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民國] 第60節
喝完就睡覺去了,她晚上還得后半夜。 上午就得睡。 主事兒的留意很久了,你說這個到底算不算女婿呢,你如果是女婿的話,女兒是要做祭的。 站在門口外邊兒背著人問,“您是?” 宋旸谷這人從來不接地氣,還沒小時候有童心愛說話兒,承恩迎上去,“您有什么安排?” “是這樣的,明兒出殯,上午七點到九點就得拜祭,要是女婿的話,就得準備祭臺,雞鴨魚rou都得準備好,還得有點心兩樣兒。論規矩的話,我得給孝巾,到時候最后一趟漿水的時候,女婿得叩首供點心,所以——” 承恩多尖啊,“這個啊,我看行,不知道祭品什么說法呢,不瞞著您說,這雖然是還沒有成事兒,但是昨天您也聽見了,我們也盡心,不然我們爺們也不能天天往這邊來。” 說完看宋旸谷,就看宋旸谷聽得很認真,他把這個事情當做很重要的事情記下來,“魚要什么魚?是生的?要鯉魚還是草魚,要不要整魚?” 主事兒的看他上道,也愿意多說幾句,“這些事情,您別怪我事情多,其他人家我也不說了,絕對不是給您找事兒的人,可是這舒家您看看,家里雖然說三個孩子,可是實在是人丁單薄,兩個女兒都沒成家,到時候明天人人來看著拜祭,人死一輩子,到時候連個女兒的祭臺都吃不上,實在是不好看。” 從來是有女兒的女兒做祭臺,女婿叩首供點心,沒有女兒的,隔房的侄女兒也得做,不能讓人這樣就走了。 所以先問問宋旸谷,“您要是不愿意的話,我得跟那些侄女兒說說,或者就難看點,不辦了。” 這樣的主事兒的,最有章程跟主意的,他們說話兒很會講,宋旸谷也不端著,“您只管講,后面的我安排,往好的安排。” 主事兒最喜歡給主家辦場面事兒,就是靠這個吃飯的,得主家一句夸,說辦事兒漂亮,得鄉親們一句好,就值得了。 因此看他上道兒,很是一番囑咐。 好買不好買的,先說了,“咱們啊,也為你們考慮,省錢一點兒,不能全為了這樣的場面事情,叫活著的難受,鯉魚您買個兩斤的就行,不好找換成整雞也行,全是整的,人家會盤活兒,用開水一燙就可以了,算是給那邊的人吃的。” 宋旸谷記得清清楚楚。 到了家里去,他就自己先去廚房,大力家的在呢,說了一氣兒,大力家的才明白,“這個啊,我知道,您交給我。” 宋旸谷還不放心,“我帶你一起去買。” rou得買五花三層的,得是方的,不能太小了,方rou才能當祭品。 這個魚得三五斤新鮮水靈的,讓魚脖子昂起來,樣樣都得要好的。 買完回來裝盤子,然后全部放在傳盤里面去,他仔細認真的很。 這人,上心。 就是關于扶桑一切的事情,他有個好處,我不做就不做,我做了就不敷衍,他辦的板板正正漂漂亮亮的。 糕點都是買最好的,人問做什么的,就有推薦的,“您看看,這兩樣兒,大家伙都是買這樣的,算是好的了,一般說實話不用太好的,因為放外面,香煙紙灰都有,好點心也得落臟了,這樣的您看看,很體面了。” 宋旸谷不愿意,“不要京果兒,要看果。” 人家笑了笑,你愿意,你有錢,還得夸,“您真是個敞亮人,行,那就買看果,這客真排場啊,您看看這兩品看果兒。” 抽屜里面拿出來一盒子,真的是好看,做的惟妙惟肖的。 就一個缺點,不能吃,只能看。 適合死人,不適合活人。 因此活人為了錢的事兒,一般不買,都換成小果子,用完了還能吃。 宋旸谷這會兒可有錢了,他花錢不眨眼,不是精打細算的樣子。 等著晚上吃飯的時候,才安頓好,承恩想著外面吃的,被他一下攔住了,“稱一斤面條兒,回家吃去。” 承恩就去切面店稱了一斤面條,家里家外都得跟著他喝面條。 -------------------- 第71章 堆尸如海 一早起來就買報紙去了, 早報夜里就出來了,會館門口兒都有報刊攤販,天色還漆黑, 只有零星兩三顆點綴。 