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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有病 第111節

    妙真笑嘻嘻道:“他?說?做了親戚,頭回碰上姑媽的好日子,一定要?來。怕往后回去了,想給姑媽賀壽也賀不成?。非但要?來,還打點了許多禮物呢。”

    說?話便招呼著丫頭仆婦將一堆錦盒匣子都抱進屋來放在左首小飯廳的圓桌上。寇夫人望著這些人走過去,那?些禮物一個個地堆起?來,笑得沒了眼縫。東西倒是其次,他?們寇家也不缺,難得是傳星給她這個面子。

    她一高興,忙抬手招呼屋里的丫頭,“快,把東西堆到別處去,在那?桌上擺飯,妙妙這時?候一定還沒吃午飯。”

    屋里的人忙去歸置東西,把桌子騰出來,往廚房里去提飯來擺。寇夫人又拉著妙真款敘家常,和幾?個女眷嬉嬉笑笑的夸贊妙真。其間眼一瞟,看見?一旁站著個水靈靈的姑娘,先還當是妙真帶來的丫頭,這會見?妙真帶來的人都下去了,獨她還站在那?里,少不得問?妙真:“這位姑娘是哪家的啊?”

    妙真伶伶俐俐地笑起?來,走去把那?姑娘拉到中間給眾人看,“你們看她好不好?標不標志?”

    親戚無不瞻望咨嗟,又問?姑娘的年紀,又問?姑娘的姓名。妙真脧一眼眾人,最尾脧到下首坐的鹿瑛,把嘴彎了起?來,“她叫秦珠兒,是前頭我們那?里新買人口,她父母領她來的。今年十七歲,清清爽爽的一個女孩子,要?不是他?父母窮得沒飯吃,也不肯賣她。你們看她這模樣,做丫頭倒是委屈她了。我想著寇立房里還沒有人,我妹子鹿瑛至今又沒有生育,姑媽正為?這事煩心不已。我不論是做侄女的,還是做jiejie的,都應當分?憂分?憂。所以就和二爺商議下來,帶了她來送給鹿瑛,安插.進房里好生養嚜。”

    一席話說?得眾人皆對她贊不絕口,連寇夫人臉上也露出笑來。為?鹿瑛沒有生育這事,寇家早心急如焚,常勸寇立討個二房,偏這小夫妻倆倒是恩愛得很。問?鹿瑛雖然答應,但問?到寇立,總是拿話敷衍。這下好了,既是妙真和傳星送來的,又當著這些親戚在這里,量是推脫不掉的。

    但見?鹿瑛款款立起?身來,方才還胭脂軟紅的一張漂亮臉蛋此刻白?的觸目,一對波瀾未定的眼睛蕪雜地睇向妙真,福身道:“謝謝姐為?我想著。”

    妙真把兩?條胳膊撐起?來,兩?手墊在腿下,兩?只繡鞋尖點在地上,歪著腦袋向她一笑,“客氣什么,我是你親jiejie嚜,我不照應你,誰還照應你呀?”

    第100章 缺了還滿 (〇三)

    月亮同樣是一日一日地在另一端滿起來, 迫得良恭一刻不?敢歇。自回到嘉興來,跟著謝大官人往西郊去看了他們家的那片山頭,卻嫌不?好,倒把他們家莊子上一座塌了半邊的老宅子看中了。據謝大官人說, 那宅子早就棄了幾十?年不?要了的, 背靠幾畝荒地,也是他們家的。

    良恭連房子帶幾畝荒地都給租賃下來, 緊著四處采買樹苗, 在謝家田莊上?請了好些現成的農戶, 趁著秋天把苗子落根下去。一氣忙完已是十?月。

    家中照常是他與姑媽二人, 越近冬天, 越顯得冷清, 迫切地需要添進來人口。下晌他姑媽在廚房里燒飯, 趁他在灶下燒火,過問起莊園的事,很不?放心,“你從沒?做過這生意, 一做就做得這樣大, 要是折了本?錢,將來那妙真回來了,豈不?怪你?”

    良恭坐在墩子上?,背欹著墻,甩著截草棍子笑, “生意還沒做起來呢, 您就先怕折本?, 都?如此,誰還做生意?”

