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民國] 第5節
“還有老太太呢,快請老太太出來啊,”他急得像是自己家里東西給搶了,正上火呢,就聽王乃昌少了魂兒一樣的自言自語,“我該死,我才是最該死的啊。我為什么就是戒不掉,這個東西它毀了我,毀了我啊。” 看他實在是不中用,田有海自己跑后院里面去。進屋看見老太太躺在那里嚇一跳,乍著膽子去摸了摸鼻息,一個屁股墩挨著大奶奶癱下來了。 大奶奶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剛心口還熱乎的,我去倒杯水,誰知道人就沒氣兒了,手僵的像是雞爪子一樣。” 她什么也不懂,人什么時候沒的也說不清楚,到底剛給大爺氣的立地就去了呢,還是又熬了一會兒才去的,什么也不敢去想,這會兒摸著手心都涼了,才知道是真的去了。 “我拿衣服去,不能讓老太太這么就去了。”慌里慌張去開最下面的箱子,老太太的體面衣服都壓在底下了,是早就請人做好的,年紀大的人自己給自己預備好了一切。 田有海腦門一陣冷汗,哆哆嗦嗦掏出來懷表,不過七點鐘,“大奶奶,你記住了,七點鐘,別忘了時辰。” 魯南風俗,人閉上眼前,衣服就應該上身了,由家里媳婦侄媳婦換上生前備好的壽衣,層層穿好,先棉后綢大小七層,鞋襪履帽戴正,鬢釵戒指妝點都是單獨一套戴好,只等著咽氣的時候體面的去另外一個世界。 另有子孫掐著時辰,人死是一件比生還要隆重的事情,死亡的時辰八字也要慎之又慎,請陰陽先生卜卦,測定入殮時間,出洞時間,下葬時間。這關乎到子孫后代的興旺,如今人都不在,田有海也不忘看一樣鐘表。 雷天生在院墻外,看田有海氣喘吁吁跑來,坐在馬上指著那一棵枝繁葉茂的紅豐杏,“我來中國學的第一首詩,綠楊煙外曉輕寒,紅杏枝頭春意鬧。” “哎呦我的爺啊,什么詩什么詞兒的啊,這東西都是害人的。您里面看看去,快讓他們住手,我看了二爺今天不在家,咱們啊帶著人先回去吧,等明天他在家的時候,咱們再來拿人。” 雷天生不動,居高臨下的看著他笑了笑,一雙沉郁的眼睛罕見的帶著笑,“走?” 走是不會走的,他繞著外墻看不到墻院的勁頭,三進三出連帶兩個跨院兒的王家大院兒,房舍33間,連綿五代人近百年修成,風雨不侵。 王家,他是要壓死的,什么真不真,什么假不假,你簽字畫押了就是真的,那就真到底。 縣令那邊早就是被水推著的木頭,哪邊有力氣就被哪邊擠兌著走,逼著一只眼睛,索性就當做真的了吧,全隨著你們的心意。 所以啊,這田有海的算盤,到底是沒有打的過雷天生的! 田有海渾身冷汗淋漓,五月的暖風從脊背穿過,里面掛著的五臟六腑像是沒有了,空蕩蕩的。 車馬轱轆滾滾從大路壓過,車夫看莊子里情況不大對,“老爺,您看,這莊子上有洋人。” 就在大門口旁邊,好高的個子,在火把下藍汪汪的眼睛,宋遵循掀開簾子也看見了,想到梁大人的交待,知道本地關系錯綜復雜,如今洋人站在這院墻外就更奇怪了。 匆匆放下來簾子,“快去縣衙——” 宋旸谷也神色凝重,壓低了聲音,“父親,這應該是本地大戶,怎么外面那么多馬匹兵丁,還有洋人,他們——” 只怕是——他說不出口,垂下來腦袋。 想起來下午那個青年人邀請去家里做客,本地大戶少見,從大路上看過去,只這么一戶深宅大院。 宋遵循面目肅然,語氣沉重,“世道不平,這幾天務必要謹言慎行。” 等到了縣衙,車一掀開簾子便有久候的人急忙上去抬凳子,是宋家外派此地開鋪子的掌柜,“東家老爺,您可算到了,您不要去城外接,從得信兒我就在這里候著了,一路奔勞知道有公務在身,特先把三少爺接哦組。” 宋遵循出門,必定前面有跑腿兒跟腳兒的,前面探店問路,打探消息報信兒,也是為了一路平安。 宋家是魯地大戶,不說州府十條街,整個魯地遍布商行店鋪。