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民國] 第7節
旭日初升,騾馬累了一夜,這會兒吃飽喝足趕路,桑姐兒抓了糖給它吃,“好牲口,你給我叔叔帶回來了,你是家里的功臣!” 一路西去,風餐露宿卻滿足,她給大奶奶買了新鞋,“媽,你穿著舒服嗎?” 大奶奶是纏足的,腳放開了以后,在鞋子里面空蕩蕩的,只覺得那鞋子大的很,大的羞人,聽桑姐兒說,“學校里老師說了,不能纏足,纏足是要人致殘,腳是用來走路的,大腳才能走四方。” 大奶奶原本也不信,她是活在二門里面的女人,也未曾想到自己也有趕路的那一天,可是看著人家走路健步如飛的,小腳確實不趕趟了,多走幾步便不行。 夏雨驟急,桑姐兒跟王乃寧在外面水淋淋的,就是這樣也不肯進車里,她必不要王乃寧一個人趕路在外面的。 跟大奶奶背后嘀咕說,“叔叔身上的是千斤擔,他心里事兒也多,我陪著他說說心里話,解解悶,路上也好觀望。” 越往西走,臨近京畿地區,就越來越繁華熱鬧,一路上也算平靜,她臉色曬黑了一些,灰撲撲的衣服穿著跟小子沒什么兩樣,進店先洗漱,又拿來王乃寧的衣服去洗。 他的衣服,洗完第二天必定是要繼續再穿在身上的。 因此擰的極干,雨天潮濕,她便拿著去灶臺上烘干,聽著前面廳堂里面王乃寧跟人吃酒說話。 他這時候能歇歇,燒火的不大,是掌柜的兒子,極其的伶俐,問桑姐兒,“你爸爸呢?” “死了。” “怎么死的?” 桑姐兒沒說話,火光映地她滿臉橘紅,碎發窩在脖子上,下面的皮膚極白,主動換個話題,“這離京城近嗎?” “近,你來,”他引著她到城門口,“看見了沒有,那就是永定門,進去了就是南城,好吃好玩兒的多了去了,還有賣小金魚兒的。” 雨幕成串的暮色里隱隱看見零星的火把,勾勒出一個龐大而陰黯的輪廓,她踮著腳張望,從沒見過的高大城門,威武不凡! 夜里做夢,夢見南城賣豆花兒的,羊rou豆花,里面放了口蘑跟羊雜澆頭,又鮮又嫩! 等王乃寧一把把她拽起來的時候,她還是沒醒神過來,“快,桑姐兒,出大亂子了,穿衣服我們走!” 話音剛落,跨院里面便進了人,她一下翻身坐起,拽過來衣裳穿好,伸手摸了下王乃寧的后腰硬邦邦的,大奶奶捂著元熊的嘴怕他哭,“別出聲,別出聲!” 院子里一下亮起來了,火把一支一支進來,??x?門砰的一聲被打開,來不及跑了,等火光湊近看清楚臉,“沒有——” 桑姐兒心跳如擂鼓,看著通緝文書上的畫像,有名有姓氏,魯南道青城人氏王乃寧! 院子里的人很快就散出去了,等很久,大家才回魂,掌柜的在院子里解釋,“好家伙,山東兩道追過來通緝要犯的,大刀砍了個洋人,巡撫大人親自下的緝拿文書,跟咱們啊沒關系。他們專門殺洋人的,前些日子就聽人說魯東跟魯南道出亂子,沒成想這么快就到逃到城墻根下了,人人手里舉著大刀呢。” 正說著,就聽轟隆一聲,掌柜的兒子跑進來,“爸爸——城門開了!點兵出城呢!說是德國大人動了怒,要打咱們呢,朝廷增派人手拿人的!” 做買賣的最怕亂子,尤其是戰亂,掌柜的悄悄跟王乃寧打聽,“爺們,你們那邊怎么樣,說說!這德國人要是打起來,能打到咱們京畿地區嗎?” 想是不能,息事寧人般地自言自語,“還是盡快把人捉拿了吧,頂風作案呢,殺個洋鬼子做什么,我看啊都是好日子過夠了的。” 王乃寧糊弄兩句,無非就是洋人橫行霸道,屋子里面元熊嚇得直哭,他身子弱,在家里的時候老太太從來愛惜他,不肯讓他哭一聲,要什么給什么。 