    “要緊不?是咱們自家的錢, 要是自家的錢,就是虧了也虧得心安。”

    “日后妙真回來,您可千萬別說這樣的話?,她?最怕人家和她?算賬。”

    良姑媽笑著嘆氣,“這姑娘心腸是真好,就是命不?大好。”說著朝對過看他一眼,“你也命不?好,弄個媳婦在眼前,偏又給人家搶了去。我?就是替你懸心,她?一個婦人家,要從那樣有權勢的人家脫身?,哪里容易呀?”

    良恭手上?晃著晃著,把草棍子丟進灶洞里,“您可別小瞧了她?,她?心里明白著呢,就是從前犯不?著她?自己打算,所以?才凡事不?掛心。”

    他姑媽其實心里還另有一層擔憂,一個女人過慣了那樣闊氣的日子,誰還肯再跟他到這窮窩里來吃苦?越是吃過苦的人越不?愿吃苦。不?過沒?敢說,好容易見他自從湖州回來,人像是脫胎換骨一般,有了難得的一股拼勁,這時候哪還敢和他說泄氣的話??

    良恭有時候閑下來也有這擔憂,就怕妙真和傳星當真做起一對恩愛夫妻來。真想到這里,又要痛斥自己一番,為妙真辯護幾句。然而?還是管不?住地要去亂想。

    如此矛盾著,這天夜里,就忽然聽見有人鼻管子里哼了聲,“哼,你又是這樣子。”是一種帶著撒嬌意味的生氣,輕盈的。

    良恭睜開眼,看見有個人影坐在他床上?,在帳子外頭。他床上?掛的帳子是白色的粗紗,月光把那弱條條的幽藍的背影嵌在紗帳上?,盡管看不?清是誰,但那婀.娜的輪廓卻是分外熟悉的。

    他坐起來撩開帳子,妙真扭過頭一瞟眼,又掉過頭去生氣。良恭恍恍惚惚曉得是個夢,也遏制不?住高興,向她?坐過去一點,兩手把她?的肩扳轉過來,“你怎么?來了?”

    妙真穿著件家常舊的醬紫色的衣裳,孔雀藍的裙子,低頭片刻,又把眼波婉媚地抬起來嗔怪他,“我?再不?來,你還不?知道怎么?亂猜我?呢。”

    良恭撓著頭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一手還搭在她?肩頭,感到她?涼涼的羅衣料子,便順著胳膊往下.摸,握住她?的手,“你從哪里來?身?上?涼得很,快進被子里焐焐。”

    “我?是從月亮上?下來的。”妙真扭頭把窗外那輪明月笑著瞥一眼。

    她?一扭過去,就看見月魄色的纖長的脖子,細嫩的皮膚裹著經脈,顯得格外脆弱。衣裳的襟口也扭開來一些,隱隱約約看見一片起伏,又自有一份柔和飽.滿的力量。窗外萬籟俱寂中仿佛有細微的吟蛩,良恭驀地覺得就蟄伏在他腹.中蠢.動。他把她?拽到鋪上?來擁住,的確感到她?的身?上?和月光一樣柔軟幽涼的溫度。

    他一手扯著被子的一角,抬起胳膊將被子一并罩在她?肩上?,問她?在湖州過得好不?好。妙真先說了句:“還算過得去。”,慢慢又哭起來,怕他發覺似的低著腦袋,鼻翼卻輕輕地抽搭著,身?上?也隨著這動作一顛一顛的。

    良恭忙把她?的下巴抬起來,借著月光看見她?一臉淚水,便懊悔不?迭,“當初我?就不?該聽你的。”

    妙真忙把眼淚拿袖子揾了道:“我?又沒?說有哪里不?好。”

    黯黯的月光里,都?聽見彼此一聲嘆息。良恭拉著她?一塊躺到枕上?,一條胳膊枕在腦后,只顧盯著帳頂發了一晌呆,不?知還有什么?話?可拿來安慰彼此。隔了會,感到妙真一蹭一蹭地把腦袋枕到他胸.膛上?來了,很是依戀的態度。

    良恭不?由得笑了,抓起她?一只手緊握住,“我?這屋子可比不?上?你從前住的屋子大,床鋪也比不?上?你往常睡的床鋪軟和。”

    妙真不?搭腔,臉在他胸.膛上?貼得更緊了些。良恭把另一只手從腦后取出來,斜著伸出去,指給她?看,“你瞧那帳子上?還有個洞呢。你嫌不?嫌?”

