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民國] 第4節
宋旸谷虛心求教,“父親明示!” “千層的鞋底做腮幫!” 千層的鞋底做腮幫子,臉皮厚! 宋旸谷坦然受之,好像被罵的不是他,依然笑的妥帖立得端正,“父親說的很是。” 心想兩位哥哥也比自己有一個天大的長處,便是四處歷練浮沉——腿長。 大哥宋眺谷打小騎馬射箭四處游歷,哪兒熱鬧去哪兒闖蕩。二哥宋映谷能走的時候就耳濡目染做生意,跟著掌柜的們上店跑集,哪里有錢去哪里見識。 他的腿好似比兩位哥哥都短一般的,只能到方圓幾十里,親戚朋友家做做客,稍遠一點的地方,父親是從來沒有使喚他去過的,母親也總是喜歡他在家中安坐。 人嘛,總要離經叛道一下。他研讀史書,覺得這個年紀也到了離經叛道的時候了,眼下這一出,不為過! 宋氏一族崇尚教育,對子女教育盡力成全。州府老宅設宋氏家館,宋旸谷出生起便開工布設,連青磚都是宋二爺督工燒制,屋檀均為云貴排木,耗資不計。 有英文、算學、理化、史地課程,近日遠在天津的伯父又從天津延請體育老師、增設擊劍、籃球、足球等項目。 學的課程繁雜而類多,宋旸谷也總有不喜歡的時候,聽說宋遵循要南去出門,大哥又在南邊,不免心情低落,在母親跟前郁郁寡歡,很想跟隨父親前往魯南道。 宋二夫人總心疼他讀書枯燥辛苦,又看他頭回如此,便違逆丈夫打點行裝。 再由二子宋映谷給弟弟打好掩護,送到車廂里面去藏好,全家是不敢跟宋遵循直接提出這樣要求的。 宋遵循看小兒子面不改色,豎子不可教也!又實在惱火他扔下家里一眾老師耽誤學業,未免有不學無術,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嫌疑,便把他攆出車,跟車夫在車架子上找了個好位置給他好喝風。 風吹日曬,又是行車趕路,飯食全在車上跟著車夫一起吃,他自己知道犯錯,父親沒有把他攆回家里去,必定是要秋后算賬的,不敢進車廂拿行禮里面母親準備的吃食。 跟著車夫吃用,車夫是自備的干糧,捎帶著一瓶鬼子姜當路菜,車夫看他梗著脖子咽,玉米餅子就是這樣又剌嗓子又干巴,咬下去一口散的滿嘴都是。 宋旸谷哪里吃過這個,吃了一口便不吃了,拿著水壺慢慢喝。 車夫不敢勸,又怕他餓著,趁著休息的時候,去翻找摘了菇娘果來,“鄉下沒什么好東西,您嘗嘗這個,野果子吃個新鮮,等晚上就到了。” 宋旸谷大概沒有這樣被人遞過吃食,愣了一下接過來,一時之間局促的兩只手捧著,車夫也回過神來,草編了個鳥窩狀的小盤子,洗干凈了回頭遞給他。 卻看宋旸谷睜大了眼睛看著自己,聽他問,“你會這個?” 車夫笑了笑,“小玩意兒不值功夫,家里用的家伙事兒這些都是自己做的,等秋天的時候更好做,枯草多。您要是喜歡啊,回頭我做幾樣送到您院兒里去,別嫌棄。” 宋旸谷老氣的點點頭,自己側過身子去,一只手捏著橙黃色的果子打量,帶著水珠子涼津津的,不由舉著在光下看,漿果皮薄,里面細微的脈絡延展,似乎看見水色涌動,定是鮮甜多汁。 慢慢放進嘴里,咬破,果真汁液多,味平。 車夫余光看他如此,放下心來,他是外跑的車把式,宋家人都坐過,只有這一位三少爺未曾近面見過,也沒有說過話,心中忐忑,看他略帶孩子氣,想是沒見過這些東西。 三少爺生出來那一年,府里工錢多發了三個月,州府搭善棚十八座,布施粥米。長到八九歲,大少爺二少爺外面行走的風生水起,只??x?有三少爺一直在學舍。 車夫怕他吃苦不耐,如今路上一陣土一陣灰,縱然極力遮蓋,也未免他黑布八字鞋面一層土,露出來的白襪子也是一層黃,沒想到他竟然不吭聲。 宋二爺聽外面說話,又看著宋旸谷藏在車廂底下的行李露出來一角帽子,憐他母親一片愛子之心,看日頭西偏,光熱徐散喊他“進來——” 簾子一下掀開,逆光露出來一張浮有細土的臉,橘黃余光籠罩他滿頭的青茬,“父親!” 宋二爺手動了動,到底沒給他戴上,只指了指旁邊一頂小帽子,寡言而少語,“戴上。” 小子頭發少,最怕頭頂生涼。 宋旸谷便戴上帽子,此處人跡漸多,從山上翻下見一片大棗樹園。 