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民國] 第6節
主事兒的站在棺材后面直勾勾的看他倆不正好,男正跪叩首,女側跪燒紙點燈,“孫小姐側跪。” 桑姐兒就旁邊挪騰開去,這會兒人已經穿戴好裝棺了,聽主事兒的差遣,“請——孝子正冠!” 王乃寧起身,先幫老太太正冠帽,只一眼,便花了眼看不清面目,人死了什么樣子呢? 愛她的人覺得跟平時差不多,一樣的眉眼,一樣的嘴巴,一樣的面色可親,跟還活著一樣。 不愛她的人,只是看著是個死人,一點生機也沒有,面色青白而顯得猙獰。 王乃寧是前者,他兩只手撐不住扶著棺材,一碰到那頂帽子就是椎心泣血啊,“娘啊——娘啊——我的娘啊!我的娘啊,我沒見你一面,你睜眼看看我啊!” 頓足哀嚎,不過一句話,多少遺恨跟缺憾啊! 再看一樣大哥王乃昌,哪里能恨他呢,至親之間,除了生死以外,無大事。 “哥啊,我的哥啊,你起來啊,起來看看啊!” 主事兒的從不容情,總是見慣生死,世界上好像就應該有這樣的一個人,親手一步步的把生者和死者的聯系,一點點的斷開,“蓋棺!” 老太太七層壽衣,最外一件天青色五蝠捧壽織錦緞,口含金,腳蹬銀,手握玉如意,桑姐兒蹬蹬蹬跑過來,她拿來了老太太平日不離手的煙桿兒放進去,哭著跟主事兒的說,“奶奶平時離不開這個,我給裝滿了煙絲兒。” “砰”一聲蓋館,屋內便是一陣哀嚎,無論是不是親人還是幫閑兒的,人人痛哭,一應哭娘,大抵這樣的喪事總是能讓人觸景傷情,想起來自己已經去世的長輩親人。 大奶奶跪嚎,她是必定要哭喪唱經的,靈前哭聲要三日不斷,直到下葬入福地,“懷抱玉如意啊,我給我娘哭冥路,哭的冥路明晃晃,我送我娘上西方啊! 懷抱黃金樹啊,我給我夫哭冥路,西方路上人逍遙,珍珠瑪瑙修金橋,金橋底下有金溝,金童玉女領著你走! 我母我夫走到那老母殿,陪伴老母坐蓮臺!” 聞者聲淚俱下,無一不愴然,桑姐兒捂著臉,嗚嗚地哭嚎,眼淚淌成一片明亮的光,她不知道有沒有西方極樂,但是她愿意相信有,這屋子里面每一個人都相信有,這是一種安慰,一種寄托。 讓活著受盡苦頭,吃盡委屈的那些苦人們,去一個安樂的世界。有金童玉女引路,不至于去陌生地方迷路走失,有子孫孝敬的金山銀海供應開銷,坐著蓮花臺成佛,在西方老母的凈化下清凈六根,再沒有陽間的那些傷心煩人事兒。 活著的人希望死去的人在另一個世界如此活著,在心靈里面找了一個精神世界活下去了。 而活著的人呢,大奶奶哭不完的悲情,“一陣悲涼一陣秋,燕飛還有那回頭時,我娘我夫一去不回歸,我的親娘啊!” 靈前悲戚一片,屋子里面跪不開,田有海跪在門檻外,也是一串一串的淚,給王乃寧打的鼻青臉腫的,不敢再到他跟前去,也想給老太太大少爺磕個頭。 王乃寧實在是沒有精力再打他,等人散盡了,他一個人跪在棺材前守著,虛的很,“我打死你——” 伸出來手指點著田有海,“早晚我刀了你!” 田有海這會兒也無精打采的商量,一塊兒長大的,老太太善人還給過他幾頓飯吃,“等出洞子了下了棺,就騰出屋子來吧,我看教堂里面不錯,先去住著,后頭跟那洋傻子我說幾句好話,去衙門里面縣太爺也當得。” 