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民國] 第61節
有時候他的膽子很大,很敢想很敢做,也不大能分的清扶桑的話里真假,俗稱沒眼力勁。 但是就這么一個沒眼力勁兒,今天就突然很有眼力勁兒這么一回兒。 屋子里面姑奶奶捂著心口,你說現在還悲傷嗎? 那肯定還是悲傷的,但是不能一直悲傷啊,她如今也沒有力氣哭了,跟太太還在那里撕白布呢,出殯這一天,男兒男孫要戴白帽子,上面要包藍色的布,非常正的藍色。 扶桑跪的腿疼,坐在床邊兒,被褥已經全部拿走了,床上只有席子鋪著,坐上去冰涼的,她也不愿意動,這樣也比跪著舒服。 她在穿孝衣,如今得穿全身白,鞋面都得包白布,白色的頭巾前面蓋到膝蓋,后面長過臀部,滿屋子的人換上一片縞素。 姑奶奶閑話兒,把背簍給她抬起來,里面放著攤煎餅的鏊子,“小二子,要我說,等著事兒過去了,就嫁了吧,這人我看不錯,人性兒真好?!?/br> “甭管平時會不會花言巧語,會不會哄你高興的,我看了,這是兩碼事兒,關鍵時候能靠得住的,大面兒上的事情能做得到的,這才算是真本事?!?/br> “那些今天送個點心,明天送個電影票兒的,都是細枝末節兒,我們平常覺得那是對你好,那是體貼,可是到了這種難熬的時候,日子不好過的時候太多了,一天接著一天的,在這些苦日子里面,能撐著你的,能拉扯你一把別給扔下的,這就是個大丈夫,是個好男人?!?/br> 這才是真的對你好啊。 你看這祭臺做的,人家多用心,不至于讓自己弟弟就這樣沒有一臺祭品就去了,是個場面人兒,場面人做事兒有一個大好處,關鍵時刻他不掉鏈子,他靠得住。 但是你要他多會說多會做,心思多仔細,這事兒他沒有。 扶桑壓的腰低低的,她得去墓地,舒充和就在這邊兒養老的,舒家的祖墳擠的滿滿當當沒地方了,他在這莊子里山上看好了地方,請了堪輿的來看,定好xue了。 都是福地,她把香蔥跟青菜放在簍子里面,這些都是帶根兒的,意味著人去了那邊之后,照舊過日子,女兒給他開墾好菜地,栽上蔥種上菜,還把鏊子送過去攤煎餅,以后在那邊也好好地生活了。 鏊子沉的很,扶桑沒干這么重的體力活兒,太太囑咐她,“中途不落地,不換人?!?/br> 扶桑點點頭,孝巾有點擋眼睛,太太給她拉上去一點兒,“快些去,快些回來,回來咱們就到點兒了,送著你爸爸走了?!?/br> “好,我給爸爸那邊好好安頓好?!?/br> 又裝進去一瓦罐的水,這就得有六七十斤了,用陽水種菜。 她給累的啊,要死要活的,剛出門口就沉的不行了。 這事兒得女兒干,扶美就不太行。 就得扶桑一個人,那些隔房的侄女兒之類的,如今城里看管的嚴,世道不好,人家不愿意出城里面來。 姑奶奶看窗戶里面看著扶桑那個樣兒,就心疼,“不如找個男的去了,不行讓扶然家里的去,兒媳婦有些人家也是去的,人家沒有女兒的不一樣下葬了,她沒吃過這種苦,都是打算盤的手,給累壞了。” 太太就不給,“別叫人說嘴,就這么一趟了,好好地把人送走了,他也算是安心了,三個孩子都在身邊兒,有福氣,咱們這樣的,多活幾年說不定不如現在呢,到時候打仗不知道身邊有沒有孩子給我們安排身后事兒,知足吧?!?/br> 姑奶奶笑的慘淡,“再說吧,這說不準的事兒呢,我們說不定哪天就是孤魂野鬼的,到時候連個墳地都入不上。” 太太最后肯定是合葬的,姑奶奶就不一定了,她是女兒,又沒有出家,舒家的祖墳原本就不會給她進的,舒充和在這邊看墳地,也有給她留出來一塊余地的意思,但是家族里面意見很大。 未婚的不入祖墳,無論男女,俗稱“少王入陵”,堪輿里面很忌諱這個,對子孫后代不利,容易出亂子,人丁不是很興旺。 姑奶奶再無所謂,也不愿意死了之后孤苦無依,她還是想扶桑,“她早前說好了,以后給我入陵墓,她走哪兒,給我上香到那兒呢。” 