承恩早起不覺得寒涼, 紋絲無風, “說是生前疼孩子的人,死的時候也不折磨人, 都是好日子好天氣,真遇上寒冬臘月滴水成冰的,就是凍死了也得哭啊。” 話音剛落, 就聽見有人悲嚎,“上海告急!疼殺我也!” 在寂靜的日子里面, 凌晨瑣碎的開始之前,有的人已經在黑暗中摸行很久,再也看不見光亮了。 日軍的大部隊終于在南下的征途中, 選擇了第一個會戰的大城市,沿著淞滬線路直達上海, 登陸之后開啟了他們的野心之旅, 他們最尖銳的老兵王牌部隊糾結在上海城外,開始一場一場地攻堅。 上海的防御軍事牢固,里面的各大部隊從內陸集合, 開始了地獄場一樣的絞殺平原戰,史稱“上海會戰”。 宋旸谷撿起來地上的報紙, 他的腳步很輕,現如今更輕。 后面最后兩行寫道, “因軍費不足, 川渝地區步兵草鞋入滬, 晝夜奔襲,原定漢口配備裝置,因物資短缺修整計劃變更,匆匆乘船東去,白日行軍,夜編草鞋,風儀極差然不擾民生……” “先至滬南前線第一道防線外城阻擊,其第十九軍團原為川東南鄉親,旗招有川東南支援會贈予出川橫幅,書馬革裹尸還,壯士不復還,川軍人人精神振奮,倍受鼓舞。” “雖裝備極差,軍風儀容不整,常言雙槍草鞋兵,川渝兵多手持煙槍,著草鞋,多年未有軍餉,入滬時政府發三月餉銀,川兵欣然受之,言保衛上海,保衛家國,屆時擊退日軍入城過年。” “正面阻擊驍勇而勇猛,然阻敵不支,于城外三百公里滬東南力戰兩日一晝夜,第十九軍團兩員少將陣亡,為抗擊日寇以來最高陣亡將領,其川軍團第十九集 團軍,傷亡一萬四千三百一十七人,剩余七百人撤退至蘇州一線,待兵員補給。” 這樣的報道,幾乎充斥在這些年的每一天的日子里,你永遠不知道今天凌晨的消息,比昨天比哪個更壞一點兒,老袁大人是被日本軍醫殺害的,可是至今沒有說法解釋。 這些年,跟強盜講道理,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 只有打,你打到這個惡犬服氣了,把他的五臟六腑都搗碎了,他才會趴在那里奄奄一息地,再也沒有多余的力氣,更不可能對你有覬覦的眼光。 如果把國家比喻成很多動物,有的的的確確是惡犬,討好你的時候搖尾乞憐,看你虛弱的時候,最先撲上來,和平時期不是它不想吃你的rou,而是它害怕吃不到反而被打死,它只是在伺機而動一樣。 有一個這樣的惡犬鄰居,不能宣傳好戰主義把它一把摁死,但是它在你的身邊,世世代代都挺膈應人的,如鯁在喉。 “惟愿吾輩華夏兒女多自強,積極報名參軍,多事生產多納稅!”宋旸谷在車上讀完,然后把這份報紙抽出來,單獨放在了車上,他不能給扶桑看這份報紙。 她能在地上跳起來,她對日本人的恨,就比如扶然的那條胳膊,是整個家族的世代延續下去的。 她憎恨一切的侵略跟掠奪。 但是她覺得自己能做的太少,所以她努力地學習洋文,學著去轉外匯,學著去做很多我們跟不上人家的事情。 一些好東西,就得拿來用,就得學。 他神色如常,路過川渝火鍋店的時候,他跟扶桑來這里吃過一次火鍋,已經看到老板在門口,把紅燈籠換成白幡。 車窗的風呼呼地往里面灌著,承恩從里面探頭,“老板,生意不做了?” “做,怎么不做?多多賺錢入國庫,我們兵娃才能好好打仗。”老板人不高,還是去年差不多的樣子,青黑色的圍裙在身上,矮搓搓卻精干地身高,眼圈兒紅紅地。 講話帶著家鄉口音的圓潤干脆,如今卻有些哽咽,“都是十五六歲的娃娃兒,我聽說走的時候穿的都是單衣單褲,如今我們都穿夾襖了,不曉得上海冷??x?不冷。” 擦擦眼淚,手上粗糙而帶著細微地皴裂,“他們出川去打國戰,我怪高興,老家里后援會捐款,我捐了五百元,他們也高高興興打仗去了,我老家就是那里的,如今家家戶戶只怕都掛白布,我好好兒地跑出來找活路做個小買賣,以后我還要捐軍費,我娃兒還小,我送他到老家里講武堂里去,學兩年就參軍去。” “從前說我們川人慫包耙耳朵,只知道打內戰,打的西南民不聊生地,我們都沒臉見祖宗,只知道窩里橫,如今我們打的是國戰,全國人民都看著呢,我們驕傲。” 