凡到一處,必定有大掌柜的消息靈通,前來安排妥善。 一是為了還報恩情,掌柜的也都是宋家規培出來外派的,能施展一方得利不少,全仰仗東家恩情,知恩圖報是行規。再一個就是匯報財務運轉情況,兼介紹本地風土人情,面面俱到,財東跟掌柜的關系便是如此密切牢固。 宋遵循面帶微笑,全憑著他帶入安排,再三囑咐,“看好三少爺,磕了碰了唯你是問,夜里不許他外出。” 剛轉身又扭頭喊住人,想起來下午他沒吃東西,“不要給他亂吃果子,水熟了再喝——” 說到這里也覺得不妥當,有婆媽的嫌疑,便不在說什么進衙門去了,心道魯南道情況比梁大人知道的怕是還要亂,還要差,這眼看是洋人跟本地官府勾結到一起去了,催馬進縣衙,今夜這樣的大事兒,他自然也是沒睡。 等見了宋遵循拿出來梁大人的親筆信,已經是兩眼淚汪汪,眼淚縱橫滿臉了啊,“我苦啊,那洋鬼子逼著我干的,他手里有槍,指著我的腦袋,我不敢不從。” “這衙門里面的事兒,大小都成了他驅使的,不瞞您說,我這縣令啊,說話現如今也沒有人聽了。” “這兩縣歸我管,我雖然沒有什么大才,但是百姓安居樂業,自給自足,本地的大戶地主有三,也是耕讀傳世,百姓們打打圈聽聽戲的,治下三年,從沒有出亂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 “可是誰想到,自從洋人來了,開始還假惺惺的裝良善,找幾個信教的在一起成不了氣候,可是自從咱們在海上跟日本倭寇打敗了,就不大一樣了。這些傳教士來的人也多了,各個跟大爺一樣,橫行霸道,欺辱鄉鄰。” 縣令越說越覺得窩囊,這事兒也怪朝廷,“朝廷的艦隊全沉了,就讓他直接從東邊兒長驅直入的,現如今鬧出來這樣的大亂子,實在不是我的責任啊,朝廷都看不好門戶,我實在是沒辦法了。” 他做錯了什么,當縣令的頂多貪點兒雪花銀,誰人不貪污的? 三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這里窮點兒,他也撈了五六萬,已經算是很自律了,最起碼沒有鬧的百姓要死要活的。 “這王家啊,也是點兒背了,雷天生就看上他家里的宅院了,要我也說好啊,人家四五代人一點一點建起來的,現在誰敢跟洋人作對啊,朝廷都不敢。” “宋老爺,”縣令大人說起來也覺得傷心,“咱們啊,不是早些年了,天朝上國沒這回事兒了,你們在內地隔的遠不知道,我們這里靠著東邊沿海,知道打仗什么情形,咱們的炮臺四五個,十發炮能聽個四五響,還有一響是炸膛的。” 王家,不過是覆巢之下最先破的卵,在一個龐然大物倒下前,必定是先從一個地方開始腐爛,出現斑點,然后逐漸的擴散變大,若是一開始能剜骨去rou,也能自救。 若是開始示弱□□,那只能看人家的胃口多大了,胃口大的想一個月三個月吃掉,小的慢條斯理的也不過一年兩年,看人家心情。 這些事兒,縣令大人管不了,宋遵循也管不了,就是報到巡撫梁大人那里去,報到大內去,照舊是管不了。 但是人人氣不過想自己主持公道,所以鬧了??x?亂子出來以后,縣令不愿意抓人,梁大人不愿意過早的報上去,都想著鬧一鬧,借著這個勁兒,能不能把洋人鬧死了,給大家提提精神殺殺氣。 那邊宋旸谷跟著掌柜的店里去,凡自魯地商鋪,比前店后坊,后院里面伙計家眷攏在院子里,掌柜的思慮再三,還是安排在后院兒東廂房里面,“少東家,先用飯。” 看著桌子上時鮮的紅櫻桃,是早上派人去搜尋的,一棵樹上頭梢紅為了那么幾顆,被他買了來,念著宋遵循囑咐怕宋旸谷吃果子鬧壞了肚子,便想悄悄撤下去。 一桌子就這盤最水靈,尖嘴兒一點紅,玲瓏剔透,脹鼓鼓圓溜溜,本地叫做“虎眼櫻桃“,意思是虎眼那么地大。宋旸谷自然也看見了,“竟然有櫻桃了。” 掌柜的自然不好撤下去了,猜他喜歡,覺得自己心思不算白費,殷勤周到坐在下面陪吃,聽問,“我大哥呢?” 