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民國] 第55節
吃你們的,用你們的,奴役你們的人,然后打你的兄弟姐妹們。 寄生蟲一樣的惡心,她想到這個詞,一陣反胃。 老馬把東西都擺好了,還揣著一只小爐子呢,咕咚咕咚吊著燙水,他只管悶聲做事兒,這會兒看著里面的核桃碳發愣,突然問一句,“菊花都敗了,豐臺的花農如今進不來城,應當開始養桂花了,上海那邊的桂花多的很。” 煙雨冷桂花,新煙居庭院。 此后,扶桑便一心養病,家里新買幾口大缸,老馬天天在外面買東西,扶桑再修養一個星期便出院去了,自此緊閉門戶,安心度日。 她又換回來男裝。 日本人兵馬密集,日日在街上看不順眼就打,有狗急跳墻的感覺。 老馬還是買來了桂花兒,在戰時這樣的緊張氛圍里面,有一點點閑適的安逸,還牽著兩頭羊,給扶桑擺在窗前兩大盆,悶聲悶氣的,窩棚里面的羊肥碩,一口一口吃著干草。 花盆極大,花養的好極了,不是本地花農養的,應當是外地過來的,“如今戰時,還有商人北上嗎?” 老馬熱的袍子解開,看她一身長袍,還是原先的樣子,只不過多了些清俊跟和善。 是的,她越發地和善了。 原先忙的一氣一氣兒的,像是個小毛驢一樣,眼睛那么亮,好像永遠都不歇歇腳,噠噠噠地南來北往地運貨。 現在呢,像是個駱駝。 節奏慢下來了,很生活很和氣,比之前忙的腳不沾地比起來,更接地氣了,她關心很多東西,眼里面不僅僅有星辰大海,也有院子里的雜草。 她的心散開了,很散漫,就跟現在站在半人高的桂花盆栽前,她就這樣上下左右地看著,看看哪里花開的好,哪里花開的稀少,轉轉盆子讓它更耐看一點兒,老馬有些局促,怕她說些什么,她只是說了一句,“這么好的桂花,難得了。” 老馬松口氣,“等著明兒早上,我早起去南城墻根兒上買秋菜去,現如今買的干菜,等著落第一場雪之后化了,就得買冬菜了。” 秋菜是茄子豆角扁豆干兒,冬天大骨頭湯里面燉著,干菜泡發了有咬勁兒,然后再里面放白菜蘿卜伍的,算是雜菜了。 這樣的菜,窮苦人家吃的多,大戶人家上不了臺面的。 扶桑拿著花灑去澆水,笑吟吟地看著他,直起腰來,“花很好,下次不要了。” 這花,是宋旸谷院子里的,她知道。 老馬支支吾吾地,到底沒說什么就走了。 議婚的事情,現在誰也不再提起來了。 就好像之前倉促極了的一場夢。 就連扶桑相親的事情,小榮現如今也是絕口不提。 提什么,沒法子開口,這倆人的關系,外人琢磨不透,姑奶奶在炕頭上喝大酒,她如今一個人在城里帶著扶美也寂寞的很,時常來這邊,不是為了看看扶桑,也是為了看看柳先生,她心里苦。 喝的也屬實有點高了,“您猜猜,我有什么心事兒呢?” 小榮也從溫酒的壺里添酒,扶桑在門口買干豆子,是秋天新鮮的豆子下來的,然后鹵煮了再曬干,曬了再鹵煮,吃起來那個勁兒跟滋味,下酒極好,小攤販提著籃子筐子來家里的,她從來都買。 價都不帶磨牙的,從來不還嘴一分錢,小榮看了心里又高興又難過,“您的心事兒,我知道,不是一件事兒,是好多事兒,扶然扶桑扶美,誰都是您的心事兒,姑奶奶,我服氣您,您心思啊,大著呢。” 擔著事兒呢。 姑奶奶樂呵呵地,指著門口買干豆子的扶桑,“我們家孩子,她最義氣,最有情義了,你看看,跟人家外面賺錢的時候絞盡腦汁,一分錢不讓,但是她跟這些窮苦人買東西,一個大子兒不帶還價的,絕對不讓人家多給一個豆子,要不這些人這些天,都愛往這里來呢,知道主家人良善。” 說著又倒一杯進肚子里去,“可是這孩子,我原本一廂情愿她結婚的,人家都這么結婚的,我覺得挺般配的,可是你看看如今這事兒,般配的事情放在別的姑娘身上是般配,放她身上就不覺得般配了,這樣好的一個人兒,做什么跟那樣的人結婚呢,宋家三爺——” 她頓了頓,找不出個合適的詞兒,“四六不懂的!” 肯定不是壞,也不是人品有問題,就是倆人不般配。 “我就想著啊,以后咱們緩緩,琢磨個人呢,不管多大年紀多大本事的,最起碼得疼人,暖呼呼地疼人那種,有的人一輩子不知道怎么疼人,被人家疼慣了,我們家姑娘我看著長大的,我不愿意她天天疼別人去,寧可找個疼她的,不叫她圍著人家轉悠。” 