這會兒就有些哄不住了,他兩歲多一點兒已經知道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了,憋的臉通紅的。 桑姐兒舉著那個草螞蚱逗他玩,草色已經枯黃,根須也斷了幾截子,看王乃寧進來惴惴不安的問,“他們要找的人,是你嗎?可是那畫像一點也不像。” 興許不是呢,王乃寧看的清楚,是他,“掌柜的試探問我幾句,我不敢多說什么,此地怕是不宜久留。” 拖兒帶女的,最后還是給人追上來了,他知道前路渺茫,這會兒也不愿意拖累家里人,牽了騾子馬車來,不敢再打聽車夫,“我教過你趕車,你趕的很好,桑姐兒,來,你拿著鞭子——” 他把桑姐兒一把抱上去,桑姐兒搖著頭,一下子跳下來,解開套子,“叔叔,你走,你快走,你騎著騾子一路南下,從河南繞道山西去,去元盛德等我們。” 擦擦眼淚,“是我們拖累了你,不然你不至于給人追上,你先去安頓好,我們隨后就到。” 王乃寧怎么肯,婦孺人家怎么上路,桑姐兒只催著他上去,“等你走了,我進城里去,京城多鏢局商行,我給足銀錢,跟車隊一起走。” 大奶奶抱著元熊,也不肯再跟著王乃寧,這是要砍頭的大罪,“快走,快走吧,不要再耽擱了。” 回頭看一眼,掌柜的梗著脖子看著呢,只怕是盯上了,他的文書掌柜的看過。 王乃寧無奈上去,桑姐兒竭力一拍,騾子受驚便跑開了,她不敢回頭,就地拉著大奶奶往永定門去。 不敢抬頭,眼淚啪嗒啪嗒的落,過城門的時候,有巡城守衛笑問,“哭什么?” 桑姐兒眼淚止不住,人生最難過的事兒她小小年紀都經歷了,一為死別,二為生離,看著城門四處張貼的逮捕文書,抽噎著答話,“媽打我。” “爺們兒,哭什么,慫包樣兒,進城多少好玩好吃的不夠你看,”周圍人都笑,這年頭,哪里有不打孩子的媽,都打! 他們且不知道自己多幸運,為著王乃寧殺了雷天生,這是鄉里的義士,消息傳開后鄉勇們掩護,要謝老師畫像,他故意作對畫的潦草四不像,族老們指認的時候閉著眼睛說像。 山東巡撫梁大人早聽宋遵循回話兒,對魯南道情形了解甚多,因此聽到消息的時候沒有把王乃寧一竿子打死,他向來是拖字決,追兵們慢了一些,因此王乃寧才能攜家帶口一路跑到京畿地帶才給追上。 梁大人每逢議事不決,便請人去請宋遵循,商人有商道,他們跑商的消息,甚至比官府還要靈通,見解也跟那些衙門里面的老油條不一樣,所謂站位不一樣,見解也新鮮。 “可是拿到人了?” “未曾,只是山東地界上我說了算,到了京畿一帶,我便插不上手了,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梁士典也有愛才惜才之心,他執掌一方政務,在山東主政三年,自然知道這里是出梁山好漢的地方,又是孔孟多禮之地,因此對山東民眾,心里更禮遇敬重三分。 宋遵循含笑,一挹到地,“多謝大人周全,給他一條生路,大人恩德,山東民眾銘記于心。” 梁大人也自得,他不僅僅是官場如魚得水的老油條,也是余姚梁氏的門楣,從不肯給祖宗牌位摸黑一點兒的,愛惜羽毛而潔身自好,他的身上很有士大夫的精神潔癖。 這拳亂,下面人看的是山東民風悍勇多好漢,上面人看的是政道寬和,一次一次的,先是殺了兩個傳教士,后發展成魯南跟魯東兩道民亂,到現在火上澆油風口上雷天生被砍殺,哪一個背后都有梁大人的影子。 對內,關于民教矛盾的案子,他從來不輕率決斷,都要委派人員查實,上次最大的“洋教士案”,便委托宋遵循親往查證,他極力地在爭端中“委為保護”,委曲求全的盡全力保護平民性命安全,不受教民磋磨戕害。 