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100節
鄔老爺是過來問白池過年的事,聽白池說了許久,不住點頭,“很妥,很妥,你辦事就是比那婆娘可靠好看?得多。你不知道?,那婆娘一文錢也舍不得多花,弄得過年過節也很不好看?,親戚朋友每每上門,背地里都少不得抱怨。我簡直煩死她這一點,家里又不是吃不起玩不起,既說請客,就應當?大大方方請,賓主盡歡才是正理,誰像她?” “太太勤儉持家嚜。”白池淡笑著,嘲諷的意味。一會兒因想起來問:“都這時候了,大少爺怎的還?不回家來?按說十一月就該回來的。” 說起這個鄔老爺就氣,昨日大少爺絡寶使人捎回來話,說無錫那頭脫不開身,有許多生意場上的朋友要應酬,恐怕要忙道?元夕后才得歸家。慪得鄔老爺鼻歪眼斜,又不是在外頭為?官做宰,哪有過年不回家的? 他其實有點怕人家說他過于偏寵二?房,把大房連兒子都得罪了個干凈。絡寶借故不回來,分明就是打他這個臉。 他想來恨道?:“生個兒子沒出息就罷了,成日家病病歪歪那樣?子,一點精神頭也沒有,根本不像個男人,無錫的生意也管得并不好。什么也做不成,倒專會和他老子慪氣。一定?是那婆娘挑唆的,想靠兒子拿住我。想都不要想,哼,又不單她一個會生!” 語畢看?向白池的肚子,好像又大了一圈。白池在榻那端把肚皮摸著說:“你們是父子,誰能幾句話就挑得了啊?我看?還?是給大少爺趕緊說門親事,娶了奶奶,精神也許就好了。” 說絡寶精神頭不足其實委婉的說法?,他是因為?瘦,又是個文文靜靜的性情,說話辦事常是怯懦扭捏的,不像個男人。下人間?有些傳聞,說他根本不喜歡女人,癡迷著一個班子里唱小冠生的男人。 不過是閑話,可白池覺得,這難聽的閑話也很有必要讓當?爹的知道?,就掩嘴笑了笑,“看?我們大少爺那模樣?,倒秀氣得像個小姐,不知誰家的姑娘配得上。上年我剛搬進來,背后看?見他和一個做小生的走在一處,我還?當?是誰家的少年夫妻,繞到前頭去看?,才看?清是我們大少爺,笑也笑死了。” 這幾句笑話說得鄔老爺無地自容,絡寶的閑話他能聽不見一些?不過裝作不知道?罷了,免得說出來大家難堪。可眼見著一天?一天?是個大男人了,還?是那柔柔弱弱的樣?子,也沒聽見說和哪個丫頭姑娘有什么閑話,實在恨的人咬牙。 他面皮紫漲地立起身,“你說的才是正經事,他的婚事也該打算起來了,待我去問問那婆娘有沒有看?中的人家,趁著年節大家往來,好趁機對?人家說。你先睡,這幾日和你娘家姊妹好好說笑說笑。” 白池幸得妙真她們住在這里,不用她挖空心思追他出去,他倒很自覺起來。 次日睡醒起來,聽見說昨夜里鄔老爺回去,又和鄔夫人吵起來,恍惚是為?大少爺的事,說是鬧得厲害,又將鄔夫人打了幾下,不知是不是揣著了鄔夫人的哪里,她這會還?下不來床,正請大夫呢。 這些傳話的丫頭也不避諱,當?著妙真她們在屋里就來說。三人原在吃早飯,花信吃得飽了,趁丫頭出去,擱下箸兒來笑,“看?不出來你有這樣?的本事,我們住在這里這些日子,你們太太就被打了好幾遭。就是上回她來鬧,你也是半點虧沒吃。還?管著賬目,管著銀子,真是不得了。