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民國] 第70節(jié)
后面大嫂抱著孩子,左右看了下,也跪下來跟著一起哭,一邊哭一邊解釋,“原本是要家里來的,只是半路上,火車壞了,我們便耽誤了很久,原本想等著修好的,結果好幾天不行,鐵路線北上的又給日本人炸了,孩子還小見不得風,他撇不下我們,只能慢慢乘馬車來的。” 二老爺匆匆出來,就不遠不近的跟二太太站在一起,他不往前,二太太也不往前走,她是夫唱婦隨的人,就是以前宋旸谷挨打,丈夫不說話,她絕對不會多走一步,多說一句不一樣的話。 聽見虎姑娘這樣開口,眼神就更低了,沒有這樣說話的方式,宋眺谷還在是不是。 果真下一秒,二老爺甩袖子就走了,一個字都沒有。 后面老二老三緊跟著走。 扶桑也才知道,公公是這么有脾氣的人,辦事兒這樣的鏗鏘。 二太太拉著她的手,低聲囑咐,“你不要管這些,你在家里什么也不要做,看旸谷怎么做就是了。” 他要是去拉他兄弟一把起來,那你就去拉你嫂子起來,他要是跟老二商量好了不管,那你也不要多管。 扶桑等回房間的時候,她坐在椅子上笑,有時候吧,分不清是封建迷信還是夫妻感情和諧。 里面有一點夫妻相處的道理,她今天才琢磨出一點味兒來,這些東西,沒有人教。 越想越覺得得趣兒,她眼睛就開始嘰歪宋旸谷,看他脫下來外袍,里面穿著夾衣,在燙手呢,進出一次他們倆人都喜歡燙手,扶桑站過去,他就拉著她的手一起泡一下。 泡出來熱氣騰騰的,挖護手油呢,承恩拿一大瓶新的過來,自己聞了一下,味道一般,但是沒有別的了,宋旸谷就手伸進去,挖了一點給扶桑擦她手背上。 扶桑嫌少,不動。 他就再添一點兒,“好了,好了,多了也無益。” 手比別人小,用的卻比別人多。 扶桑坐回去,自己一點一點抹開,太干了,她手指甲一圈都起皮,抹多少都不大管用,一邊來回揉著,一邊問宋旸谷,“大哥那邊父親怎么安排的?” 宋旸谷看她這個樣子,就知道她腰疼,拿個靠枕過去,“你靠著。” 又嫌棄她不坐正,“坐正。” 不好好坐,坐姿不對才腰疼。 扶桑就來氣,“是腰疼才換個姿勢,緩解一下的。” 宋旸谷有一個好處,不抬杠,你說什么第一次反駁的時候,他很少會再反駁回去,給她拽了拽靠枕,扶桑也就不再說什么了。 他還記得她問的問題呢,哪怕她打岔過去了,他還記得回,“父親那邊不大高興,大哥還在外面祠堂跪著呢,等三日的時候,再一起去祖墳。” 倆人在這里一句一句說話,扶桑也有事情找他拿主意商量一下,“不知道你們局里假期到什么日子,按照家里的安排,你差不多幾時回去呢。” 宋旸谷假期也不是很多,這是請了假出來的,原本是婚假,再續(xù)了一段日子,但是時間太長綜柜不好,扶桑的話,一些事情得按照他的時間來走。 宋旸谷喝完一杯茶,是大麥菊花茶,大冬天的他要喝菊花,不然的話,牙是真的疼,這么一個年紀的人了,智齒還是會發(fā)炎,??x?累的時候就疼。 再給他沖一杯進去,宋旸谷算了下日子,“三日墳之后,差不多得返程了,父親回上海,母親自然跟我們一起走,二哥留在這邊,后續(xù)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差不多得等五七之后。” 五七總要有人cao辦,到時候就得看老二的了,扶桑也看出來了,這家里面,老二最受累最委屈一些,有什么事兒,就是從上面排著下來的,1老大不在家,那就是老二的。 就是那時候,老二攆著宋旸谷跑了,他自己流放極寒北地,膝蓋為此壞了很多年,也是老二的付出。 扶桑就為這一點,也不得不提出來,“二哥受累了,我手工不好,不然給二哥做雙鞋子棉服。” “等著年前吧,你要承恩問喜得財要尺寸來,我給二哥置辦一身新行頭,家里事情,以后少不了他多cao持。” 她在燈火下面,細細說著家里的事情,最后才說起來自己安排,“我是想著既然來山東了,離著青城也不遠,想著三日過后親自去一趟青城,元熊那邊等消息呢,明兒一早便先跟他說,要他先家里去跟家里人說。” “你看這樣行不行呢?”