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4節
間有個端午,恰恰是三節兩壽要給老師送節禮的時候,三節即端午、中秋和春節,兩壽是孔子壽辰和老師壽辰,孫夫子在束脩上本就給柳賀打了折,節禮再給少一點就更不像話了。 于是加上平日讀書的費用,再加上束脩,柳賀算了一下,開銷著實不算少,光靠紀娘子接繡活是遠遠不夠的。 柳賀在書房點燈讀書,紀娘子怕干擾他讀書,就在門邊坐下,蹭一點燭光,可這樣太傷眼睛,柳賀不許他娘這樣。 “壓力山大。”柳賀感慨了一句。 從書肆出來,日頭還挺高,紀父的事情應該還未辦完,柳賀就和紀文選在書肆這條路逛了起來,鎮江城內有十五坊,縣學所在為仁安坊,儒林坊在仁安坊西側,列著弘治進士靳貴的進士牌坊,靳貴是弘治三年的探花和當年會試的第二,還是應天鄉試的解元,,可以說是考霸中的考霸,所以別人只有一座牌坊,靳貴卻有兩座,一座解元牌坊和一座進士牌坊。 柳賀去時,靳貴的進士牌坊前也有其他書生在,弘治三年至今已有七十多年,進士牌坊早已不復當年的風光,卻依然引起無數士子膜拜。 柳賀覺得進士牌坊有難度,舉人牌坊努努力卻未必不能做到。 他雖然沒有和柳信見過面,但他知道,考中鄉試恐怕是柳信一身的夙愿。 柳信有寫日記的習慣,可楚賢來柳家拜訪的那一日,平日鳥兒在窗邊嬉戲的柳信卻一個字未寫。 他心中恐怕也感覺到了屈辱。 就算是為了這沒見過面的爹,他也得多努力努力才行。 男兒當自強啊。 第6章 抄書 待到日頭漸漸落下去,柳賀才與紀文選趕到與紀父約定的地點,兩人原本要去金山寺拜一拜,實在趕不及這才作罷。 眼下金山寺雖然還未靠白娘子傳奇名聲大振,可在江南一代,卻也是極有名的寺院,蘇軾就曾在此寫下《題金山寺》一詩,這首詩能正著讀,也能倒著讀,意境截然不同。 回去時柳賀與紀文選肚子都餓了,兩人一人買了一塊酥油燒餅啃了起來,紀文選一邊吃一邊和柳賀抱怨:“昨日夫子布置的十頁字還未寫完,今晚又要挑燈夜戰了。” 孫夫子布置的任務倒不重,就是有些費紙罷了。 柳賀交課業時一張紙只寫一頁,若是自己在家練字,一張紙的兩面都是要寫滿了,為了不浪費紙張空間,他將一張紙的邊角也寫得滿滿當當,若非應試需要,柳賀甚至愿意故意把字寫小一些。 他沒有記日記的習慣,不過他把每日要完成的任務列了個清單,有課堂回顧,也有練字計劃和學習計劃,如今柳賀已經學完四書,五經還未開始,但他也只是會學而已,考試中該怎么答他還不太清楚。 馬車在路上一顛一簸,逛了一天,紀文選也沒有了閑聊的興致,這會兒正安靜待著,柳賀干脆回憶起了《中庸》里自己背過的篇章,多讀幾遍,再多背幾遍,內容慢慢自然也就理解了。 自書肆買的書揣在懷里太熱,柳賀先放到了一邊,他其實有些想買今年的會試程文,可惜一本程文集定價太高,書肆里這種書掌柜根本不愁賣,就算他想砍價也砍不下來。 柳賀心想著,下次去書肆的時候可以先背下一兩篇,回家慢慢抄上就行,這可是高考滿分作文,記下來一點也不虧。 待馬車繞過一個大彎,路漸漸不似來時那般顛簸了,鎮江府的名山位置離府城都近,到了丹徒縣的這幾個小村,山反而少了,再遠一些就是應天府所轄的江寧縣,后世歸鎮江管轄的句容在這個時期屬于江寧縣管轄。 