扶桑有時候,??x?真的嘴甜拿捏人,扶然未必沒有這個心思,但是他想不到,想不了那么長遠,扶桑能把世代香火的事情想明白。 太太抿著唇,再也看不見扶桑,“她小時候,她爸爸就說過了,這孩子最講情義,三歲看到老,如今果然不錯,孩子里面她最有心,最孝順——所以她爸爸之前就跟我交代過了,要是他去世了,就跟扶桑這個孩子說,要是她愿意,就回山東老家里去?!?/br> 姑奶奶繃著臉,提起來就不高興,她不愿意,“她自己從來不說,要我說,你們提什么呢,這些年,興許她都忘了,不然一個字沒有呢?” “我的姑奶奶,您覺得,她是能忘事兒的人?” 太太嘆氣,把剪刀放下來,越發壓低了聲音,如今屋子里面沒有別人了,“她從沒說過,是她有心,不愿意讓我們傷心,私底下她也從來沒有往山東山西兩地打聽過,這是她的好處,可是我們不能這樣欺負人,她心里想什么未必跟我們說,太苦了,咱們何苦跟她為難呢。” “她還年輕,難道要有點心事壓著一輩子啊,過些年她老家里人都不在了,再去找也晚了,咱們得為她想一想,養恩自然大,可是她確確實實一輩子的骨rou分離,姑奶奶您是善心的人,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br> “他爸爸早年就說過這個事兒,他活著是一碼事,他去了之后,是一定要她去老家里找找看的,那家子這些年來了多少趟,人家也盼著呢,只是我們不愿意,人家也沒有認,只看看就走了?!?/br> “咱們得講情義,不能對著一個講情義的人不講情義?!?/br> 太太神色安然,這是她丈夫囑咐的事兒,臨死的時候不看扶桑不咽氣,就是最疼這個孩子,就是姑奶奶不愿意,她這個事情,也一定要辦成。 要怎么做,是她的事兒,她要去認親,兩邊兒跑也行,她沒有意見。 要是她不認了,就這樣過了,也行。 全看扶桑自己的意思。 這是大人們深思熟慮的事情,不是突然的決定。 魯南道青城的那一家,人先前的時候,兩年就來看一回兒,看了十年,后來大概覺得沒有希望了,人家就來的少了,但是說扶桑結婚的時候,那邊給攢著嫁妝,不出面兒,只把錢給家里,要舒家這邊兒給孩子添嫁妝的。 扶桑入舒家的第一年過年,她老家里的叔叔就來過了,緊跟著來了,跪在地上求,姑奶奶親自給壓下去的,愣是沒給人見面,也沒給人買回去。 又不是開當鋪的。 年輕的時候覺得自己做的對,但是現在姑奶奶想想,就好像是歲月揉碎了的紙張,回味兒有些錯誤了。 -------------------- 第73章 知不知道 扶桑半路上累的真的就手發抖, 哆哆嗦嗦地勒緊了繩子,她還不能慢一點兒。 趕著時間的,要是回去晚了, 出洞子的時間就來不及了, 家里人得最后陪著舒充和吃一頓飯。 宋旸谷跟著好一會兒, 接過來,一把給她托起來, 自己背著走在前面,扶桑喘著氣兒,站在九點鐘的陽光里面, 看著他沿著羊腸小道兒佝僂著腰走,一身長袍后面一個大背簍, 顯得有些不協調的滑稽。 但是她的心,跟化了一樣的。 他不知道中途不能換人的。 扶桑也沒有提。 慢悠悠地跟上去,跟他一起并肩走著, 這條路不長也不短,宋旸谷不是很耐煩地看著她, “你不能找你哥背著?” 就顯著你了? 他不太懂這些事情, 只當她逞能的,反正也不是逞能一天兩天了,什么事情主意都很大, 非常的有想法。 扶桑罕見地沒有頂嘴,她有些心疼他累, 給他在下面托著,宋旸谷一把甩開, “你自己走, 不要添亂, 我背的動?!?/br> 扶桑細聲細氣兒的,看著光暈漸漸地變大,“但是我心疼你,覺得你很辛苦?!?/br> 這句話就像是一把鎖,給宋旸谷整個人鎖住了,就連毛孔都不敢大聲地呼吸,渾身屏住了凝固了,怕深秋的茅草太深,怕初冬的白霜太涼,怕她說的話不是自己想的意思。 宋旸谷一雙眼低垂又飛起,最后側臉看著扶桑,有些局促地說了一句,“我不累?!?