扶桑這個人嗯,真的是人尖子,她講話,非常的含蓄婉轉,而且讓人都能聽進去。 事情做的很兇,很強勢。 但是話說的很藝術,很動聽。 宋旸谷這才回神,明白過來她為什么問自己什么時候回去,他既然回去的早,那扶桑就打算一個人去的。 扶桑就是這個意思,她從不教別人為難。 從不多提一句教別人覺得麻煩的事情,宋旸谷也沒多想,“你既然要回去,我必定是要跟你一起回去認親的,再晚走幾天罷了。” 扶桑一下就笑了,你看,人有時候,不用要太多,你話到了,有心的人自然就想到了,他確實很多事情想不到,聽不明白,也不會婉轉。 很直接很直白的一個人。 但是你講出來一點兒之后,他自然有他自己的考量,既然要認親,又是新婚,沒有只認女兒不認女婿的道理。 “那我們便三日后再走,我明兒先去租車行打聽一下,到時候租兩輛車子,母親那邊在這里稍等我們幾日,這個我跟母親去請示,一輛車子留家里備用,一輛我們去青城,父親要走要好送他去車站,如何?” 還能如何,樣樣妥帖罷了。 二太太一早上聽了,也滿意的很,“我正好累的很,在家里歇息幾天,親戚們也都想著來說話兒,原先我也不想馬上走的,只怕耽誤他局里的事情,如今正好,要我說啊,工作再要緊,也不如家里事情重要,工資反正又不會多。” 扶桑手里有錢,她自然大方,“母親只管請親戚們來,我在飯店里面訂好盒子菜,府里只管去領就行了,都是些本地菜,母親怕是好久沒吃了,不愿意去飯店,就叫人到家里來吃。” 就是二老爺聽了,也覺得滿意的很,聽著她交代仔細,也不由得多說一句,“替我跟你家里人問好,給我們這么一個好女兒當兒媳。因為事物繁忙實在走不開,上海那邊工廠有工人被機器傷了,我得去處理一下。” 扶桑心滿意足,旁邊大嫂坐在一起,看她這樣就覺得累,出去隔間燒茶的時候,就問扶桑,虎姑娘就有些直接,“你累的很,我總覺得你累的很,心里面裝著的事情,太多了。” 院子里有小親戚踢毽子,四四方方的皮兒里面裹著沉甸甸的小麥子,扶桑一下就想到了什么,自己覺得有些好笑,“大嫂,我覺得我自己就是那一包麥子。” 她其實很多年沒見過金黃的麥田了,以前她隱約記得家里有地,是的,她家里有幾百畝的地,麥田連成片兒的,五六月麥子黃的時候,“我就是小麥,一根桿子上面,沉甸甸的垂著腦袋,大家看著都說累彎了腰。” 但是小麥自己呢? 沒講過自己累吧。 也沒覺得自己累過。 她高興,因為她努力成長了有成果。 種田的也高興,因為付出了有收獲。 她沒覺得自己累,這些東西,就成為一種本分一種本能,一種生存的方式,思考的模式了。 她嫁人了,在這樣一個龐大的家族里面,這樣復雜的兄弟關系,那她就本能的去做最合適的事情。 虎姑娘是跟大爺一類人,活得太灑脫了,虎姑娘頭回來家里,大概也悶得慌,“孩子睡了,也沒有人跟我說話,等你閑了,我找你說話兒去吧,眺谷還在祠堂跪著,未免有些太嚴厲了。” “怪我,是我看火車壞了,又許久不回家了,便勸他不如先去看我爸爸去,結果又耽誤了一點時間,不然的話,能趕上的。” 扶桑不知道有這茬兒,她這人戒備心重的很,見人兩三面,你是聽不到她掏心窩子話兒的,她就是憋死也不說什么,只給虎姑娘換手爐,“剛燒好的碳,再換一爐吧,核桃碳興許沒有這種大木炭好呢。” “你們南邊做什么啊?” “我們啊,早些年做事情很多,到處跑的,如今安穩(wěn)下來了,做政治工作,就像是教書的。”她怕扶桑聽不懂,也怕扶桑不喜歡自己,又夸扶桑,“聽他們說你會做賬,厲害的很呢,以前在交易所做事,我們在漢口的時候,那邊的交易所里的人,幾時都是絡繹不絕的,錢進錢出的金庫。” 扶桑想著大爺以前做的事兒,她大概也了解一點兒,南邊的政治要開明許多,文人學者這兩年都壓到那邊去了,各種政論報刊發(fā)展的欣欣向榮。 她問很多報刊印刷館的事情,虎姑娘知道的都說,“我們去長沙的時候,那邊有天津搬遷過去的大學,早年聽眺谷說是大伯有出力的呢,南邊的教授經常發(fā)不出工資來,所以就經常去外面做兼職,好養(yǎng)家糊口。” 