    妙真仰起臉來,在他脖子便噴著氣道,“你又說這種話?!”

    良恭呵呵笑了兩聲,垂下手來,把胳膊墊去她?脖子后頭,“我?不?說了。往后再說這種話?,就打自己的嘴巴。”

    她?嗔怪他一眼,“我?從沒?看不?起你窮,是你自己看不?起你自己。”

    說得良恭心里暖融融的熱起來,“我?知道。但因為你看得起我?,往后我?也不?會再看低了自己。”

    不?時又有幾滴淚落在他心口上?來,在夢里觸覺是模糊的,但他知道那淚一定是熱的。

    等醒過來見窗戶上?天色大亮,才知道真是做了個夢,然而?夢中何其真實,妙真仿佛就睡在他被子里,還有一片潮乎乎的熱溫。很快又被風吹涼了。

    十?月中便冷起來,韻綺說京里的冬天更是冷得不?行?,妙真只是聽見便不?禁抱著胳膊打了個抖。定下十?一月動身?回京,傳星日日在外應酬請客送席的官紳名流,家里頭也都?在忙著買東西帶上?京去。如沁是給京中的親戚朋友帶些本?地特產禮物,文溪則是怕到了京城有哪里用不?慣,能買的都?要買了帶上?。

    唯獨妙真懶得動,成日歪在屋里繡那副福星高照圖,等繡成了,拿去做成個臺屏擺件或扇面都?好,雖歷老太?太?的喜歡。為這事情一忙,凡一切瑣事就都?是交給了韻綺和花信料理。

    經過那一場事故,妙真算是把那兩位都?得罪了個徹底。但她?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像她?和文溪這樣的妾室,都?是靠著幾分寵愛過日子,現下這情形,傳星儼然是護著她?,文溪不?必要自討苦吃。如沁那樣的正房奶奶,都?是靠著一份尊嚴體面存活,也不?好明火執仗地尋她?的不?是。不?過兩個人不?能整治妙真,就拿她?的丫頭來開刀,偏自花信好了后,妙真專愛遣她?去和她?們傳話?遞東西。

    花信那個性?子,也不?必妙真怎樣去引導,她?前有舊仇,后又仗著主子得了勢,和人說話?愈發夾槍帶棒,還不?是處處得罪人。她?初時還不?覺得,后來吃過兩房幾次虧后,妙真一味叫她?忍耐,并不?敢替她?出頭,她?便不?大愿意去走動傳話?遞東西了。

    這日如沁難得把妙真叫到屋里去,和她?商議要把花信配個人。妙真驚得張開嘴,好一會才發出聲音,“奶奶怎么?忽地想起這事了?”

    按如沁的意思,花信是自幼服侍妙真長大的人,自然妙真的左膀右臂,素日里花信的言行?,就是妙真心里的意思。趁這會回京,把這條臂膀給她?卸下來,量妙真到了京城后不?得不?收起張揚小心為人。

    她?請妙真到榻上?坐,藹藹地笑著,“還是前日二姨奶奶和我?說起,問起你屋里那花信年紀也不?小了,快三十?了,怎的還沒?有個婆家。我?倒還要問你,她?跟你這么?些年了,你做主子的,怎么?就沒?想著為她?打算打算?”

    妙真面上?微訕,“頭幾年她?跟著我?四處投奔親戚,一時亂得忘了。別說她?,就連我?也是這年紀才出閣。奶奶這么?一提醒,真叫人慚愧,她?的事也的確是該打算起來了。只是不?知道奶奶想把花信配給什么?人?”

    “就是咱們家里管廚房買辦的那個戚大成,你知不?知道他?”