真是恨啊,這會兒王乃寧恨不得錘開他的腦瓜子看看里面裝的是什么糞,“我錯了,我錯了,都是我的錯啊!” 錯在跟你這樣的人玩到大,上輩子不修,這輩子好大的福氣遇見了你,也不知是不是抱著你老婆孩子跳井了,要債來的,閉口一句話不說了! -------------------- 第8章 漏夜時刻 桑姐兒睡的時候都夜里兩三點了,早上五六點鐘家里就來人了,三天里九次漿水,一趟一趟的往西南方向送,累的人麻木,閉眼睜眼只覺得頭昏腦脹了。 王乃寧更是一夜沒睡,陸續本家侄孫在前,后有兒媳侄媳,桑姐兒這個孫女是要壓在最后的。 清晨的濕氣帶著泥土的芬芳,人的感官也無限的放大,哀嚎哭泣在一次次的跪拜里面嘶啞,遠處紅日露出一點緋色在連著天際的山林里,水井處的扁擔“吱扭扭”地撒向菜地。 一氏族人長龍一樣的隊伍緩緩地行進,宋遵循約見雷天生被拒,雷天生拒絕和談,只提要求。 他昨晚也是一宿沒睡,跟兩地掌柜的談了一晚上,形勢大壞。今日便趕路回州府回話,等隊伍過去后,車夫才路過猶冒著青煙的祭臺。 宋旸谷手里捏著一顆棗核兒,掌柜的投其所好的小玩意兒,里面微雕青城十景。他掀起簾子往外,看不清前面的捧桿孝子,收回視線,只看見一個小孩兒,矮墩墩地跟在隊伍的最后面,頭上纏著白布,一邊走一邊散開了掖進去,手腳顯得愚笨。 桑姐兒不懂為什么白布不能打結,一律白色的綁腿,纏腰以及頭巾,只能一圈一圈掖進去。她自己掖進去的,走到半路就散開了,人又困頓,兩只手木喇喇地來回拉扯。 最后前面記不清哪一房的嫂子扭頭怕她跟不上,幫她纏起來了。 草草吃幾口,家里人都是自己找吃的了,有做酒席的大師傅一律只給客人做席,凡自家中人,大約是為了孝道而自苦,沒有專門的飯菜。 她掐著一個比臉大的餅子,一半掰開了拿在手里,一半大口吃著,也沒地方坐,只站在廳門口看著賬房先生跟王乃寧說話,“二爺,賬面上錢沒有了,您看——” 一項項花銷,王乃寧看的心驚,不覺才兩日錢就用完了,這還是省著用的,“我再去取,有什么事情您照應著。” 老太太藏著銀子的,他知道。 桑姐兒抱著餅子跟他后面去內院,臥房鎖死了,鑰匙王乃寧拿著。 他進去,秋瓜綿延圖后面有個鑲嵌在墻里面的小柜子,再開鎖,里面有個小箱子,存著馬蹄金。 這是祖產,從來只往里面放,不往外取的,桑姐兒跟著他一起坐在炕上,遞給他半個餅子,“吃吧。” 王乃寧接過來大口的吃,他什么也沒吃,也沒有人惦記著他吃,“桑姐兒,咱們得走。” “族老們怎么說?”她把最后一口塞嘴里,有點渴,但是不想動,臉色慘白的。 王乃寧搖搖頭,靠不上,人家圖的是財不是命,舍財換命,犯不著族里抄家滅口的得罪那個煞星,王氏族人近千,也沒有多少能臣良將出謀劃策,族里庇護不了他們,“到時候先搬到祠堂里去住,再幫著我們起房子。” “可是桑姐兒,這地方我待不下去了。”要走,必定是帶著寡嫂侄兒一起走的,三代人最后只有叔侄相依為命。 桑姐兒把金餅子都倒出來,巴掌大一塊兒,一共六塊,她從柜子里拿出來針線筐。 看了一眼窗外,“叔叔,咱們得想想,以后的路怎么走才是,這些是祖宗留下來的東西,你年輕又能干,有本錢做點買賣,怎么都有出路。” 