說著鼻子都酸了,眼淚都八叉下來了,哭著一聲感慨,“不然她多苦啊,你說她六歲的時候沒了親爹,那是個大煙鬼,她——” 姑奶奶捶著自己胸口,“她賣了自己個兒,才給她家里兄弟掙了一條活路出來啊,我對她不好啊,小時候不覺得,可是現在看她,我才回頭發現,我后悔之前對她不好,你看她這樣的大姑娘,滿北平找頭一份兒,是個碗頭啊,我怎么愿意她跟前東家呢,人家眼里就沒她呢。” 就是沒放在心上,說四六不懂,都抬舉了,他們家姑娘這樣的人品,不能找個隨便過日子的,她終于知道扶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了,不是為了結婚結婚,也不是為了有個家結婚,就是要找個疼人的,會疼人的。 是因為扶桑疼她,不是因為結婚了是老婆了才疼她。 責任跟愛情,她覺得這虛無縹緲的東西,現如今也能看到界限了。 喜歡肯定有,宋旸谷肯定是有好感有喜歡的,但是這些好感喜歡,在大家伙看來,真的是不大夠的,也許對宋旸谷來說,已經很多很多了。 但是他的那些,對扶桑來說,就是不夠。 他全部的愛有十分,拿出來九分給扶桑。 但是扶桑這邊的愛是一百分的,一個合格的人最起碼六十分,但是他合格都達不到,哪怕他全部都給了也達不到,倆人就是不匹配。 想要的跟想給的,達不成一致,戀愛觀念不一致。 三觀不合。 因為人扶桑什么都不缺啊,她自己都行都會都有,姑奶奶算是說透了,扶桑就缺個人,缺個暖呼呼的人。 小榮聽著也哭,倆人抱頭痛哭,“那兩盆花啊,我得送回去,咱們不要了,這人咱們沒看好,就不吊著人家了,這花他讓人給送過來的,你說送個花有什么用,你倒是進來說開了啊,說開了興許事情就過去了。” 太別扭了,你的花,人家根本就沒放在心上,你愿意給就給,一點點感情都不會對你有的,他察覺出扶桑這個態度來了,她現在就根本不提這個人,想不起來這個人,這么一個人,從她生活里面擠兌出去了。 不談婚論嫁,朋友之間,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比之前來往淺淡很多。 扶桑捏著干豆子在外面聽了半天,有點想笑,吃干豆子累的腮幫子疼,給老馬送到廚房里面去,“我不進去了,他們愛哭,哭去吧。” 哭哭就明白了,先前老逼著她,現如今知道她之前的擔憂是對的了吧,找對象從來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這是她多年的人生經驗告訴她的。 寧愿多費勁找,也不要婚后多磨合。 一些東西,磨合不來,倆人都挺疼。 她現在就完全不考慮宋旸谷,她好一點兒,還會相看,遇到合適的,也會喜歡不是? 但是宋旸谷,算了吧,不心動,看見他就不抱有一點希望了。 這花,你送就送,我一點感覺也沒有。 她有時候吧,視角比男孩子還男孩子,非常的冷靜。 -------------------- 男性視角的戀愛觀念,又直又干脆,沒有一點點精神內耗。 第65章 渣女心態 秋陽落地暈照, 叢染花林間,風墜檐房桂花搖。 扶桑拉起薄被,手掌安放在繡萬字不斷福蝙蝠被面上, 蜿蜿蜒蜒細致地凸起, 月光在溝壑里面填充黑暗, 她平躺著下巴擱置在青色??x?的被頭上。 呼吸靜悄悄,花香浮動暗沉, 她腳丫子微微地隨著青楊樹梢晃動,葉子颯颯地響著,風卷許多惆悵而去。 一些心緒, 只有在夜里才能隨風而去,窗臺下金鐘兒成對地叫, 翅膀間或鼓鼓地震顫,榮師傅在的時候喜歡養金鐘兒,從來是成對成雙的, 一公一母,蟋蟀界的模范夫妻, 金鐘不擅格斗, 榮師傅教扶桑,“但凡是把母的留住了,另外一個就不會走, 只圍著籠子打轉,里面的叫, 外面的就應和,從不會一個人走。” 扶桑笑了笑, 自己掀開被子, 有些涼, 懶披衣。 她挪開大小的花盆兒,拿著網子逼近陰暗潮濕的墻壁,金鐘兒叫聲溫和透徹,叫的人心平氣和。 