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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之士[科舉] 第3節

    因而,孫夫子限定的時長已經過去了大半,堂中還未交的只剩柳賀和另外一名九歲的學童。

    其他學童看向柳賀的目光已經古怪了起來。

    “這柳賀當真是秀才公的兒子?”

    “沒聽夫子說嗎?他到現在才讀了《論語》和《大學》,《孟子》都未曾讀。”

    “莫非夫子考校的《論語》他也未熟讀?”

    否則很難解釋柳賀過了這許久都未曾交出文章。

    不僅是堂中其他學童這般認為,孫夫子面色也有些不太好看,若是柳賀不曾學《論語》,那也只是他學業不精罷了,可若是柳賀欺哄于他,那就是品德的問題,于讀書人來說,那是大忌。

    好在柳賀沒讓孫夫子繼續等,他去交文章的時候,孫夫子已經將其他人考校完畢了,此刻正攤開竹紙,只見《為政》篇24章一字不漏,字體雖稱不上華麗秀美,可一字一句都不見潦草。

    孫夫子的眉頭稍稍舒展了些,他接下來問柳賀:“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何解?”

    “以德引民,以禮化人,民眾方有廉恥之心,且能糾其不端。”

    孫夫子所問的這一句,其實是《為政》篇中的一個對比句,上一句是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兩句聯系起來更好理解,意思是,用政令和法律來整頓百姓,百姓只想著免除刑罰,卻不會有廉恥之心,而用道德和禮儀來引導百姓,百姓有了廉恥之心,才會主動糾正自己的錯誤。

    “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何意?”

    孫夫子又問了柳賀兩句,柳賀語速雖不快,卻能將文章意思解釋得透徹,其中還涉及《論語》其他篇章的文句,柳賀能夠觸類旁通,以一推二,在態度上可謂十分認真。

    柳賀拿了默寫的文章去,又拿了文章回,孫夫子的戒尺沒能在他身上派上用場,在通濟社學的一眾學童中,這已是一件相當令人矚目的事了,柳賀回到座位之后,他身邊一個身形發圓的學童靠過來:“柳賀,我是紀文選,你舅公住在我家后門,你記得我不?”

    柳賀當然早就忘光了,不過紀文選也不介意,他家是紀家村的富戶,他本人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學渣,今日挨孫夫子戒尺的學童中就有他一個。

    紀文選主要是來和柳賀攀交情的,以便柳賀在夫子今后的考校中給他行個方便。

    柳賀點點頭,他在學堂里沒有熟人,正需要紀文選給他指點指點,下午的課業結束后,柳賀聽著紀文選一路念念叨叨,說孫夫子授課的習慣,說通濟社學近幾年的考評成績,在丹徒縣內并不出眾,丹徒縣作為鎮江府下轄三縣之一,科舉成績上往往稍遜金壇、丹陽二縣一籌,在南直地界,鎮江府也難與蘇松二府相較。

    總而言之一個字:難!

    大明朝的社學上到下午5

    點,也即酉時,春末夏初的時節,回家的路上天還亮著,不過鎮江多丘陵,回家這一路上上下下,加上沿途有雨,柳賀的鞋已經濕了。

    到家時,紀娘子已是將飯菜做好,柳賀上了一天學,肚子早已餓了,他把桌上飯菜掃了大半,紀娘子忙說:“慢些吃,鍋里還有。”

    柳賀一方面是上學費神,另一方面也因為他正在長個子,飯菜里油水少一些,扛不住餓,他也不挑,但是量還是要吃足了。

    紀娘子和柳賀說,她又多接了一份活計。

    “娘,等兒子練好字,就去接份抄書的活做一做。”

    紀娘子雖說有柳賀這個十三歲的兒子,可她今年也只有三十歲罷了,和柳賀上輩子的年紀差不多,柳賀骨子里畢竟還是成年人,讓紀娘子辛苦養自己這事他實在做不到,不過讀書科考注定了他很難在別的事情上分神,只能找些抄書的活兒先干一干。

    “我兒不必費神,有這份心為娘就滿足了。”

    柳賀不由更刻苦地練起了字。

    今天夫子課上講述的《千字文》讓他獲益匪淺,柳賀在學習上還是有天賦的,他腦子轉得快,但不管怎么說,一下從白話文過渡到文言文還是有難度的,他高考的時候語文雖然也有文言文,可就一個選段而已,不像現在,他手頭的各類書全是文言文版本,柳賀完全沒有入門,更不知道該怎么下筆去寫文章了。