/br> 那樣明顯的一雙三角眼,當初姑奶奶相看的時候就跟扶桑說過了,“是個好孩子,人才配你綽綽有余,就是單是個三角眼,在他臉上也那樣地好看,樣貌比你強呢?!?/br> 不說別的,一樣的男子打扮,人群里面看見的絕對是宋旸谷,不是她舒扶桑。 扶桑這人真逗,她心里面像是冰化的時候,手茬子癢癢地很,還得跟上去表達自己,她現在就是想說,人有感而發的時候,如果想要讀一個人表達好感,那就趕緊去表白,趕緊去說,不然憋著自己不舒服,不然這樣美好的事情錯過了怎么辦? “真的,我真的看你,感覺像是個太陽一樣,不是個月亮,是個太陽,你站在我的身邊,我覺得很暖,我想你一直站在我身邊?!?/br> “你知不知道你很好,知不知道自己很討人喜歡呢?” “宋旸谷,你以后一直陪在我身邊好不好?” “我有時候,你知道嗎?”她一邊想著一邊說,白色的布壓在了右眼的眼角,自己一把掀開,“我有時候,也會覺得很難,會覺得辛苦,我有時候會想,可能是很偶爾地,但是會想,身邊有個人陪著我,你這樣的?!?/br> “你以后讀陪陪我吧,有時間的話,不要去陪別人了。” 多甜,多美。 多么地教人服帖,教人心都化了。 不怕弱女子哭,但是怕這樣剛強的人,突然剖白自己。 宋旸谷每一個字都認真仔細地聽著,像是一股一股地春風拂面,掀起來的北風挾裹塵土撲面,他覺得像是站在江南雨后清晨的桂花樹下漫步。 我不知道我很好,我不知道自己很討人喜歡,如果你不跟我說的話,如果不是你的話,你是第一個對我這樣說話的女孩子。 宋旸谷勒緊了繩子,把背簍結結實實地擔在了肩膀頭上,“好,我一直都在?!?/br> 冰釋前嫌。 所有的隔閡,之前的矛盾,暗流涌動的不滿意跟不合適,都煙消云散了。 扶桑記不得自己之前對他的不滿意,對他的不滿足。 宋旸谷也記不得之前扶桑的嘔氣跟不搭理。 他們兩個,是真的好好過日子的,好好幫襯著過人生的。 宋旸谷覺得也不僅僅是喜歡,而是真的吸引。 你如果身邊一定要有一個人的話,全世界里面選,無論怎么選怎么看,無論相親看一百個兩百個。 那么最后選擇的,也一定會是這個人。 跟這個人在一起,就像是扶桑說的,人生有時候真的很難,很苦,在一段一段的崎嶇的路上摸滾打爬,在一腳一腳的泥濘里面崴腳,你會不痛快,會覺得想有人陪,不需要他拉你一把,不需要怎么幫你。 但是這個人,無論什么路,她在,她陪著你。 你就只管走就是了。 有這樣一個人在身邊,你就會有無限生活的勇氣,無限奮斗的力量,還有無比堅定的信念。 所以這倆人的愛情,跟別人的很不一樣。 扶桑覺得說愛情形容的話,太淺薄了。 這比愛情還要深。 一般愛情會希望對方做些什么,會通過做些什么來證明自己的愛,會證明試探對方的愛,是相互付出,更希望對方付出多一點。 但是扶桑就在付出這一塊兒,對宋旸谷沒有太多的期待,她相中了這個人品個性的人,他承諾在你身邊,就大概率絕對的不會變,她要什么,想過什么生活,那就自己去掙,自己去改變。 宋旸谷難道對扶桑很大期待嗎? 也沒有很多,就跟扶桑想的差不多,你要站在我身邊,我們像是一種契約,一種很深很生死靈魂的契約。 這個世界上,找好感很容易,找愛情的感覺也很容易,但是你找一個靈魂的伴侶,找個這樣的契約伙伴兒,不太好找。 到了宋旸谷就把東西放下,看著扶桑干活兒,“一抓金,二抓銀,三抓子孫一大群,東邊聚寶盆發財樹,西邊兒菜園蔥韭有根泉有水,四季不斷福綿綿……” 念著念著,自己淚如雨下,人真的有另外一個世界嗎? 活著的人把有根的蔥韭都栽種好了,怕去那邊養不活,可是死去的人,真的能像是期望的那樣子,過上有泉眼有菜園的桃花源一樣的日子嗎? 希望是,希望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