只見山林漸黯,暮色可親,棗樹新綠的枝椏上結出蠟白米花,浮有馨香。三五農人從小徑緣上而出,對著山林漫喊歸家,“家去了,天黑了……” 棗樹五年以上粗壯,一人多高,一株上面四五根旁枝,被繩子拉開四散以免過高,均用木楔子釘在地上壓梢,地上散落著被修剪下來的嫩綠新芽。 應著吆喝,又有兩三人從園里出來,手里拿著黑色剪刀,比一般剪刀大許多,打量著這輛馬車,“誰家的親戚——” 宋旸谷便不出去,只拉起來窗簾布往外看,沒想到被人打趣“去誰家里?眼生呢,哪里來的?” 他先去看宋遵循神色如常,宋旸谷便神色肅穆,一言不發。 車夫看他們人多手拿鐵具,欲催著馬快走,忙打哈哈,“過路的,馬上就到了。” 恰好王乃寧抱著桑姐兒從棗樹下出來,拍了拍身上的葉子熱情招呼,“天晚了,要是不到地兒,家里吃飯去,歇一晚上明天早上再趕路。” 說完又自報家門,走到大路中間才把桑姐兒放地上。 如此周到熱情,山東南路民風果真純樸,宋遵循對洋人越發忌憚,平日里還不知道怎么魚rou百姓的,才鬧出這樣大的亂子來,便讓宋旸谷出去婉謝。 宋旸谷站在車轅上肅立,怕下車行禮再爬上來不雅觀,他并沒有大哥那樣好的身手,只好站在上面了。 那么大一點兒的人,規矩卻極好,咬字清晰而音準,官話說的極好,“多謝好意,親戚家中有要事,須連夜趕路。” 桑姐兒悶笑一聲,一邊擰著王乃寧的胳膊要他回神,“您別看了,大善人,人都走遠了,你放心給人家里去做客,人家不一定敢落腳呢,怕你是扈三娘開的店。” 黑! 王乃寧沒有交到新朋友,照舊春風滿面,一邊掏出來工錢按照人頭派發,他是被老太太派來當監工的,“好馬,瞧見沒有,馬蹄兒蹭亮,上好的馬蹄鐵。” 他對家事農事以外的所有事情都有研究,都感興趣,笑話宋眺谷,“不大的人,像模像樣,規矩大的很,幾時給桑姐兒找個婆家,郎君要這樣的才好。” 他眼饞別人的馬,老太太不給養馬,嫌棄沒有馬他都能跑幾十里地到處浪蕩,有了馬更不著家。又嫌棄馬料費錢,不如養幾個騾子,套著能拉車,也能負重。 桑姐兒沒看見人長什么樣子,只看見一個藍色的背影,背后一條小辮子,帽子上一顆紅荔枝帽正,浮雕鱗紋,凸點微露白色,近蒂為口,她不懂什么是牙雕,只看那荔枝可愛巧妙。 “我不著急,幾時叔叔娶親才好,那時候自然有高頭大馬。”她沒心沒肺,王乃寧卻莫名羞澀,閉口不談自己婚事。 自有老太太做主,老太太做主,也得他先看看人才好,不然不愿意! 倆人不著家,慢悠悠地晃著,路上逮鳥薅草,渾然的淘氣成一團,老太太給的錢有余,倆人眼饞驢rou火燒兒,又去買驢rou火燒去了。 天黑不是終點,簡直是叔侄倆的保護色。 老太太拄著拐杖等到黑透,山頭離家里三四里地,走路慢一個時辰也該回來了,對著大奶奶牢sao,“鳥都知道回家,他們不知道家里來,不如鳥兒呢。” “咱們吃,不等他們,喊老大來吃飯。”老太太閉口不談自己多給了錢,老人疼么兒,不給錢的話,也知道兒子早就家里來了,沒有資本在外面溜達。 大奶奶忙去灶上忙活,家里只有長工,細碎的伙計都是大奶奶cao持的,小腳一點一點的,彎著腰把火熄了。 “我去喊老大去,你小心著點,別留了火種子。” “唉,媽,您慢點。”大奶奶忙起來扶著她起來,“要不還是我去吧,天黑看不清路。” “我還沒老呢。”老太太執意要去。 她走路慢,拄著拐杖看地上的落杏心疼,想著明天開始扎幾個稻草人,樹上開始結果子了,最怕鳥兒禍害。 撿起來裝在衣服大口袋里,青杏子她也不白浪費了,醬油腌來下飯吃。 自古以來地主,沒有一個不是精打細算,雞蛋里面算出骨頭來的,聽東廂房里面咳嗽,她一邊喊一邊推門,“老大——” 里面便是一陣聲響,老太太聞著煙氣,一下就變了臉,看王乃昌還歪在炕頭上,手里一把來不及藏起來的大煙槍,只覺得天旋地轉,“老大——你——” 王乃昌撲跪過來,煙霧繚繞中好似一張青面獠牙鬼,地上幾個指甲大的青杏滾落,老太太踉蹌倒地,一只手死死拽著王乃昌的袖子,“不如死去!” 恨啊,恨的頭腦發昏,恨當年為什么給他染上了煙癮。 