    妙真自到這里來,家也不?要她?當,她?更愿意過問底下的閑事,這幾個月只認得跟前常走動的幾個婆子,再遠些的誰也不?曾留意得到。她?想了半日才想起來是有這么?個人,一張寬臉生得油黒油黒的,身?段略肥,見著誰都?肯奉承兩句,常露著半口黃牙笑嘻嘻的。

    “這戚大成的年紀和花信也相當,他今年整好三十?歲。”如沁一面暗觀妙真的神色,一面只管拿人好的地方說給她?聽,“他雖不?是我?們歷家家生家養的奴才,可也算個體面管事。還是初來湖州的時候,王大人送來的。我?想著他的父母都?在這里,又是本?地人,這次回京就不?帶他去了,這所宅子也需要留人看守,正好就留他下來。花信跟著他,往后就住在這房子里,可不?是一應都?是現成的?吃穿也都?有月銀。”

    這宅子是傳星初到湖州時買下來的,妙真早聽見傳星說日后回去難再回來,這里又不?是祖宅,又沒?有親戚,想必過二三年也是要把宅子變賣出去的。留戚大成看房子也不?過看個二三年,說白了就是丟下他不?要了。妙真低著頭想,倒好,花信嫁給他,是死是活正好就由得她?去。

    如沁見她?不?吭聲,以?為她?舍不?得,便板起臉來勸,“你做主子的人,總不?好為圖自己便宜,霸著丫頭不?許她?嫁人。沒?這個道理,女人的青春能有多少年?還不?趁此刻她?還能生養,許她?嫁了人成個家,自己養個孩子,就是你的恩德了。”

    妙真得了這話?,順勢勉為其難地答應下來,“奶奶既這樣說了,我?還能有什么?話?可說?還要多謝奶奶替我?的丫頭想著。”

    次日事情就走露到花信耳朵里,起初聽見是說她?的婚事,要把她?許給廚房里一位專管采辦管事,倒是肥差,心想不?必等到京城婚事就有了著落,也是樁好事。如今她?這年紀,多耽誤一年都?耽誤不?起。她?還算高興,專門留心和闔宅上?下的人打聽那戚大成,后來四面八方的消息匯攏來,又氣著來找妙真大哭了一場。

    妙真坐在繡架前發蒙,“你一向想嫁個管事的,如今二奶奶替你定下個管事的,你又哭什么??那戚大成這幾年一直管著廚房里的買辦,想必攢了不?少家當,這有什么?不?好呢?難道是嫌他年紀大?”

    韻綺拿著雞毛撣子掃多寶閣上?的灰,聽見回頭搭了句嘴,“年紀也不?大嚜,才剛三十?歲,花信也是二十?七.八歲了。”

    花信原是伏在炕桌上?哭,末了又端起身?子來抽搭,“年紀倒合宜,可他前頭是娶過一門親的!”

    韻綺掉過身?來,兩手斜握著雞毛撣子,“可他前頭那媳婦早死了,三十?歲的年紀,沒?取過親的男人,也少見吶。這有什么?不?得了的,又不?是叫你去做三房五房的小妾,聘過去也是正頭夫妻呀。”

    說著和妙真相視一眼,妙真依舊把針線在那片月白的緙絲上?穿引著,“對呀,你的命可比我?好多了。你看我?眼下雖然要吃得吃,要穿得穿,終究不?是正經夫妻,低人一頭,受人的管。二奶奶那天叫我?去說你的事情,還把我?教訓了幾句,說我?只顧自己,白白耽誤了你許多年青春,一點沒?個閨秀小姐的教養。說得我?一句沒?敢還嘴。”

    花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容易才插了話?進去,“他前頭那媳婦,都?說是給他打死的!他那個人好吃酒,吃完酒就要打女人,我?真嫁給了他,這輩子就完了!”

    說話?“唰”地起身?跪到繡架前頭,嚇了妙真一跳。這近三十?年的光景,他們主仆間從沒?有過這樣大的禮。妙真一向也不?愛受人家的跪拜,從前就是逢年過節也從不?叫底下人給她?磕頭。

    妙真收起慌亂笑了笑,“怎么?說得這樣嚇人?你在哪里聽見的這些閑話??”

    “我?闔家上?下打聽,都?是這樣說。姑娘,我?不?要嫁給他,求你和二奶奶說一聲,帶我?上?京去吧,我?仍跟著服侍你,情愿一輩子不?嫁人!”花信一面說,一面“砰砰”給妙真磕了幾個頭。

    妙真正不?知如何應對,韻綺便走到繡架旁來說:“你真是傻,那些人的話?哪里能信得?平日咱們屋里和他們鬧得不?可開交,他們對咱們能有句實話??”