掌柜的打哈哈,不敢直說,前些日子去信了,看宋旸谷不知道,知道東家是沒有告訴他,卻也是明白回話,不看他小兒糊弄,“大少爺怕是有事耽誤了,前些日子鬧亂子,大少爺為人仗義您也是知道的,這會兒也外面躲躲去了,您再嘗嘗這個,本地產的水菜香椿芽。” “都是鄉野里的菜,粗茶淡飯。”一邊吃一邊講,口才極好,風趣而善解人意。 正吃著,前店敲門聲急響,伙計忙從側門進來,“掌柜的,是個小姑娘著急砸門買東西的。” -------------------- 第7章 治喪 掌柜呵斥一聲,“不懂規矩嗎?下板兒了不開張!” 又有伙計跑進來解釋,“問清楚了,來的是王家的孫小姐,說是王家老太太跟大少爺去了,今晚著急辦喪事兒,供奉的靈前要放金絲桔餅。” 特殊情況,伙計看那孩子哭的都抽抽,一個人走夜路過來的,也不怕狼叼了去,到底家里一團亂,才讓她自己跑出來。 “少陪了,我看看去。”掌柜的一聽是王家,忙跟著出去。 鋪子開的是果子局,一年四季生意亨通,無論是紅白喜事還是逢年過節,都少不了幾樣果子點心。 “他家中行二的可是叫王乃寧?”宋旸谷側目,擱置筷子問伙計,他對這個好客的青年人印象深刻。 “正是,是鋪子里的老主顧了,他們家二爺每月里總來兩回,他們家老太太沒過去的時候,總愛吃家里的金絲桔餅止咳。”伙計說起來也覺得傷心,為著王乃寧素日待人和氣又活潑,不由得多說幾句,“一下子家里少了兩口人丁,以后孤兒寡母的可怎么過呢,洋人鬧哄哄的!” 說完才覺得話多了,怕惹得東家不喜,抬眼打量宋旸谷,只見他靠在緋紅色梅染腰枕上,湖色團花織錦緞馬褂著身,眼瞼半低,唇線緊繃略垂,幽靜地看著庭院。 他一雙下垂眼,不算大,也不算格外的小,其余的五官單獨打量,卻哪個也撐不起一張漂亮的臉,就這樣各自為政又充滿張力地鋪就。 這個臉很復雜,規矩地棱角線條里面夾帶私貨,透著一些少年人的意氣風發,不像是大少爺那邊的明媚舒暢、肆意流淌,也不像是二少爺那邊沉穩凝重、忠誠本分。 克制紳士而溫潤儒雅,規矩成熟卻不羈驕矜。 你讀不懂他的神態,就像是現在,夜色沉沉,半身冷寂! “家里要治喪,要什么給包好。另備四樣,銀錢從我這里出,找個伙計陪她一同家里去。” 伙計驀然回神,聽他吩咐派遣,忙去前柜給掌柜的傳話! 宋旸谷胃口淺淡,自回房間休息,聽外面隱隱有哭聲嘶啞,聞者傷情,兩只胳膊撐在被子愣神,又拿出來那只草編的螞蚱對著燈看了下,伙計在門外候著聽聲,看他手心里面放著一只草螞蚱。 “拿去給她,”頓了頓,宋旸谷又補上一句,“哄她別哭了。” 桑姐兒從到家就開始哭,哭去了果子局,接過來草螞蚱又從果子局哭到了家里,又哭著從伙計手里接來金絲桔餅擺好,“奶奶,您最愛吃的,我給您帶來了。” 她拿一塊兒趴在草席上喂到老太太嘴里,被伙計一把拉住,這人橫著躺在了草席上了,就不是陽間的人了,最忌諱碰到陽間的東西,親人眼淚都不能再沾到她的新衣裳上去,這叫兩別。 旁邊自有本家侄媳們唱穿衣佛經,剛伺候老太太穿完衣,下鋪黃金箔,四周金銀元寶箔紙打成蓮花盆,“金蓮花,銀蓮花,您的兒女靠前來,一日不吃陽間飯,二日送你坐蓮臺,坐著蓮臺往下看,滿堂的兒女送盤纏!” 靈前一個小案桌,上面一盞油燈,前面一塊兒麻席,伙計干脆利索的磕頭,“給您磕頭了,老太太。” 又從旁邊引了紙錢放在火盆里面燒了,便立刻出去了。 外面一圈兒的官差,他小意打聽,“幾位爺,這是怎么回事兒?” 當差的也覺得抱歉,他們沒想到會這樣,就順手拿了點東西,“就說寸不寸的,我們是聽差辦事兒的,不是要人命的,這兩條人命是恰好趕上了,可不是我們給害了的,你這得回去跟你們伙計掌柜的說清楚了。” 鄉里鄉親的,貪財卻不害命,這會兒也覺得王家慘,“聽長工說,老太太是看大爺抽大煙受刺激了,這——人死為大,咱們就不說了,老太太壽數也夠了,也過完大壽了,走的算是有福之人。” 