    他把記下的《千字文》釋義帶回了家,這一世他記性極好,課上所講的內容已經大致背了下來,他一邊默記著釋義,一邊去翻《千字文》涉及到的其他古籍。

    比如“閏馀成歲,律呂調陽”的前一句就出自《尚書·堯典》,柳賀就去翻《尚書》中的這一篇,將全文讀下,他之前將柳信的藏書列了個清單,四書五經包括注疏都列在其中,遇上不懂的地方,他就去翻參考書。

    夜晚的時間飛速流逝,書房內的燭火依舊亮著,屋外卻已是一片漆黑,這是和上輩子加班之后截然不同的夜晚,萬籟俱寂,只有蟲鳴聲徐徐,柳賀看書看得倦了,推開屋門,一片涼風吹來,他用水拍了拍臉,將書放到一旁,鋪開紙,繼續練字。

    此刻正是練字的好時機,天地之間仿佛只有他一人,柳賀心中既已定下計劃,他自然會按計劃一絲不茍地行進。

    今日他從《孟子》練起,一邊寫字一邊看書,不知不覺間,一張紙已被寫滿,寫足五張之后,柳賀再將今日所練之字與前幾日進行對比,確實有進步,幾張字寫下來,他也覺得手腕發酸,這是力氣用得太多的緣故。

    習完字,柳賀燒熱水泡了會腳,感覺久坐的身體稍稍舒暢了些,不過在這古代洗澡還是件麻煩事,洗一回得忙活很久,天暖了倒是還好,天一冷,一不小心人還會凍著。

    他入睡前又看了兩篇文章,沒過多久就睡著了。

    雖然娛樂活動不多,可至少在這晚上,他不會睡到一半被電話叫到公司加班,也不用接受上司隨時隨地的聯絡,日子雖然慢,倒還是挺舒適的。

    ……

    進入社學之后,柳賀的生活漸漸固定了起來,白日去社學讀書,晚上回家自己讀書習字,不過兩個月余,柳賀只覺自己進步飛快,他覺得,這主要是因為他處在文言文的環境當中,加上他本身對孫夫子講授的內容足夠敏感,孫夫子課上講述的圣人之言,對方提到時,柳賀便會回憶它來自某書的某篇,若是他毫無印象的,柳賀便會將這句話抄下,回家再去書中查實。

    柳信的藏書已被他看完了大半,四書他已經背完,速度堪稱飛快,前一月里孫夫子還在考校柳賀《論語》和《大學》二書,但最近幾日,柳賀已經帶著《中庸》《孟子》二書求他解惑,孫夫子原本已經驚詫于柳賀的速度,他卻不知,不僅是四書,柳賀家中的四書集注也已被他翻過了

    。

    從時間上說,柳賀花費的精力比當年備戰高考還多,何況高考涉及的科目有五門之多,科考卻只考四書五經,雖然典籍浩如煙海,可大明朝也有諸如《五三》之類的備考工具書,只需動腦思考,從多個角度考慮,學起來卻沒有想象中那么難。

    “柳賀,明日我爹去縣城談事,你可愿與我同往?”

    “縣城?”柳賀沒有猶豫,“我與你同去。”

    在社學讀書兩月,柳賀和紀文選倒是慢慢熟悉起來,紀文選性格屬于瘋狂輸出的類型,社學里其他人都嫌他聒噪,只有柳賀,任憑他說什么,柳賀只管在一旁讀書習字,紀文選一點都影響不到他,兩人反倒實現了和諧的平衡。

    紀文選性格里有些愛炫,比如炫家中在縣城有宅院,又炫縣城里新出的筆墨,拉仇恨的本事學了個十成十,是以他想作弊都無人理睬,柳賀雖然平時理他,卻也只是提醒他別忘了夫子的課業,到了夫子考校的日子,他通常不會幫紀文選。