不過你腦筋一向聰明,對?付男人也有法?子。” 連妙真都看?得出是白池攛掇的,但是大家都沒說也不問,偏她說出來。又像不單是說現在,還?若有似無地暗指從前。 白池恨就恨她這里,就是要生氣,也該是妙真生氣,與她什么相干?她冷笑著放下箸兒,“你這又是替誰打抱不平呢,我怎么樣?,也是在我自己家里,又沒叫你吃什么虧。” “我說什么了啊,怎么惹出你這些話?我不過說笑說笑,你那心肺腸子真是越長?越窄了。”花信一面笑翻眼皮,一面起身往外走出去。 妙真半日沒插嘴,埋頭吃她的飯。橫豎她們倆這樣?鬧也不是一日兩日,鬧了半輩子,她也勸半輩子,絲毫沒改。 第89章 碾玉成塵 (〇七) 這一日白池與花信兩個再未說話, 妙真夾在當中也很尷尬,怕近了這個?那個?不高興,近了那個這個也有言語,一切又似回?到原點。 偏過兩日要走, 良恭與嚴癩頭往錢莊兌取銀子, 也不在家。妙真獨自悶在東屋,不得趣味。好容易混到午飯時候, 擺在正屋里。惠兒照舊去喊花信來吃, 走去?西屋說了幾句回?來道?:“花信姑娘說不餓, 叫姨娘和妙真姑娘先吃。” 兩個?人只得先吃, 用罷飯瀹上茶來, 又到榻上用茶。閑說兩句又說到花信身上, 妙真只得調和兩句。白池心里也沒?意思?, 想著大家聚在一起也不過就這三五日,往后天各一方,誰知幾時還能?再見?何況她是主,花信是客, 少不得要讓她一些。 因此和妙真說:“今日天好, 到我們家花園里走走去?否則一會坐得困倦了又睡午覺,夜里又不好睡。叫上花信一塊去。” 妙真辨其意思?,自然樂得奉陪。便和白池繞廊去?敲西屋的門。聽得里頭懶懶發問:“誰啊?” 白池道?:“我們到園子里逛逛,你去?不去??” 花信聽見是白池在問,曉得是來求和的意思?。這也難得, 從前兩個?吵嘴, 從沒?有誰去?求和的道?理, 都是因為?伺候妙真,一來二?去?也就恢復如常了。人既來求和, 她也不好再多說什么?,便掛著臉開了門,跟著二?人往花園里去?。 惠風和暢,雪化得七零八落,鄔家做著這門生意,自然不會令自己家的園子景色凋零,假山上仍有濃陰斑駁,不像個?冬天。因為?人丁稀薄,這房子里常是清清靜靜的,進來年節走動的親戚多起來,才有了點熱鬧的人氣。園子是這宅子的中心地?段,白池占據著內院的東面,因為?鄔夫人的屋子在西邊,有意要與她分庭抗禮。 妙真攙著白池走在前頭,花信稍稍落后一步,由得她們說話,她自己思?忖著她的事。妙真半晌不聞她開口?,以為?她還在和白池置氣,有意轉過頭來調和,“花信,你說是不是?” 花信楞了下,“什么?是不是?” “我和白池在說,他們家不虧是做這門生意的,你看,這園子一年四季都有景,這時候還有好些綠油油的樹。等回?去?我買所房子,也要收拾出個?小花園來。” 白池也扭頭搭腔,“我看就你們幾個?住,也不必怎樣大的房子,花園子要有,屋舍倒不必太多。從前咱們尤家那房子就太大了,反而顯得不熱鬧。” 妙真重重吁了聲,“就是不曉得行市價錢,從沒?有買賣過房產。” “嘉興的宅子,看在哪條街上,咱們盤云街上就貴。” 花信全不留心去?聽,本能?排斥妙真要在嘉興安家的事。她勉強笑道?:“我也不懂,回?去?再說好了。” 