天色也在這時候徹底暗了下來。 蛙鳴聲和蟲鳴聲依舊在響,柳賀卻徹底沒有了背書的心思,靠著馬車小憩了片刻,雖說還有些顛,可柳賀并不在意。 馬車到村口時,紀父將柳賀放了下來。 柳賀人還未到家門口,就遠遠見紀娘子倚門等待著,她一開始未注意到柳賀,等柳賀故意放大腳步聲走近時,紀娘子將門開得大了些:“賀哥兒!” 柳賀去一趟縣里比平日下學還晚,紀娘子天黑之后就待不住了,出去望了好幾回還不見人回來,終于忍不住去門外等著了。 柳賀捧了幾本書和紙筆進門,他將身上系的銅錢拆下,把買完書剩下的錢交給了紀娘子,又拿出三百文:“娘,我在書肆接了個抄書的活計。” 紀娘子原本臉上還有笑容,一見柳賀遞來的銅錢,淚水霎時滾了下來:“賀哥兒,你只管安心讀書,家中不需你cao心。” 紀娘子不清楚抄書要費多少時力,可她清楚,柳賀每日讀書已是極辛苦了,若是再接一個抄書的活,他人本就清瘦,時日久了根本撐不住。 “娘,我抄的是時文集,都是科舉文章,不會耽誤功課的。” 盡管柳賀這么說,紀娘子卻仍是傷心:“若你爹還在,你何至如此?” “我爹若是還在,也樂見我如此上進。”柳賀拍拍他娘,“再說了,我爹讀書時不也吃了很多苦嗎?” 柳賀翻了他爹的日記,倒是覺得他爹讀書的時候比他還要苦一些,家里的條件還不如現在,祖父甚至有讓他爹歸家務農的念頭,到后來他爹考中了秀才,分到了族中的田產,日子才慢慢好過起來。 紀娘子被柳賀說服,止住了哭聲。 母子二人吃過飯后,柳賀不許紀娘子做繡活,可柳賀讀書, 紀娘子也睡不踏實,便去廚房為他泡了茶,又備了一些吃食,以防柳賀讀完書會餓。 這中間的空閑,紀娘子練起了柳賀教她的健身cao,她也不知這是柳賀從何處尋到的法子,初練時她自然覺得怪異,可時日久了,紀娘子卻漸漸察覺其對身體的益處,柳信去世后她一直病歪歪的,這段時日卻越來越康健。 柳賀在書房內抄起了這本時文集,以七天為限,也就意味著他一天要抄兩千多字,考慮到還會有別的事耽誤,柳賀暫定下一天抄三千到四千字的計劃,那也就意味著,他晚上的時間恐怕都得花在抄書上了。 考慮到學堂還有午休,午休的時間柳賀也打算用來抄書了。 這本時文集,選的都是當下京中幾位科舉能手寫的時文,時文在大明朝其實就是參考作文,程文基本是由官方發行,選的都是科舉中可圈可點的文章——尤其鄉試錄和會試錄的程文大受歡迎,往往作為考生寫文章的范本,當然,眾所周知的是,程文基本上都是考官“稍加潤色”或者直接“代士子作”,畢竟這是官府出給天下士子學習的文章,不容一絲紕漏。 而時文集則沒有那么正式,但也選取的是各地優秀士子的文章。 柳賀家里也有兩本,都是柳信留下來的,其中一本叫《義則集》,請了王慎中作序。 柳信鋪平紙,洗干凈手,之后便深吸一口氣,蘸墨提筆,開始抄時文集上的第一篇文章,題目是——“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 這也是《論語·為政》中的一句,這篇文章是孔子評價弟子顏回,說我和顏回講學,他從來不提意見,像個蠢人,等他退下之后,我偷偷考察他私下里的言行,他對我講述的內容也有發揮,可見顏回其實并不蠢。 