天下沒有能掩住的秘密,縱是楚賢想辦法堵住眾人的嘴,可他家和柳家這一 段依舊被不少人知曉了,就連三個村的學童都知曉,柳賀被人退了親。 事實上,柳賀已經不關注楚賢的動向了。 女子在明代本就是弱勢群體,楚賢私下退親本就對他女兒的名聲有礙,若是柳賀再在那里哭訴,那女子恐怕日子更難過。 徐階為了扳倒嚴嵩甚至能把自己的孫女送到嚴家當妾,后來因為嚴嵩倒臺而作罷,可徐階看到孫女后卻面色慍怒,徐階之子徐璠為父分憂,直接將女兒毒死了。 在退親這件事情上,女兒家是沒有選擇權的。 杜景為幾人所說柳賀只當沒聽到,可幾人卻似乎說上了癮,聲音越來越大,連桌案前的孫夫子也被驚動了:“周修志,你還有空閑談,瞧瞧你的卷子都寫了什么!” 周修志是杜景為的狗腿之一,被孫夫子一吼,他面色頓時青了。 周修志領了考卷,果然被孫夫子賞了一頓戒尺。 學堂內又一次恢復了安靜。 孫夫子將余下考卷歸到一處,開始報本次月考的排名—— 先是小學童組,之后便是紀文選那一組,最后才到柳賀他們大齡組。 周修志等于提前挨了頓打,看向柳賀的眼神帶著惱意。 “周修志,第十,若是再不精進功課,便讓你爹領你回家?!?/br> “王源,第九?!?/br> “孟良,第八。” “吳從方,……” 孫夫子一連念了六七個名字,竟都沒有柳賀,眾人的視線此刻不由集中到了他身上。 柳賀入社學時不過才讀《論語》、《大學》二書,同齡的學童進度都比他快些,其中杜景為尤為翹楚,四書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甚至已經開始學制藝。 “曲唯遠,第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