王乃寧聽她一副大人語氣,心里驟然一疼,當家主事兒的人沒了,他當叔叔的比尋常還要更疼她,“我要走必定是帶你們一起走的,不然你們怎么過日子,族老無至親,要是鄉里看那洋鬼子的眼色欺軟怕硬的,就是再難,我也帶著你們的。” 桑姐兒希冀地點點頭,她也不想待這里了,不出兩年大概就能抑郁死,“那咱們哪里去?” 去哪里,只能去山西,王乃寧平日里走街串巷、招雞遛狗的本領顯示出來了,等夜里再守靈的時候,先找廚房的飯菜飽餐一頓,商量大奶奶,“去山西!” 大奶奶似乎沒想到要走,她先想到的是不容易,“天高路遠,怎么去的了?” 大門沒出過幾次的小腳女人,她怎么也不知道山西在哪里,她畏懼。 “家里有騾子,套上車,我會趕車。那邊地處中間,少有戰亂,比我們這里要安穩。不然幾??x?時洋人打過來了,咱們沒有好日子過的!” 桑姐兒一心一意要走,大奶奶便沒有話要說了,她是沒有太多主心骨的人,桑姐兒是讀過書的人,她自覺桑姐兒是聰慧有見識的人。 “媽,你等人都散了,悄悄收拾東西,弟弟吃的用的,山西在西邊,冬天比我們冷的快,多帶厚衣服才是。”桑姐兒說完,又去幫王乃寧收拾東西,特意找出來一身青色短打。 那些馬蹄金被大奶奶嚴嚴實實地包起來,四塊縫在王乃寧的衣服里,后腰圍擋那里縫了一塊兒,胸口又做了布袋子揣進去兩塊縫死,還有一塊在綁腿上,牢固又不礙事。 大奶奶縫了一宿沒睡,王乃寧拿著剩下的兩塊兒,一塊換了銅板供應賬上支出,一塊兒換了幾塊碎銀子,剩下的串成一布袋銅板兒,銀子大奶奶收起來了,銅板兒一人又分裝了一包零用。 等發葬完,王乃寧立即穿著孝子服去過戶,大印一戳,傳承百年的王家大院兒,自此改名更姓。 雷天生還問起來桑姐兒,他偽善地邀請她到唱詩班,王乃寧面色沉沉,“走親戚去了,昨天就走了。” 跟大奶奶昨天夜里就走了,托族里面老成可靠的族兄送出城外去了,怕的是以防萬一。 田有海看著王乃寧走,一路追出來,“二爺您上哪兒去,去宗祠嗎?” “對,去宗祠!”他胡亂答應著。 田有海歡天喜地的,覺得事兒算是辦好了,剩下就看自己的了,“您放心,我必不能忘了你,等兩天我就給你謀個好差事。” 哪里想到王乃寧好腳力,不過一下午便追上了桑姐兒,族兄還沒走,等他來接人才放心,“你們這一支分出去了,咱們一筆寫不出兩個王字,族長說了,要是山西那邊不好待著,便再回來!” 又拿出來湊的一籃子吃食,“這是族里給的,沒幫上你們忙,此去一別經年——” 說到此處,王乃寧砰的跪下叩首,大奶奶忙推著桑姐兒去跪謝,滿眼淚光。 此去一別經年,背井離鄉,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若是富貴不歸故鄉,便是錦衣夜行。若是貧賤而不能歸,那便是客死異鄉為異鬼! 騾車悠悠地前行,黃煙漫道的黃昏下遠去的是故土,桑姐兒現在跟宋旸谷一樣,一身天青色短打坐在車轅上,看著倦鳥歸林。 “叔叔,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你不要去行不行?”她看見王乃寧塞在車底下白布纏著的大刀了。 王乃寧拉開桑姐兒的手,這店里的人都睡了,她不敢驚動,只死死的拉著王乃寧的袖子,“我們上路去,自然請鏢師護送,叔叔我勸你不住,你要萬事小心。” 