現(xiàn)如今全社會,金錢跟社會地位極大的不匹配,不如后世匹配,比如說一個人雖然沒錢,但是他社會地位很高,這樣的人很多很多。 大家社會輿論會非常公正公平,不是金錢能衡量出來的。 報刊上面一篇好的社論,消息的流通是極其迅速的,能讓全社會討論閱讀,能開全社會民智。 扶桑腦子里面想什么? 她想入這一行當做投資,但是呢,不認識呢。 因此也只是想想。 她就是在北平,因為沒有正兒八經上過學,因此也沒有什么同學朋友老師,只有師傅跟東家,身邊的學徒伙計們。 你看,有時候出身就很決定人脈圈。 她之前賺那么多,多虧了伍德,但是伍德出國進修去了,他很久不在國內了。 晚上的時候,就跟宋旸谷講這個事情,“不知道查二爺行不行,他做事情雖然跟常人不同,但是想法是極其好的。” 宋旸谷不懂這些,“可以先考察一下,再稍微試試水,南邊的社論那么多,我們北邊的越來越少了。” 都是淪陷區(qū),淪陷的還挺深,一般的社論也進不來,也不太了解北邊的情況了。 承恩在外面站著,沒法子,剛吃完飯這會兒,倆人就是一邊說小話,一邊想到什么,就得囑咐他辦的。 他索性就吃飽了站會兒,站有二十多分鐘,才回屋子里面去,喜得財這些日子晚上可清閑了,不用陪著二爺出入風月,不cao心了,吊著一個熱鍋子呢,“瞧瞧,咱們二奶奶給我們爺備著的鍋子呢,我們爺們走親戚去了,便宜咱們了,辣的很,我們爺們就愛吃辣的。” 滿嘴的夸,“三奶奶人可真好,給廚子那邊不少的錢呢,我們二爺提起來也是滿嘴的夸,你天天晚上少過去些,人家說幾句心里話,你站在外面不像話。” 承恩抄起來筷子就吃,這是沸騰rou片兒,下面一層水菜,吃一口滿嘴里面麻辣,香的很,“我知道,你從小跟著二爺,也勸他找個唄。” 喜得財剎那間就跟個鎖一樣的,這話他不敢說,宋映谷能給他一腳,只打著哈哈,“唔,找個三奶奶這樣的最好,找不到合心意的就先等等吧。” 他們商量這個事情,卻不知道二老爺先前早就把這個事情記在心里了,今晚上就帶著宋映谷出去了不是。 三個兒子,中間這個單著算怎么一回事兒? “一個都不省心,早前的時候,我cao心老三的婚事,覺得他最不會說話,老二油嘴滑舌的跟老大也不差什么,都是生意場上摸滾打爬的,可是老弟你瞧瞧,反倒是他最心思單純,不會跟女孩子說話,不會追人家,如今一個人過。” 二老爺這番話,說出來真是宋映谷都得低著頭,知道二老爺是看好人家閨女了,“您家里三個女兒,聽說小女兒還待字閨中,您要是不嫌棄,送他給您當個半子如何?” 斜眼看著宋映谷,你說全憑我做主的,如今倒是我給你做主了,你得打配合??x?,宋映谷馬上起來行禮,他對婚姻,不是沒看好的,是看的都太好了,覺得哪個都行,差不多都行。 但是花花眼了。 這樣的人家,能提起來的,都是八九不離十的,他講幾句貼心話兒,門當戶對的,差不多就定下來了。 二老爺悠悠然家里去,能不高興嗎? 養(yǎng)兒子就這樣的好處,娶媳婦的時候家族就興旺起來了,現(xiàn)在哪個孩子也沒落下來,只有老二最后是他定的。 老大媳婦是他自己看好的,是當年他拜的虎師傅的女兒,老三家里是二太太看好的,她疼兒子,也是老三自己看好才答應的,只有老三,人都沒見過,一口就應下來了。 三種婚姻進行時,二老爺覺得自己家里也是極其開明又具有時代特征。 只是當家做主能抗事兒的,他還是看好老三家里的。 老人嘛,冥冥之中自有晴明眼的,他終歸是要養(yǎng)老的,頤養(yǎng)天年的時候。 總不能一個人過吧,三個兒子跟著哪個? 還得是老三。 因此對扶桑,他格外禮遇看重,跟二太太的心思是一樣的,帶去青城的禮物,也是往重里面去的。 家里面,不差錢不是? 他對扶桑最大方,別人沒有這樣的待遇。 又給五千塊,“你去看看,一點心意,要是過的好,你就當孝順長輩的,要是過的不如意,就幫襯一下。” 等人走了,老公公自覺做到這一步,難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