三人繼而閑逛,走到條湫窄花磚鋪路上來,兩邊都有怪石相疊。迂回?婉轉間,只見鄔夫人忽然氣勢洶洶從前頭冒出來,臉上掛花帶彩,卻是精神抖擻。帶著那老馮媳婦,同樣是滿面憤懣。 一看這陣仗白池就曉得是來找麻煩的,便立住身子笑,“昨日還聽說太太下不來床,請了郎中來瞧,今日又好了?” 鄔夫人因為?他兒子的事挨了鄔老爺一記窩心腳,不知揣到哪里睡在床上哎唷了一天。今早上起來,又覺得好了,又有了十足十的力氣來興師問罪。 她攔住去?路,叉腰把白池指著,“你要管賬給你管了,連庫房的鑰匙也交給了你,你還待怎的?還不足惜,還要在老爺跟前說我兒的是非。你打量著挑撥了他們父子,你生下個?小雜種來,這個?家里里外?外?都要落到你手上去??我呸!天說得準你能?生下個?什么?玩意,就是生下來,養不大的也多的是!” 妙真也是頭一回?與這鄔夫人正面相會,本不想多嘴,可聽見一席話詛咒白池肚子里的孩子,便要偏袒兩句,“太太罵人就罵人,不應當說這些話來咒孩子。不論怎么?說,這是鄔家的骨血,太太拿出些肚量來,不會吃虧的。” 那老馮媳婦錯身上前,毫不客氣向?地?上啐了口?,“呸!你是個?什么?東西,也是個?狐貍精的樣子,怪道?是她娘家人,你們尤家一窩子的狐貍精!你住到我們家來,本是客,沒?說規規矩矩來拜見我們太太,反倒在這里多嘴多舌。我們鄔家還輪不到你一個?外?人說話,再幫腔,趕你們出去?!” 白池面色一變,也錯身上前,把妙真擋在身后,“鄔家也輪不到你一個?老媽子來說話。我的客人你想趕出去??你是個?什么?東西,我倒要看看,是你先趕我的客人,還是我先把你打發出去?。” 老馮媳婦也不怕,把腰一彎,又狠啐一口?,“你縱有通天的本事也管不了我的事,我是太太娘家帶來的人,你做不了我的主!” “我做不了你的主?你試試看好了,別說你,連你們大少爺的事,我也做得了主。”白池噙起冷笑,專門拿話戳人脊梁骨,“老爺正說要給他娶親,我看也難,誰家的小姐想嫁個?比自己還弱不禁風的男人?不像個?男子漢。我看不如預備一份嫁妝,打發他出閣倒還可靠些。” 幾句話說得鄔夫人怒火中燒,一把拉開老馮媳婦,抬手照著白池的臉狠摑一掌,“去?你娘的小sao.貨,你當我不敢收拾你?愈發縱得沒?有個?王法天理。今日我不叫你知道?我的厲害,我就不是個?人!” 說著把兩邊袖子往上擼起來,還要打的樣子。妙真忙將?白池往后拉,“太太有話好好說,打人可不好看。鄔老爺回?來聽見,也要生氣。” “生氣就生氣!我先收拾了這小sao.貨,再和那老爛根子拼個?你死我活!” 白池半點不怕,曉得她一貫是話說得狠,骨子里卻軟弱。反把妙真向?旁邊拉開,把肚皮一挺,笑道?:“隨你來好了。” 鄔夫人抬起右手,一時落也不是,打也不是。妙真只當她還要打,又往后拉白池。這一拉便挽住了鄔夫人的臉面,更撲上前去?作勢要打。說時遲那時快,花信心竅一轉,暗里伸出腳來絆了下鄔夫人。鄔夫人腳下一滑,收也收不住地?向?前栽去?,把妙真與白池都推了一把。 只聽得數聲慘叫,大家都摔了個?人仰馬翻。亂著爬起來時,卻見山石腳下未化完的雪逐漸染了紅,順著那紅望過去?,竟是從白池裙下流出來的。 