文章是這么寫的——“圣人與大賢之悟……”強調了學以心悟,而不以言求,顏子之自得者深矣。 柳賀寫之前已將文章讀了一遍,再下筆時,他身心俱是集中,力氣也集中到了手腕,相比最開始練字時,柳賀的字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不過給人抄書他卻更用心了一些,畢竟這是生意,他還想收到賣家的好評,把尾款拿到手呢。 寫下第一段時,柳賀心中還有擔憂,怕墨點沾了竹紙,或是哪一筆被自己一不小心寫歪了,可真正進入狀態之后,此刻萬籟之中仿佛只余他一人,蛙鳴蟲鳴聲俱是不見,就連風吹打窗戶的聲音也不在他耳中。 他眼中有筆,心中有文,下筆自然如有神助。 這是第一篇文章,第二篇文章則出自《孟子·梁惠王》篇,討論的是未有義而后其君者一句,這是截取自“未有仁而遺其親者,未有義而后其君者”,講的是孟子勸梁惠王做一個仁君的事。 柳賀眼下雖還未開始制藝,可憑他讀起來的感覺,他也覺得這幾篇時文作得不錯。 當然,他的任務主要是抄寫,而不是評判一篇文章寫得怎么樣。 柳賀連抄了三篇,手腕已經有些發酸,他起身喝了口水,又在書房中轉了一會兒,眼下他還年輕,倒是沒有什么腰椎脊椎上的毛病,不過字寫多了得了腱鞘炎也是不妙,柳賀還是挺注重身體健康的,沒有條件他也會想辦法創造條件。 休息片刻,柳賀繼續去抄,這篇時文集涉及四書五經,還有策論,有一些內容柳賀還未學過,就當是提前開始預習了。 等到刻漏已經過了柳賀平日入睡時間,柳賀才將今日份任務抄完,不過時文集上的文章已經清楚地印在了柳賀腦海中,練字任務也算是超額完成了,可他還沒有看自己的書,思索了片刻,柳賀又拖了半個時辰,將自己手中的集注看了幾頁。 第二天一早,柳賀果然一直在打瞌睡,喝了一碗粥,他腦袋差點埋進粥碗里,看得紀娘子有些擔憂。 柳賀就要去學 堂,紀娘子沒多說什么,不過見柳賀晚歸后又開始抄書,紀娘子委婉地規勸他,讓他讀書不必那么用功,嫁給柳信后,柳信整日與書本作伴,紀娘子耳濡目染之下也識得幾個字,還舉了幾個科舉上大器晚成的例子來勸柳賀,比如曾彥54歲才中狀元,他中舉的時候也已經42歲了,本朝狀元年輕的也不多,韓應龍37歲才中狀元。 柳賀:“……” 他看出來了,在他娘心里,他眼下都能和狀元對標了。 而且他一點都不想和韓應龍對比,韓應龍37歲中狀元,38歲猝死,堪稱大明狀元史上的一件奇事。 不過這也是紀娘子最真摯的愛子之心,在她心里,柳賀就是最棒的,沒有哪個狀元能比柳賀重要。 柳賀今日倒是不如昨日那么遲,他午間已寫了若干字,回家自然要輕松一些,抄寫完文章后,只需把平時學習的內容再溫習一遍就足夠。 天氣越來越熱了,柳賀寫字時都覺得手指的汗黏在筆桿上,一篇文章抄下來要轉好幾次筆,寫得熱了,他便洗個手降溫再繼續。 就這樣,七天之內,柳賀抄完了一篇時文集,整整兩萬字的文章,一字不漏,每寫下一篇他便會檢查一遍,到最后,他又將自己抄寫的文章與原書對比,果然一字不漏。 景相公核對過后便爽快地給了錢,可惜他眼下沒有再需要柳賀抄寫的書籍,書肆那邊也不需要人抄書,柳賀的兼職只能暫時作罷。 他不得不感慨,這九百文賺得著實不易。 