對外,他抗住朝廷及洋人的壓力,對于各國使館紙片一樣的彈劾污蔑,竭力爭辯。 宋遵循越發明白這位大人的良苦用心,只覺得他難。從來朝廷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沒有一個是庸才jian佞的,到這樣的位置上坐著的人,謀略的是派系黨爭,派系黨爭的背后是政見不一的利益站位! 國別利益相爭的時候,梁大人考慮的便是國戰! 老成謀國! -------------------- 第10章 折戟沉沙 宋家已然一片歡欣鼓舞,院子里面燈火輝映,偏廳未進便聽見長子宋眺谷歡朗跳脫的跟兄弟們說笑,“魯東黃河入海之地,我特意看海去的,那么大,跟天一樣的看不到邊際,一個浪花打過來,能把人卷到海底去。排排浪花連成線,響如雷鳴!” 他們都沒有見過海,見他拿出來一個大海螺,“母親,您聽,這就是海的聲音,這一只是我特意挑的,比老二屋子里擺著的那個要大許多。” 宋映谷積極附和,“大哥這一趟可長了不少見識,不知道海邊是不是真的有鮫女,這里面的聲音據說是她們唱歌呢。” 宋旸谷低頭含笑,不好直接說他給掌柜的騙了。 那是光寧十九年,家里生意有船隊出海,下面掌柜的敬獻上來的,,從地中海岸帶回來的海螺,哄他說里面有鮫人的歌聲,宋映谷便時不時較真琢磨這個事情。 “老爺回來了——”門外一陣腳步聲,簾幕層層,屋子里伺候的依次高打起簾子,宋眺谷人已經出去了,跪在門檻外面磕頭,“父親安好,兒子回來了。” 宋遵循對他一肚子的氣,一肚子的話,一肚子的埋怨,此時此刻,看簾子內光鮮酒菜,庭院內落櫻繽紛,燭光亦溫柔,威壓便被三個兒子柔和,“先吃飯,吃過飯我再跟你一起算賬。” 宋眺谷嘿然一笑,撓了下額頭,“兒子知錯了。” “頭怎么了?”腫起來一個大包,跟壽星公一樣。 “馬上摔下來,不礙事兒,父親吃過沒有,聽說梁大人請您去議事,我們便先開席了。” 他話忒多,一桌子的話鋪擺不開他,老二總是捧臺的,時不時穿插一句,宋旸谷話極少,但是他聽的很認真。 等筵席散了,宋眺谷便跟著宋遵循去書房,二太太頓足要說什么,看丈夫一眼,攏手站在半人高的銅雀燈臺邊,徐暖而溫,最后只囑咐丫頭,“備傷藥去。” 老大不聽話,做了混事兒她是知道的,一晚上丈夫沒有一個笑臉兒。 家中三個孩子,一視同仁,從來都是賞罰分明的,要罰都是一起罰著的,有輕有重,當老大的,從來都比下面的弟弟們多擔待一些,板子多挨幾下的。 果真一頓好打,宋眺谷給抬出來的,呲牙咧嘴的,還有心思對著倆弟弟嘴貧,“哎呦,我可不亂跑了,我從魯南道跑到魯東道去,是想干一番大事業的,誰能想到,全亂了,里面夾著一些烏合之眾,弄得烏煙瘴氣的,我氣不過要走,他們還敢攔著我,差點沒從馬上摔下來給踩死了。” 少年人意氣風發,跟著師兄弟們要去行俠仗義,沒想到后面變味兒了,按照他的話來說,人吃五谷雜糧,拉什么顏色的都有,他看著形勢不大對,便脫身跑了。 下面兩個弟弟受著他連累,也一人五板子,念著宋旸谷最小,打板子受不住,便打了手心,這會兒火辣辣的像是沒有了一層皮,跟著宋眺谷一起回房間。 “??x?他們要干什么?” 宋眺谷疼得有氣無力的,還逞強呢,“藥粉子大把的撒,該用勁兒的地方就用勁揉開——哎呦,我的親娘啊,您倒是有點寸頭點兒啊!” 他先跟小廝貧嘴,聽屋門口伺候的丫頭們笑成一團,自顧自的拉起來宋旸谷的手心看,“疼不疼?” 