    妙真心竅稍轉過來,倒肯答應著,“我?可以?試試和二奶奶說一說,可是一則,二奶奶未必肯聽我?的,你也知道,她?面上?端得賢惠,其實打心底里恨我?呢。二則,你看她?近來對咱們擺出的那股威嚴,我?沒?少吃她?的虧,你也受過她?幾回罰,還不?曉得她?的厲害么??你真要跟著到了京里去,那是她?的地頭,我?尚且自身?難保,又如何保全得了你呢?依我?看,不?如就在這里嫁人的好。”

    花信跪在地上?,淚涔涔的眼睛漸漸凝起一點光,全匯攏在妙真臉上?去。這席話?倒是點醒她?了,自從到了這里來,凡是和那兩房走動的事情妙真都?是一味交給她?去做。常說韻綺不?頂事,在二奶奶那頭怕得慣了,說話?拿不?出腔調來,不?如她?張弛有度。她?先時也樂于?去長這些臉面,如今倏地領悟過來,這是妙真推了她?出去做擋箭牌。

    她?忽然覺得身?上?寒噤噤的,想起前頭妙真給寇立送去了一房小妾,說是為寇夫人分憂,為親妹子解難。然而?到底是為什么?,恐怕只有妙真心里最清楚。

    她?覺得害怕,妙真不?是不?記恨她?,只不?過是秋后才算賬。她?軟坐在地上?,又沒?有話?說,哭聲也不?是那么?大了,轉得凄婉。

    妙真把線從繡架底下拉起來,手抬得高高的,線長得像能絞死人,在線旁笑睇她?一眼,“你說我?說得有沒?有道理啊?到了京去,滿府里的人咱們一個也不?認得,人家是整兒八經的婆媳也好,主仆也好,和咱們算什么??咱們就是寄人籬下,做小妾的,誰敢真當那是自己家?你和我?在親戚家住過不?少日子,難道忘了,連親戚也靠不?住。我?就是有心要為你打算,可我?不?過是個沒?能耐的人,連我?自己的事,也都?是聽天由命。”

    她?一面說,一面把嘴角朝兩面不?高不?低地彎著,從前那爽朗清透的笑容已?很久沒?在她?臉上?浮現過了,皮囊底下仿佛住進了另一個冤魂,一雙不?冷不?熱的眼睛只管溫柔而?尖利地望著花信。

    第101章 缺了還滿 (〇四)

    花信到底還是嫁了那戚大成, 不嫁也沒法子,她徹頭徹尾地明白了?,妙真是絕不肯替她去向傳星說情。如?沁又是歷家內院里的當家人?,誰肯駁她的話?何況如?沁是安了?心要糟踐她, 用一種溫和的方式。

    她此刻覺得這世界根本就是把溫柔的剃刀, 一片一片地,在一種輕微的鈍痛中悄然把人?削得變了形。好在這個戚大成也是個管事的, 在廚房里做了?這幾年的采辦, 也掙下了?些副家業, 好歹是不窮的。她萬般無奈之下, 只?好去賭一賭。

    那日她借故到廚房里去看那戚大成, 剛巧碰上?他在院內指揮著人?卸菜, 趾高氣?揚地從人?家擔子里拾起一棵菜挑剔著, “你看看,你這幾日送的這芥菜都有些發黃,想是敷衍我啊?”

    那挑菜的老頭子忙放下挑子,由懷里摸出把錢來塞他手里, “誰敢敷衍戚大爺?敢是小的不想活了?不成?”