    夫子那戒尺烏漆麻黑的,或許是打手板打得多了,戒尺仿佛裹了一層油一般,色澤更是醇厚,加上孫夫子用戒尺從不心軟,柳賀一點也不想嘗試手被打腫的滋味。

    既然可以乘紀家的順風車,柳賀自然也不客氣,他想去縣城,主要是去書肆看看新書,了解一下縣城的風貌,畢竟他穿越已有數月,卻連鎮上都沒去過兩回。

    第5章 書肆

    第二天一早,柳賀按與紀文選約定的時間出了門,天空剛泛起了魚肚白,紀父的馬車已經到了下河村與紀家村交界之處,下河村距離丹徒縣城并不算遠,不過村里人無事并不會常跑縣城,只有紀家這樣在縣城有產業,或是柳信那樣的生員才會常去縣城。

    紀父與紀文選不同,一看就很踏實勤干,聽說柳賀想去書肆看書,他便告知柳賀,縣城有三間書肆,縣學旁的那間最大,也最受生員士子們追捧。

    等馬車一路趕到了縣城,柳賀下車之后直奔書肆而去,紀文選倒是想各處逛逛,被紀父按著同柳賀一同看書。

    縣學旁的那間書肆果然最大,書肆旁就是丹徒縣的縣學,縣學原先的位置在城西儒林里,到了嘉靖元年,因縣學占地狹窄,提學御史蕭鳴鳳主張將之遷到了壽丘山南麓,柳賀恰好在柳信的文章里看到了這段故事。

    他對蕭鳴鳳這個人也有印象,因為他也是《金瓶梅》作者蘭陵笑笑生的備選之一,蘭陵笑笑生的身份從古至今一直是個大謎團,《金瓶梅》成書之后,大明的才子們被懷疑了個遍,但到現代都沒有一個定論。

    “柳賀你真是書癡,來一趟縣城非得往那書里鉆。”紀文選不由抱怨道。

    柳賀卻繞著壽丘山行了幾步,他前世也是蘇省人,大學之前還在鎮江住過幾個月,可他對鎮江的了解卻僅限于三山,卻不知壽丘山,紀文選卻比他熟悉得多,畢竟鎮江府這塊地方眼下雖不如同在江南的蘇松嘉湖,卻也是出過皇帝的,宋武帝劉裕就是在這里起家、進而建立南朝劉宋。

    紀文選讀書不勤,說起八卦來卻頭頭是道,柳賀從縣學外走到書肆的這幾步路,他已將劉裕和幾位老婆的趣聞和柳賀說了一遍,柳賀不由瞅他:“背《幼學瓊林》時怎不見你那么有記性?”

    紀文選:“……”

    他挨夫子打的手又在隱隱作痛了。

    揭人不揭短,這樣的道理柳賀竟不懂。

    兩人入了書肆內,書肆名為清風書肆,因為此地原先有一座清風書院,是為紀念范仲淹而建,清風書院此后并入丹徒縣學,書肆反而以清風為名。

    書肆內滿是書墨的味道,面積是柳賀家的好幾倍大,有足足兩層,既有四書五經的各類注疏,也有今人的科舉備考大全,比如新鮮出爐的嘉靖四十年辛酉科應天府鄉試錄和四十一年壬戌科會試錄,當中的程文備受士子追捧,柳賀進書肆的這一點時間,已有幾位身著襕衫的士子掏錢買了。

    對柳賀來說,現在看鄉試錄和會試錄還為時過早,但嘉靖四十一年這一刻的會試他卻很有印象,翻開會試錄,果然,狀元徐時行,榜眼王錫爵,徐時行就是后來的內閣首輔申時行,可以說,這一科著實出了不少名人。

    柳賀對書肆里的各類書十分好奇,看到幾本感興趣的,他就必須翻著看兩眼,柳賀記憶力好得格外出奇,說是一目十行也并不夸張,他手里銀子畢竟有限,必須花在刀刃上,若是買了一本毫無用處的,柳賀自己都會心疼。

    書肆里的伙計打量了柳賀一眼,見他只看不買,也就沒有了打招呼的興致,招呼別的客人去了。

    柳賀選了半天,挑中了一本注疏和一本程文集,不過他并沒有急著付錢,而是不急不忙地又逛了起來。

    書肆里話本也有不少,不過柳賀對小說興趣不大,反倒是紀文選在話本前逗留許久,大概是怕買了話本回去挨罵,他付過賬后就將話本揣進了兜里,腰背還特意挺直了些,他衣著本就寬松,這下還真看不出一點異常。

    書肆另一角則是留給了鎮江府的名人著書,丹徒縣是附郭縣,與金壇、丹陽二縣不同,府內的動向丹徒縣城內知曉得也比其他二縣要快一些,柳賀粗略一覽,書角里有楊一清的《石淙詩稿》,還有茅坤的《唐

    宋八大家文鈔》,放在今天,那都是正x級領導的出書。

    柳賀在書肆里待了一個時辰,這才付了兩本書的錢,書肆里另外還有毛筆和竹紙,他又買了些。

    “四百一十七文。”掌柜撥著算盤,頭也不抬。

    “可否便宜些?四百文如何?”