這一下大家都慌了神,連老馮媳婦也來看白池。見她眉頭緊蹙,面色死白,滿額大汗,咬著嘴皮子說不出話來,哼也哼不出一聲。老馮媳婦哎唷道?:“我說、我說怎么?流了這么?多血?可別是又流產了!” 鄔夫人一聽這話,心道?這還了得,倘或流產,又是她的罪過!忙慌慌張張爬過去?,掀了白池的裙子看,一看里頭軟綢袴子已給血浸透了大半,馬上便嚎哭起來,“真是不好了!快請郎中來!” 妙真只聽她們兩個?有年紀的吩咐,招呼花信去?叫人來抬。連喊幾聲,花信方慘白著臉回?神答應,掉頭跑去?。這一路跑得她魂飛魄散,本來是想絆鄔夫人那一腳,把白池稍微弄出個?好歹,妙真少不得為?白池耽誤下來。不曾想卻弄出了這樣大的禍災。 不一時跑去?喊了鄔家幾個?小廝,合力將?白池抬回?房中。屋里頓時大亂,烏泱泱心魂亂撞,鬧哄哄履舄縱橫,有請郎中的,有煎湯藥的,有喚接生婆的,有嚷的,有驚的,有哭的,也有嚇得說不出話的,是一鍋熬得冒泡的粥。 蕭蕭的風聲在這亂哄哄的境況里不易察覺,沉默地?在四處刮著,刮著……終于把鬧刮成?了靜,這時候,那簌簌的聲音又變得格外?刻骨了,直往人骨頭縫鉆進去?。 哪里都像是這聲音,廊下的燈籠“咯吱咯吱”地?搖著,四處的靈幡“啪嗒啪嗒”地?打在桿子上,遠處隱隱有人在哭,斷斷續續的嗚咽,像極悶長苦痛的弦樂,在這冷月凄清的夜里,聽得人驚心。窗戶也給風扇動著,偶爾“噼啪”的一聲,引得妙真走到窗前去?看,仿佛看見有個?纖弱的身影從漆黑的小徑上走出來。 是白池,穿著套舊時的月魄色衣裙,春夏的料子,在森冷的月輝中顯著一縷淡淡的藍色。妙真看見她含著笑意款款走到廊下來,便立時開門迎出去?。 她摸她的衣裳,摸到一手寒意,忙問:“冬夜里,你為?什么?穿得這樣單薄?你不怕吹病了呀,身子骨本來就弱。” 白池只是笑,不說話。妙真不由得打量她,漸漸想起不對來。白池分明已經死了!小產流了好多血,止也止不住,連經驗老到的郎中接生婆都束手無策。 她是親眼瞧見的,她臨死前,分明還攥著她的手說了最后一句話——“妙妙,不要怕,我就不怕。我是不怕死的。” 又笑著說:“也不怕痛。” 那跟前這個?又是誰? 眨眼的功夫跟前又變得空無一人,一眼望去?,長長的廊下鋪滿月光,上頭懸著幾盞白絹燈,也撒著白森森的光,把地?磚照成?冷灰的顏色。遠遠的有和尚在敲木魚,“篤——篤——”,總是要漫長地?停頓一下,人的腦子也跟著遲緩地?停頓一陣,在這一陣里,一切的悲歡離合都成?了空白。 白池死了,鄔夫人辯解說并不是故意要打她,是腳下踩著了雪打滑,不留神栽過去?的。本來已做好了鄔老爺不信的準備,誰知鄔老爺反倒沒?過分怪罪他太太。 因為?喪事全要靠她來料理,夫妻倆總在最要緊的關頭團結起來,沒?空計較那些雞毛蒜皮的事,反正這個?家是又落回?鄔夫人手中了,一切的矛盾都戛然而止。 因為?治喪,耽誤了這一陣,好容易喪事落尾,妙真又犯了病。良恭執意要走,花信不肯,冷笑著道?:“你無非是急著帶姑娘回?去?好和你成?親,我真是不懂,你到底在急什么??你是怕姑娘反悔不嫁給你了?你們既然要好,連這點信心也沒?有?這時候好要拉著姑娘跟著你顛簸,到底是你們的婚事要緊,還是姑娘養病要緊?” 