宋旸谷斜眼看著他,那意思是你說疼不疼呢,抽出來手,說話跟個上凍的抹布一樣,“不疼!” 你都這樣了,我還能當著你的面說打幾下手心疼啊,宋眺谷等上好藥了,才對著他說知根知底的話,這些話他跟宋遵循也剛說完,“我看形勢不對,他們鬧著進京去了,你知道嗎老小,幾萬人啊?” “這一路上,他們吃什么,喝什么?哪里來的物資,還有拖家帶口的,見了洋人就殺,可是他們后面殺的也不僅僅是洋人了,到處說自己刀槍不入,他們可能吃了一種東西,你知道嗎?”他的聲音壓的很低,低到能聽見院子里面落燈人的腳步聲。 大概吃了一種東西,然后擾亂神志,便覺得自己刀槍不入,血rou之軀都砍壞了,還不覺得疼,有點邪門。 “我是學武的,也知道一些旁門左道的東西,多虧我機靈,不然我也就跟著一起去京城鬧事兒了。” 宋旸谷坐在榻沿上,聽他興致勃勃的描繪,就聽宋眺谷囑咐他,“不過別跟父親說,還有,我偷了你的那匹馬丟了,人太多了,馬大概給師傅騎著走散了,師傅躲風頭去了。” 那馬,他的愛馬,養的油光水亮的,宋眺谷從家里走的時候,把兄弟三人的馬順手牽羊都借走了,騎著自己的,牽著倆弟弟的,覺得自己夜奔三天三夜的架勢! 宋旸谷笑的有點虛弱,面色枯著,起來的時候不小心摁倒了宋眺谷的傷背,“大哥,你好好休息。” 宋眺谷疼的悶哼,真疼啊,趴在那里什么也看不見,宋旸谷走出來站在院子里,自己拿過來羊角燈提著,心疼得不行,他的馬! 魚承恩在后面追氣喘吁吁,也不敢跟的太緊了,絞盡腦汁想哄他高興,“三少爺您瞧,剛才大爺院兒里特意交給我的,說是單獨給您的。” 他打開盒子,舉著到宋旸谷跟前,里面是一匣子黃櫻桃,水色瑩瑩,一個個有龍眼那么大,“說是從青城過的時候,特意帶給您的,那邊特產的。” 剛在外面的時候都在井水里面拔過了,不好的都撿出來了,一個個掛著水珠子,還帶著沁涼的冷意,正好降火用的。 宋旸谷頓足看著這一盒子,還是惦記著自己的馬! 他的馬? 這會兒已經在京城沉沙折戟了! 連同沉沙折戟的還有桑姐兒,她打聽了幾家鏢局便去找,沒想到青天白日的,鏢局還沒到,城門便大開了,烏泱泱的一群人眨眼睛就沖進來了,有的騎馬有的走路,還有推車的,人人手里都拿著家伙,城門衛抵擋不住潰散后退。 桑姐兒人生地不熟,跟大奶奶先是給人搶了包袱干糧去,又給人把錢袋子趁亂搜刮去了,大奶奶抱著不肯撒手,“您行行好,我有兩個孩子,給我留點兒路費——” 誰聽她的,都是窮苦出身,都餓的很,一腳踢開就是了,后面人看她不撒手,拿著大刀氣勢洶洶過來。 桑姐兒便把荷包里的銅板兒全撒地上去,趁著人搶錢的功夫,拽著大奶奶才跑出來。 元熊嚇的直哭,他手上的紅繩兒都給人搶了去,三個人等跑到小巷子里面聽不見人聲了,盤點資產就只有桑姐兒掛在脖子里的那片金鎖片。 “這還是老太太給的呢,咱們到時候等安穩了,去當鋪當了,湊路費到山西去。”桑姐兒擦擦臉上的汗,嘴干巴的犯渴。 又慶幸王乃寧早走了,“不然一準也搶光了,他一個人走的快,又有拳腳功夫,沿著官道兒定比我們早到,必定在元盛德等我們。” 王乃寧確實是快,他一口氣跑出去幾十里,騾子跑的不如馬快,卻耐力好,星夜趕路,不敢耽誤,一怕追兵趕上,二想早點前去安頓下來,好接應一下她們。 誰知道京畿地帶一下就亂了,商戶也沒想到,沒來得及下板的都給搶了,涌進來的這些人多數是好的,但是其中也有混飯吃的,跟田有海一般的,混的不好找個靠山薅羊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