果真一對兒黑色金鐘兒,翅膀不亮,胡須卻長,叫聲屬于蟲鳴界的杠把子,扶桑笑著攏到瓶兒里面去,屋子里面開燈,金鐘即刻禁聲,不喜歡光照。 “瞧瞧,跟著我好過冬兒,好教你們冬日里還團圓著呢,不然等著過兩天下霜,只怕是蹦噠不了幾天了。” 屋子里面終歸暖融,她把瓶兒放在床頭桌案上,金鐘兒鳴放,窗扉輕動,扶桑閉燈,一卷月色從縫隙里面落在東墻。 她的思緒悠揚,聽桂花閑落。 以后也要好好生活,她想。 好好過日子,好好地愛這個世界。 一早兒老馬就搬著那兩盆兒桂花走了,小榮拿著簸萁把落了一地米白的桂花兒打掃干凈,倒到泔水桶里面去,收泔水的在霜色里面收月錢,車子吱扭扭地在胡同里面遠去。 宋旸谷看著門口的桂花,老馬從板車上卸下來,他拘謹地說著,“人大好了,就是比原先愛睡覺了些,這花兒她倒是喜歡,昨天下午看了好一會兒,只是宋先生,我給您送回來了,不合適。” “這是您家里運過來的,南貨北來不容易,太貴重了,您留著吧。” 他看宋旸谷,還是那樣地話少沉默,面色冷峻而帶著一點兒倔強,想起來之前扶桑不在的日子里,他總是若有所失地去黃桃斜街轉轉看,也不知道他看的是什么,但是三五不時地去,就跟如今一樣,怪落寞地。 魚承恩覺得自己這些日子就跟渴死的魚一樣,不是那么地如魚得水了,家里如今宋姨病了,宋映谷回家里住幾天,喜得財是他慣用的跟班兒,這會兒跟承恩倆人對視一眼。 倆人肩膀擠兌著肩膀,上前面去一左一右拉著老馬到屋子里來,院子里先喝早茶最好,上好的高沫兒沖泡,廚房一直有人,是大力家的,昨兒夜里一直等著呢,怕是情況不太好。 “您一早兒沒吃吧,跟我們吃一氣兒吧,爺們兒昨兒夜里一個頭半夜,一個后半夜,正好趕上早點兒了,您嘗嘗看看吧。”喜得財比魚承恩更機靈一些,廚房里面端來細面一把塞到老馬手里去,遞過去一雙筷子。 屋子里面二太太瞧見了,看見自己兒子站在桌子旁邊,不問不言,實在是坐不住,喊著他進來,老馬特別實誠,你給我塞了,我就吃唄,他飯量也大,喜得財又一個勁地勸他放開了吃。 屋子里面二太太壓低了聲音,“你做的好事兒,我說你為什么魂不守舍的,才知道你給人家姑娘送進去了,差點兒要了命去,你實在是糊涂的很,還當是小時候的日子,動不動罰人家,大雪地里跪著?” 你要找的是太太,不是個下人了。 你做事情不能如此隨意任性,“你不要不服氣,覺得自己沒有多大的錯兒。” 能這么狠心說兒子一次,是這輩子頭一次了,就是二老爺在上海那邊娶個小的,她也不曾這樣生氣過。 這個年紀了,看的是兒子,她自來是跟著兒子過日子的,不是跟著二老爺在上海那邊過日子的,也是有原因的,這個年紀的男人娶個小的,不算什么,只不過總共不是那么自在的,她一心一意跟著宋旸谷在這邊,宋映谷也在這邊,那邊再好,沒有自己兒子好。 “我是你母親,最盼著你好的,我不會害你的啊。” 她說的語重心長,宋旸谷突然開口,他有很多話,憋著在心里像是要澆筑起來的水泥地一樣,“我沒有想她這樣的,哪怕我做錯事,但是我沒有想她不好。” “是這樣的,可是結果就是很不好,結果不好也沒有事情,但是你為什么不這樣跟人講清楚呢,你做錯事了,為什么不想著彌補挽救一下呢。”二太太看他這樣,有些頭疼。 你是個男人,這個事情不錯。 教你教的也很好,這個也沒錯。 但是男女相處這個事情上,你的姿態不能太高了。 尤其是你看好人家,相中了的時候,你的姿態作為一個男的,就是要低一點兒的,你這樣倔強的高姿態,人家找你圖什么? 圖你性格別扭,圖你不同人氣兒,圖你一直端著嗎? “我給你出主意,去買些女孩子喜歡的禮物,給人送過去,說幾句關心人的話,你心里未必是這樣冷清不擔心人家的,不然你心不在焉地做什么?” 感情里面,最忌諱為難自己,讓自己坐立難安。 你可以美好一點,她跟二老爺,開始的也很美好,也是濃情蜜意地開始的,也不是這樣冷冰冰地開始的,這一點,兒子做的竟然還不如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