這王家大爺已經盡孝去了,不好再直說是個不肖子孫把老太太活生生氣死的,給大爺跟王家留點顏面吧,他們受著洋人的指揮看著人家治喪,也覺得對不住,洋鬼子盡不干人事兒。 伙計心說大煙真不是好東西,敗家的晦氣東西,“那大爺又是怎么回事兒?” 當差的壓低了聲音,“吞芙蓉膏死的,我們只拿了點東西,沒顧得上他,等回頭的時候就看他吞下去了,沒一會兒就跟著去了。” 說起來不勝唏噓,這滿棚子的縞素,過壽的時候伙計還來聽戲了呢,鑼鼓聲響透了半個城,天兒瓦藍泛暖,這不過才幾天的功夫,眼角里面沁出來酸意,“大哥,我得走了,這里拜托您了,求您個事兒,這家里有什么不方便的事兒,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給個方便。” “這么大的姐兒自己夜奔了十幾里地去店里,我們掌柜的都心疼壞了。” 當差的神色悻悻,這姐兒啊,犟的很,跟個小虎崽子一樣,見人現在是真咬啊,他們自覺不關自己的事兒,可是趕上了這不是,人家家里恰好兩條人命沒了。 按照雷天生的說法,尊重中國人的風俗,“房契過戶給我,可以停靈三天再走,你們很講究死后哀榮,我給你們三天時間,所有事情一筆勾銷。要么這個房子現在就是我的,把你送到牢獄里面等著砍頭。” 是人都不想選,可是是人都會選第一個。 沖動一點兒的還能魚死網破,像王乃寧一樣,不過是朝夕的功夫,家里天翻地覆,還有個洋人虎視眈眈侵吞家業,他赤手空拳就往上沖,田有海死死的抱住,“哎呦,我的爺啊,您別沖動了,他手里有槍,有槍啊。” 哪里抱的住,沒等近身,先挨了官兵一頓打,一邊打一邊拉,拽到旁邊小聲勸,“二爺,您何苦呢,這不是為難我們?您仔細想清楚了,識時務者為俊杰,當年韓信不也是受了胯下之辱,后頭才封的大將軍嗎?” “您想想是不是,咱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有人在就行,現如今家里就您一個,您出事兒了,大奶奶跟孫少爺怎么辦,老太太墳前一根獨香火,可不能從您這里斷!”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 “啊——”話沒說完,便被一聲痛呼打斷,就看雷天生撲在地上,桑姐兒跟個小牛犢一樣,從后面直接拱上了雷天生的腰,她知道打不過,傷了人便飛快的跑了,“二叔,我買果子去了!” 她曉事兒了,不言不語的,都聽進去了,對這洋鬼子生了恨,知道打不過,便跑出去了! 王乃寧原本要拼命的,這會兒也目瞪口呆,心想這頭低的好,扭身也走了,治喪多少事兒要辦,要搭棚子設靈堂,設拜祭,賬房先生也要請來,凡自許多雜務,還要一位主事兒的,來往安排支應,幫忙的也必要三四十人還要多。 娘家人還有叔族兄弟得他親自去報喪,白布要扯,喪服要做,紙扎銀寶再有香爐燈油,還要祭拜念經,還要請人算出洞時辰,這是家里家外的事兒。 就連墳塋上的事情,也要親自去按照陰宅先生說好的,事先給老太太的新家安頓好。 一場不出格的喪事辦下來,規矩習俗多如牛毛,累人累心??x?也累財,所以總是戲文里面看見一些家里落魄的,治喪散盡家財不說,往往還要舉債借貸不少。 這會兒桑姐兒回來,王乃寧勞心勞力一晚上,家里依舊人來人往,他先夸桑姐兒一句好,“好孩子,你比叔叔強!” 倆人跪在靈前燒紙,叔侄倆一個比一個蕭條落魄,跟兩條落水狗兒一樣擠兌在一起,他給紙灰香爐熏的眼睛疼,“桑姐兒,你旁面一點去!” 桑姐兒裝沒聽見,淚眼八叉地擠兌著他再旁邊去一點兒,巴掌大一點地方,不想動,“你旁邊去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