鄔老爺因怕人家說人走茶涼,姨娘才剛沒?了,就忙著趕她的娘家人,不好聽。便也跟著勸,“我看你們先別急著走,就在我家調養幾日,等你們姑娘清醒過來一些再走不遲,免得路上鬧起來出大事。” 這一回?妙真鬧得比往日都要厲害,入夜就說白池在廊下坐著,穿得單薄,偏要拿個?毯子出去?裹在那柱子上。常坐在那凍人的吳王靠上和那柱子說話,哭一陣笑一陣的。白天起來,又嚷著有人要害她,誰都近不了身,常拿著一根金簪子向?人胡亂比劃。 良恭也怕鬧到船上去?,四面都是水,倘或有個?不留心之處,她又出什么?差錯可不好。比起碰上傳星的風險,他更怕這風險。只好向?鄔老爺打拱,“還請鄔老爺薦一個?本地?的好郎中,給姑娘開一副安神定心的藥吃。” 鄔老爺滿口?應下來,“我下晌就打發人去?請,你們只管安心多住些時日,白池沒?了,她的娘家人,我一定是要照顧周到的。” 果然這日下晌,鄔夫人就遣人去?請了個?有名的郎中過來,抓了副好藥,命人煎好了,親自和老馮媳婦送來妙真屋里。 因見妙真給綁坐在床上,便哭天搶地?捶著炕桌說:“我可憐姨娘唷!你才去?了,你妹子就病得這樣。還不是為?你走了的緣故,還不是為?你走了的緣故!你要是聽得見,好歹回?來看我們一眼,不枉我和你這兩年的情分吶!” 花信正坐在床前給妙真喂藥,聽見這話,冷不丁打個?寒顫。鄔夫人問心無愧,倒是有膽子裝好心。她是心虛,并不敢哭喊叫白池回?魂來的話。不知道?人死了,到底能?不能?化作鬼,化成?鬼了,到底又能?不能?曉得這世里的真相?她希望白池不能?知道?,連自己也趕快忘記的好。 好在活著的人都不知道?真相,都只當是鄔夫人撲倒了白池,把她的肚皮撞在了那奇形怪狀的太湖石上。不管是真是假,這會大家都不計較了,橫豎白池這一死,這個?家又是鄔夫人來當了。 花信拿帕子給妙真抹了嘴,又掉回?榻前向?鄔夫人福身,“虧得太太好心,又是替我們請郎中,又是替我們抓藥的,等我們姑娘好了,也叫她謝謝太太。” 鄔夫人左右揩了眼淚,嗔怪一眼,“說這些客氣話,都是一家子親戚!我看單是你們三個?守你們姑娘也著實累得很,我叫惠兒也來幫個?忙,讓你們得空時好歇一歇。” 這幾日多半都是良恭和花信兩個?近身照料。說來奇怪,花信先前最怕妙真發病,唯恐她鬧起來傷人。這回?鬧得更厲害,她反倒膽子壯大起來。大概是一旦怕起鬼來,就不怕活人了。 送走了鄔夫人,她請惠兒幫去?提了午飯來,一口?一口?地?喂妙真吃。妙真先吃了兩口?,再喂一口?進去?,她慢慢嚼兩下,倏地?一口?噴在花信臉上,尖著嗓子笑,“你敢是想下毒藥死我啊?呸、我才不如你們的意!” 惠兒忙去?擰了條面巾來給妙真搽一搽,又遞給花信搽臉,和她閑話,“你們姑娘這病,能?不能?治得好啊?” 花信胡亂搽了臉,仍舊給妙真喂飯,“好不了,只盼著發病發得少些就算是好了。” “那你們也是跟著遭罪,將?來嫁人,連婆家也跟著遭殃。她不是要和那個?良恭成?親么??良恭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啊?” “有個?姑媽,好像也是個?病秧子,眼睛都快瞎了。” 惠兒不由得嘆道?:“那他慘囖,一個?