承恩吸了吸鼻子,“是,打的很猛,打的很勇,大家都知道川軍團。” 老漢兒笑了笑,“忙去,忙去,都做事去。” 他小娃子站在一邊兒,還不如門板兒高呢,抿著唇挽著袖子洗菜,頭頂還編著小辮子呢。 承恩去接小榮,宋旸谷神色如常,整個北平的胡同都還是安靜的樣子,就像是在煙筒里面剛吹出來的一縷青煙,裊裊地祥和著。 小榮一概不知政治,報紙放在那里也不會看,他有些怕冷,還帶著一條圍巾,拎著兩個大筐子,囑咐老馬,“你家里收拾好了,她指不定跟我一道兒回來呢,家里菜rou都去買新鮮的,看好門戶哈,如今小偷小摸地越發多了。” 老馬揣手,“你去就是了,我就在家里看門兒,您放心走著。” 又打量宋旸谷,覺得這人去干什么的,想不大明白。 小榮上車就悉悉索索地,他仔細,“還沒吃吧,家里做了油炸糕,我拿了不少,一人吃兩個。” 他是真仔細啊,起的一大早兒,然后油炸糕就兩塊兒一包,兩塊兒一包地,全給油紙包起來的,里面是芝麻豬油餡兒的,先包好了,然后壓平了,放在鍋里油煎,好得很。 宋旸谷只字不提時政,他拿了一包,大口大口吃著,坐在前面。 小榮只能聽到他吃東西的聲音,小榮光干活,也沒來得及吃,一邊也吃著,“不甜,她就不愛吃甜的,小時候愛吃,那時候也沒有,如今倒是不吃了,我就稍微放了一點兒糖,……” 他絮絮叨叨地,宋旸谷低低地應和一聲,“嗯,不甜。” 低頭看著那一塊兒油炸糕,眼淚無聲無息地落在衣服上,看的人模糊,他的嗓子用力地哽住,只看著金黃的糕,里面黑色的餡兒。 很苦,吃到嘴里很苦。 那些人,再也吃不到,三個月的軍餉,再也吃不上一塊油炸糕。 千里奔襲出川,卻看不見一眼上海的繁華。 所有的一切,在滬東南的郊外,堆尸如海。 -------------------- 第72章 婿客 耽誤了一點時間, 到的時候拜祭已經開始了,屋子里面扶桑跟扶美跪著,她在添置豆油長明燈, 這個要日日夜夜不間斷, 棺材前面的香燭為引路香, 也是不能斷的。 外面扶然跪著謝客,主事兒的站在過道里面, 一見到宋旸谷來,便高唱,“婿客到——” 扶然木訥地叩首謝客, 有管事兒的在旁邊接應宋旸谷,把拜祭的物品都拿出來, 宋旸谷接過來香燭,現如今都提倡簡葬了,最好是火化了撒在江水里面。 因此大家都是鞠躬, 少有老式的禮儀了。 但是舒充和一輩子沒有剪頭發,他是個老式的祁人, 葬禮家里全部按照繁重的禮儀規章去辦的, 都是老法子了。 但是宋旸谷舉著香燭跪下來的時候,扶桑從門縫里面看見他的身影,從他進來就一直看著, 看著他四叩首,然后供奉香燭。 主事兒的看他撐場子, 面兒上過的下去,體面的很, 中期十足唱報, “宋家魯南道婿客祭, 雞魚一臺!” 宋旸谷起身,結果酒杯祭奠在地上,抬眼看見扶桑,四目相對。 有接客的領著他喝茶坐席去,他走幾步,側目回首,扶桑瞇瞇著眼笑著對他揮揮手,意思是喊他去那邊坐。 他才轉過臉來繼續跟著人家走,坐在席位上面去,出洞子入福地前,酒席就要開,這個時辰都是算好的,什么時候出洞子,什么時候下葬,什么時候孝子摔盆。 先前宋旸谷身份不定,如今是婿客,女婿在老丈人家里,從來都是貴重的,就連祭拜都比別人要體面許多。 周邊人先議論,總歸是生面孔,這邊舒家兩個女兒,先前在城里是不大清楚的,但是鄉親們都樸素而直接,有笑著倒茶的問,“你是扶桑的未婚夫?” 宋旸谷雙手接茶,“是,先前說好兒的。” 他坦然自若,一點不覺得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