    “四百一十文。”

    “再便宜些。”

    掌柜這才抬頭看了柳賀一眼,清風書肆靠近縣學,縣學的生員們幾乎不還價,畢竟對書生們來說,還價這種行為過于市儈,不夠斯文,家境貧寒的廩生們買得少些,附生們買起書來卻是按兩計價,書肆內的精裝書就是這么賣出去的。

    當然,柳賀買的是平裝書,畢竟他關注的是內容而非包裝,如果可以的話,柳賀恨不能買幾本二手書,這樣價錢又能便宜一些。

    掌柜被柳賀磨了半天,最終,書和紙筆以四百文成交,柳賀付了錢,卻稍稍往柜臺后靠了靠:“掌柜,你這店里可有抄書的活計?”

    “沒有。”掌柜笑道,“我這書坊有書賣,卻沒有書要抄。”

    明代印刷業已經相當發達,書坊內的書只愁賣不出去,卻極少有暢銷到需要抄的。

    柳賀不死心又問了兩遍,可惜掌柜卻依舊只答沒有,他只能依依不舍地往外走,可還沒走到門口,就見書肆里沖進來一人:“掌柜,可有傭書人?我自京中借了本好書,幾日之后就要歸還,速速替我尋一位傭書人?”

    “景相公,我這書肆并無傭書人,即便是有,也只會抄書肆內的書。”

    擁書人即抄書人,早年間印刷業還不發達的時候,書手是一份專門的工作,可眼下,除了科舉試卷需要謄錄用到大量的書手外,其他地方需要用書手的并不多。

    景相公眉頭頓時一皺:“眼下我有兩篇文章要作,否則也不會如此忙亂。”

    柳賀又轉身回去了:“這位相公,能否讓在下一試?”

    掌柜口中的景相公將視線投向柳賀:“你是何人?”

    “在下是通濟社學的學童,父親曾是縣學生員。”

    在這大明朝,相公是秀才的稱呼,舉人則稱老爺,最早時,相公是宰相尊稱,此后普通官吏和讀書人都可稱相公,慢慢地,相公也成為妻子對丈夫的稱呼,因而有人直言,男子刁鉆,他再普通不過一人,偏偏享受和宰相一樣的待遇。

    就像先生這個稱呼是否該用來形容女性一般,行業內的頂尖女性才能被尊稱為先生,而隨便一位普通男性就可被稱為先生,很顯然,這也是待遇的不同。

    景相公問清了柳賀的身份,知曉他是柳信之子,語氣也和緩了些。

    他同是丹徒縣學的生員,不過與柳信出身農家不同,景相公是官宦人家出身,有遠親在京中做官,近幾日他那遠親歸家探親,帶了幾本時文集,他不能開口去要,只能借,可再過幾日那位遠親就要返京,他想將時文集抄一遍也來不及。

    “不是不可,只是這書不能有一絲錯漏,你的字也須得清晰可辨才行。”

    “愿一試。”

    練了幾個月的字,柳賀可以說是下了苦功,此刻恰好有紙筆,他毫不猶豫地寫下一行詩句,雖不是多么秀逸俊美,可筆力剛勁,倒是比景相公想象中更好一些。”

    “七日之期,你可能抄完?”

    “盡力為之。”

    這本時文集約有兩百頁,每頁一百字,景相公給柳賀開出了一千文的酬金,這個費用給得著實不算高,畢竟眼下紙筆貴,一千文也僅夠買千張竹紙罷了,但若是吃飯,在豬rou一斤不到十文的年代,一千文足夠他吃rou吃到撐。

    柳賀接下了這本時文集的抄寫工作。

    不管怎么說,能賺錢總是一件讓他興奮的事,他進社學兩個多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