    他掂著錢, 笑呵呵揣進懷里,把手朝旁邊揮一揮,示意人?往屋里擔進去。花信在院門外頭看了?一陣,略微放下心。好歹他是會賺錢的,這是千萬不好里唯一的好處。不過?當戚大成也朝她望過?來, 用一雙垂涎三尺的眼睛, 又令她渾身一凜, 周身血液都凍住了?似的。

    好在她厭嫌旁人?的情緒是長日持久的,自小就?厭嫌白池, 厭嫌她舅舅,后來又厭嫌嚴癩頭,再后來又厭嫌上?了?良恭……她對?生活整個都感到厭嫌,所以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一份尋常登對?的婚姻上?。而今真有了?這么一段匹配的婚姻,也還?是覺得討厭。她原以為自己是一個腳踏實地的人?,連做夢也做得極普通。現?在才有些了?解了?自己,根本?她是不敢奢想,但對?力所能及的一切,又都不滿足。

    妙真趕在啟程上?京前打發她出閣,也拿出五十兩?銀子替她預備了?份嫁妝。送她出閣那日,戚大成到這屋里來迎新娘子,把妙真當做娘家人?,特地拜了?拜她。

    她也趁此幾會細瞅了?那戚大成的相貌,先前寥寥幾分的印象已?不大清楚了?,如?今一看,真是嚇一跳。那一口黃牙已?有發黑的趨勢,蠟黃的臉上?泛著亮锃锃的油光。妙真不由得想到嚴癩頭,那日同良恭道別,聽他說嚴癩頭已?在昆山摔死了?,為了?攔阻花信私自帶她到湖州來,在路上?與花信拉扯時?發生了?意外。

    她看著眼前這個不堪的男人?,心里忽然覺得像是替誰抱了?仇,有一股暢快。同時?登船啟程那日,又感到些凄清。她坐了?這么些年的船,從這地方到那地方,跟前的人?終于?一個個都沒有了?,只?剩下甲板上?那來往叢脞搬抬東西的歷家人?,都是與她無關的。

    這一行人?太多,東西也多,傳星特地包了?兩?艘船,幾位主子并伺候的丫頭仆婦都在大船上?,余下的都打發去了?后頭那條船上?。送行的人?真是多,寇家的人?也擠在岸上?。傳星走到這面甲板上?來,眺望一眼人?堆里的寇家人?,又收回眼看看妙真,體貼地攬住了?她的背,“不舍得姑媽和meimei?不妨事,過?兩?年請她們到京城去玩。”

    妙真臉上?被風吹成了?一片木然的蒼白,懶得和他說什么,只?略微點了?點頭,就?回身向屋里走。

    傳星手里驀地摟了?個空,心里也感到一陣空惘惘的,跟著她走進艙屋里。這間屋子和如?沁那間一樣寬敞,進門是一道六折屏風,繞過?進去,則放著一張吃飯的大圓桌子,一側靠窗戶擺著一套桌椅。最里放著一張雕花架子床,也是用臺屏隔著。

    傳星見她坐在窗下椅上?,也去一旁坐下,“咱們在路上?只?好委屈委屈,等回到家,自然有奢華敞亮的屋子給你住。到了?南京,我就?先派祿喜快馬加鞭回去,盯著下人?把你住的屋子先收拾出來。我曉得你不喜歡和她們挨得太近,特地寫信告訴了?太太,叫把我們家花園子西南面的幾間屋子撥給你住。那屋子外頭種著幾棵梅花,這時?回去,開得正好。”

    因為那年在無錫的印象,他以為妙真最喜歡梅花。他對?她的了?解是冰山一角,卻覺得萬千個性的女人?,終究是殊途同歸。

    妙真呷著熱茶睇他一眼,又是略略點頭,“我住在哪里都是一樣的,這些年來,已?經習慣了?住陌生的屋子睡陌生的床,犯不上?太費心。”

    “就?是因為你住管了?那些陌生的屋子,如?今就?要到家了?,自然該挑幾間好屋子讓你長長遠遠地住下去。”

    她聽到“長長遠遠”這個詞就?覺得恐怖,看見他臉上?從容自信的表情,那恐怖又添上?了?一層。對?于?到京后的一切打算,實在都是她想出來的不是法子的法子。去討好歷老太太倒容易,可果然就?能叫她老人?家輕易放了?她么?時?下行到路上?來,她才開始想到方方面面的困難來。

    背后的檻窗透進來一絲冷風,襲得她心里發冷。她“噢”了?聲,埋頭“呼呼”地吹著guntang的茶。

    傳星睇著她孩子氣?的動作?,話不由自主地溜了?出來,“那年見你你是這樣,現?如?今你還?是這樣,好像永遠不會老似的。”

    妙真倏地偏來眼,“你從前就?見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