她的語速又急又重,“今晚他必定要慶功,我早前聽酒坊說給他送酒,他的臥房在三樓最里面一間,前后門有當差的護衛,你從西北墻下的下水口能鉆進去,樓門鎖著你得從窗臺爬進去,樓后窗戶不鎖。” “出來的時候你記得跑快點來找我,要是人發現了,你就就近躲起來,頂樓有個閣樓里面放雜物,叔叔,我等你。” 她站在后門那里,頭發剪成了小子頭,毛茸茸的一顆腦袋像是刺猬,洗漱過換了一身藍布長衫,影影綽綽像是鳥籠上的藍布罩子,筒狀的,殷殷地看著王乃寧,“二叔,我怎么著都在這里等你的!” 王乃寧牽起騾子,“你怎么知道這些的?” 桑姐兒抿著唇,“你現在想做的,我未必沒有想過。” 人想要復仇起來,事無巨細,又膽大包天,想出來各種各樣的主意來,教堂先前為了引誘孩子去,時常邀請他們去參觀,大人還有忌諱,小孩心思單純為了糖就去了,還有膽子大的,曾經爬到樓上去偷糖過。 “桑姐兒,你出生之前,老太太找人看相,人人都說是個男孩兒。” 沒想到是個女孩兒,但是這個女孩兒跟別的女孩兒不一樣,果敢聰慧,又勇毅過人,她還多思善謀,比十二三的孩子都要懂事,他騎跨上去,看月滿人間,未必沒有幾分自豪,“如今看來,你比男孩兒強。桑姐兒,我要是沒回來,你就雇個人趕車,不要留在這里,去山西去,太谷元盛德。” 山西巨富,據說那里全部是高宅深院,傭工不計,資材數以億計。山西幫走南闖北做買賣,青縣當鋪就是山西人開的,天下當鋪,長江以南是徽州人,以北是山西人。青縣當鋪的總號便在晉中太谷——元盛德! 她追出去幾步,又停下來,回到門里去,插上鎖,肥大的長衫略顯臃腫,像是一直吃胖的貓。 漏夜等更,不肯再睡,只在院里靜坐,她看天看地,一遍一遍地掐著指頭算時辰。 -------------------- 第9章 老成謀國 又枯坐一個時辰,王乃寧終于回來了,袖口沾滿了血,臉上擦干凈了,桑姐兒指了指桌子上的換洗衣服,一模一樣的青色短打,這一身里面縫著東西的。 “我去買早點去——”她跑到大堂里面去,先問伙計,“有什么吃的?” 開門做生意當人伙計的,沒有平白放過一個銅板的道理,“您吃什么,后廚都有,細面菜粥燒餅饅頭。” “一鍋米粥,再要一筐燒餅,咸菜配著!” “送房里?” “送,我長身體餓的很,去舅家不知道要幾時呢。” 三人圍桌吃飯,少有的安寧,王乃寧先吃四五個燒餅,燒餅烤得兩面焦黃,芝麻撒的多,卷著咸菜絲兒,幾口他便能吃一個,餓的很,“我摸進去的時候,趕巧了他注定命喪我手,他房門沒關喝的大醉。” 掄起胳膊來就是一刀,多么地暢快,“洋鬼子床軟,他還在床上滾了幾下,不然立刻就要他腦袋滾地!” 大奶奶睜大了眼睛,捂著嘴小聲驚呼,元熊還睡著,她是萬萬沒想到膽子大成這樣,“要是給人知道了——” “所以我們得快走,吃完這頓就走,媽——你得多吃飯,腳放開了以后,給弟弟也多吃飯!” 桑姐兒給她添粥,又把剩下的燒餅包起來路上吃,剩下的一點粥她不忍心撂下了,王乃寧回頭看她的時候正刮著鍋里最后一口喝了,一抹嘴,“叔叔,咱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