但路過碼頭時,看著勞工們扛著一袋袋糧上船,他又覺得,這九百文其實還是挺好賺的。 但第二日去學堂上課,柳賀卻又慶幸自己暫時不必抄書,因為孫夫子布置的月考任務已是下來了。 第7章 月考 這一日柳賀到學堂,學童們俱是一臉生無可戀的表情,加上天氣炎熱,學堂外幾顆柿子樹上傳來聒噪的蟬鳴聲,學童們恨恨道:“待到秋日,我便將這樹上的柿子偷光,讓夫子一口都吃不上。” “我前日路過這樹底下,竟被癢辣子咬了一口。” “此乃惡樹惡蟲是也!” 柳賀:“……” 怎么說呢?到了考試的時候,學堂內的怨氣值便會瞬間飆升,足以將邪劍仙喂飽。 柳賀瞥了一眼,平素連課業也要拖至最后才交的紀文選此刻竟在奮筆疾書,見柳賀神色愕然,紀文選嘿嘿一笑:“是非成敗在此一舉了。” 柳賀眼睜睜地看他自棕麻鞋中掏出一塊墨錠大小的紙,那紙截面比銅板大不了多少,攤開之后,卻比柳賀平日寫的竹紙還大,紙上密密麻麻印著蠅頭大小的字。 柳賀不由壓低聲音:“若是被夫子發現怎么辦?” 紀文選道:“若是被發現,一頓竹筍炒rou是少不了的,可若是月考不過,我的手板依舊逃不過。” 接下來,紀文選進入絮叨模式,哭訴自己被夫子打手板后手痛了整整三天。 紀文選倒是很想讓柳賀幫他作弊,可兩人相處了一段時日,他逐漸了解柳賀的性子,若是讓柳賀答疑解惑,柳賀必會傾盡全力相助,可若是讓柳賀助他作弊,柳賀恐怕不會理他。 “紀文選,你成日拈雞摸狗,到了今日也不思進取,我若是夫子,定將你逐回家去。” 兩人這邊正在閑談,紀文選身邊卻站了一人,見對方走近,紀文選不由翻了一個好大的白眼。 來人名為杜景為,也是這通濟社學的學童之一,在社學三十多位學童中,杜景為的課業一向是最好的,再過數月,杜景為便要去府城尋一名師學習制藝,他這人性格傲氣,一貫看不得不思進取的紀文選,至于柳賀,柳賀初入學時連四書也未讀全,自然不被杜景為放在眼中。 “咱們這社學之中,最厲害的就是景為你了!” “若是景為你高中了舉人,可不要忘記我們社學的伙伴!” 柳賀不由腹誹,這古代人未免也太成熟了,才十幾歲就懂得茍富貴勿相忘的道理。 不過他和紀文選一樣看不慣杜景為,主要是柳賀初來學堂時向他請教學問,杜景為具體說了什么他已經忘了,但對方看他時有如看菜雞的眼神柳賀還是記得很清楚的。 …… 不久后,孫夫子進了學堂,開始對諸學童講述月考的規矩,比如作弊何如,考教名次最低何如,談到作弊部分時,學堂諸人的腦袋越壓越低,柳賀關注的點卻在名次排名上,孫夫子已講明,月考名次前列的學童獎勵筆墨紙硯若干。 柳賀頓時有了動力。 對他來說,筆墨紙硯著實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抄書所得的九百文紀娘子并未收下,全數給了柳賀,但柳賀估摸著,這筆錢他也只會花在買紙筆上。 孫夫子將學童按年齡與學習進度大致進行分配,一共出了三份考題,待得拿到考卷,柳賀才發現,月考內容與孫夫子平日的考教大不相同,平日考教,孫夫子只要求學童們背熟文章,不求甚解,可這份考題上,除了有貼經外,還有墨義,最后一題甚至考了一道四書時文題。 這顯然有些超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