男人擔著兩個?有病的女人。我看他那個?人,要不是守著你們姑娘,遲早有一番作為?。” 花信斜眼看她一會,心里忽然有理由安慰自己。她不單是為?妙真,也是為?良恭,他們兩個?本來不配,誰對誰,都是個?負累。感情這東西到底靠不住,要是靠得住,當初邱綸早就娶了妙真去?了。 我是為?他們好,我是為?他們好啊!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對自己說,把那顆慌亂不安的心暫時地?安撫下去?,她還有事情要做。 喂過飯良恭就進來了,帶著渾身的怕疲憊與寒氣。一天一夜只睡了半個?時辰,比前兩日還要睡得少些,兩只眼睛熬滿血絲,卻十分沉著澹然,“我來看著她,你們去?歇你們的。” 他一來,就把妙真身上的繩索解開,叫花信惠兒兩個?把門從外?頭上掛了把鎖。要死要活,都是他們兩個?。這樣反倒有點安全,把世界和他們隔開了,他暫時用不著擔憂外?頭有風雪能?卷進來。 他撥開妙真臉上的發絲,盯著她的呆滯的眼睛的看一陣,拇指在她腮上摩挲兩下,“吃飽了么??” 妙真神色渙散地?點點頭,他就笑,把臉貼下去?,額頭抵住她的額頭,“吃飽了還有精神鬧么??”是無奈的,縱容的語氣。 他從來不怕妙真鬧,即便她滿嘴里瘋言瘋語,渾身蓬頭垢面,有時候表情猙獰得破壞了她絕頂清麗的五官,有時候也癡呆呆地?把口?水從嘴角淌到衣領子上,那模樣和“美”簡直毫不沾邊。 可那又怎么?樣,他記得她一切美麗的時刻,比誰都懂得她最大的好處,是傲然自足,抱樸含真。任這世界如何鋒利,最終也沒?能?摧毀她這一點。以不變應萬變是她獨特的智慧,她經過了許多坎坷,始終對這世間抱著的一份愈發爐火純青的善意的理解。 他也相信,這世上再沒?有人能?比他明白妙真。人們都只說她是傻,是笨,是軟弱。就像人們同樣把他說成?是怯懦無能?,一無是處。可再無用的人,也有他活著的道?理。這道?理,他們是相互懂得的。 妙真被他的呼吸吹得腮邊發癢,“咯咯咯咯”地?笑起來,慢慢起來走去?推了推窗戶。窗戶也從外?頭掛了鎖,外?頭是一層厚厚的白桐油紙,防風的,里頭是蜜合色窗紗。 太陽照進來,是大片大片刺眼的白。她什么?都不記得了,像個?出生的嬰孩,什么?都還沒?經歷過。對這世界,好奇地?打量著。上頭窗戶角上有只不易發覺的小蜘蛛正在織網。她的目光被牽引過去?,一看就看了好半日。 病中的妙真做什么?都不奇怪,良恭也不去?問她,就在床上坐著看她。她半日不動,他的眼睛漸漸看得累了,倦意太濃,就倒下去?半醒地?睡著。人家都勸他把妙真綁起來為?好,他自己舍不得,把屋子里的利器都收走,也早就做好即便被她傷害,也仍然愛她的準備。他這個?人做事就是這樣,凡事都喜歡往最壞里打算,所以愛她這么?多年,時常都覺得沉痛。 妙真看那蜘蛛看得眼睛累了,回?過頭來,猛地?發現?床上臥睡著個?怪物,渾身長滿黑色的毛,不知有幾條胳膊幾條腿,樹也數不清,全都攤在鋪上。 她陡地?驚嚷一聲,良恭迎面剛要坐起來,胸膛上就扎進來一把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