給人騙了,老大讀書下功夫,傷寒又高熱,后面退燒了又久咳內臟疼,不知道什么病,聽說有□□,增福添壽。 沒成想,竟是毒藥,不過幾年,人就成了這樣。 滿屋子的燈光,她看不清兒子的臉,是人是鬼,到底是什么孽啊?她好好的兒啊! 到最后一口氣,老太太都沒有咽下,王乃昌又氣又怕,跌跌撞撞往院子外面喊人,嘶啞聲劃破剛剛開始的黑夜,“來人,快來人,請郎中去——” 大奶奶小腳女人,跑又跑不快,一時之間沒主意,家里請的長工在喂騾子,忙跑出來聽喝,“請什么大夫?洋醫生還是老大夫?” 請哪個? 大奶奶不知道,只看著大爺,他跟個木偶人一樣坐在椅子上,眼眶深陷兩頰骨氣,帶著褪色的潮紅而不作聲,不敢看向老太太,他深恨、深悔、又深難。 跌跌撞撞沖到外面去,“不如死去,不如死去啊——” 大奶奶要追,只低聲喊著他的名字,想讓他留在這里,“乃昌——乃昌——” “我對不起媽,是我惹她生氣,我也對不住你,”王乃昌扭頭來對著她說話,半身月色披肩,他從未那樣看過大奶奶,“我不是個好兒子,也不是個好丈夫,更不是個好爸爸!” 兩人想起來桑姐兒,想起來小兒子元熊多病的身體,心中都是窒息的痛啊。 大奶奶再沒有心思拉他,又惦記陪著躺在床上的老太太,只含著淚啜泣,看長工還等在邊上,“都請,都請。” “大奶奶,藥錢。” 大奶奶身上是沒有錢的,慌忙去房里取了自己的私房,一盒子全拿出來,“都拿去,快去。” -------------------- 第6章 管不了 長工把辮子繞在脖子上幾圈,匆匆牽了騾子開大門出,便看前面火龍翻涌,有兵丁嘈亂腳步聲,一眨眼便涌到門前,他來不及關門,便被打頭一個兵丁把人一把推開,“讓開,捉拿要犯!” 火把從大門一直過二門,進了垂花門人散開烏泱泱一團亂,人人都知道這是青縣的大地主,現如今壞了事兒了,抄家檢產不能便宜了大當官的,下面窮當差的四處亂翻,也要趁機蹭點油花。 有人入正廳明間摸到一個佛手擺臺,忙踹在懷里鼓囔囔的。桌椅板凳推拉晃蕩,不過十幾個人鬧的家里沸反盈天。 田有海要去東廂房后找王乃寧,看見東廂房門戶大開,兩個差爺搶東西呢,忙進去從這個手里奪下來硯臺,又從那個手里搶過來毛筆,“你們手腳怎么不干凈呢?只是來抓人,又不是抄家——” 見他們又拉開抽屜把里面的畫軸紫扯出來,“你給我放下,那是我們爺的畫——” 哪個能聽他的,這里沒有當家主事兒的人,又有洋人撐腰,有一個開始拿的,其余人不拿都覺得對不起自個。 其中一個看田有海氣的剁腳,不由諷刺他,“你裝什么?這不是你舉報畫押的,說你們東家二爺是拳匪,這是砍頭的罪!” 要說貪墨一點東西算什么,你田有海原本是王家的佃戶,這叫賣主求榮,戲文里是要受刮的。 賣了東家得好處,勻給大家伙一點怎么了,就是怎么也沒想到,王家二爺是拳匪,田有海的畫押書說的有鼻子有眼的。 田有海氣的結巴,一肚子的謀算說不出口,茶壺里的??x?餃子,爛了都倒不出來,“我——哎——這沒讓你們搶東西啊,土匪啊!” 他出的好主意,這雷天生不是想要這院子嗎? 王家又不肯給,所以他就那么一尋思,想到了個絕妙的好主意,就說王乃寧是參與殺死鄰縣教士的拳匪,這不是巧了嗎,王乃寧拳打的確實還不錯。 如此便能一舉三得,一來呢,嚇唬嚇唬宋家,這院子拱手讓給雷天生,雷天生高興了。二來呢,他不能叫老東家吃虧不是,由他出面問雷天生要些好處,最起碼要給二爺安排點官面上的事兒做做,混個職務王家也高興。三來呢,縣令抓不到人愁的要上吊呢,這不正好對上對外都有交待了。 就是王乃寧得吃點苦頭,去牢里面待幾天,最后風聲過去了再給放出來,這不就是大事化小,一石三鳥嘛! 哪里想到,這群窮當差的見錢眼開,都覺得他舉報了王乃寧,王家要砍頭,拿出抄家的德行來了。 這真是白紙沾了墨,不是黑,也是黑了。田有海覺得自己那一肚子的謀算,現在說出來怕是沒有人信了,他也不知好好的算盤,怎么就亂成了這樣。 他只好去扒拉王乃昌,“大爺啊,我的大爺啊,您抽大煙傻了吧,您看看,這家都搬空了,您倒是說句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