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99節
她?兩個談談講講說?得好不高興,卻?聽得花信滿心滿肺的愁云慘霧,飯也吃不好。隨便用罷,正要辭回房去,恰逢門?上的小廝領著個林家的人來下請客貼。 下的兩張帖子,是林夫人親筆寫下的,特地也請妙真明日同至。妙真拿來看看,笑道:“她?怎么還特地給?我下個帖?” “你一向就討這?些夫人太太的喜歡?!卑壮卣f?著,叫小廝帶話回去說?明日準到。打?發去后,又和妙真說?:“這?人也是神神叨叨的,昨日在她?那里坐了大半日,到走的時候她?也沒?說?明日要擺席請咱們,這?會又忽地叫人送個帖來?!?/br> 妙真也好笑,“昨日聽她?說?話,就是風風火火的脾氣,也許也是臨時才起的主意。” 花信暗暗一想,未必是林夫人的主意,哪有請客請得這?樣急的?何況昨日在林家聽他們說?話,林夫人近來因為年關應酬不迭,就是要請,也不是非得急在這?一段日子。 或許是歷傳星的主意也不一定,她?剛打?他那里回來,林家就來下帖,還特地給?妙真下了一張。她?猜想,大約是歷傳星要見妙真一面,所以才托了林夫人來請。 第88章 碾玉成塵 (〇六) 可巧良恭走到里頭來回話, 說早上與嚴癩頭往碼頭跑了躺去找船,許多船家都是要等著元夕后才肯走,問妙真要不要雇兩輛馬車走陸路。 白池攔住說:“走陸路比水路遠得多,就是這會啟程, 你們年關底下也趕不回嘉興, 這又是何必?風雪又大,路又不好走, 馬車倘或打個滑, 把人摔出個好歹來, 更不劃算。何況這會就是馬車也不好雇, 到外鄉去, 誰輕易肯跑?” 妙真原是走也可不走也可的態度, 聽見白池說得有理, 只拿眼把良恭望著,看?他的意思。良恭只得向白池打個拱,“那么還?請你問問你們家里常在外頭跑的人,看?看?有沒有熟識的船家肯跑這一趟?!?/br> “那等老爺回來我叫他去問問看?好了。為什么一定就要此刻回去啊?就是要成親, 這么多年了, 偏急在這一刻?” 花信也笑,“我也不懂他們,早不急晚不急,偏急在這時候。姑娘也是,嘴里說怕給人家添麻煩, 這會又叫人家的人東打聽西?打聽的去找船, 難道?不是添麻煩?” 妙真自省很不好意思, 去掣了掣良恭的袖子,“要不然, 還?是等年后再走好了?!?/br> 良恭忽然固執起來,板著面孔,有幾分威嚴,瞅著她沉下嗓音,“咱們已經說好的,回去還?要忙咱們的事。” 妙真把嘴一噘,走回榻上,“那沒有船,你說怎么辦?” “我再叫嚴癩頭往碼頭跑幾趟,肯出銀子,不信沒有船。”說著又向白池拱手,“請你也費心問問。” 到次日天?不亮,各有事忙。良恭因不曉得妙真今日要到林家赴席一事,只忙著起來隨鄔家園圃里的人去送梅樹。順道?走到對?過床上拍了拍嚴癩頭,叫他往碼頭上去打聽船只。 嚴癩頭迷迷瞪瞪一看?,窗外黢黑,便把被子扯來罩住腦袋。良恭又喊了兩聲?,嚴癩頭翻身起來,把腦袋摸一圈,煩嫌地拍了拍,“我說你為?什么一定?要急著這時候走?叫我哪里去問船,我又不是有好大的神通。” 良恭點了盞油燈放在桌上,臉上陰沉沉的,“兄弟,不走不行,歷大官人此刻就在昆山?!?/br> “誰?”嚴癩頭懵了片刻,猛地一驚,“你說的是那個歷大官人?” “可不就是他。”良恭少不得一面套衣裳,一面將無錫一節的事告訴他聽。穿戴整齊,抬腿坐在長?條凳上,“他的來頭可不小,要是看?見了妙真,又打什么主意,我就是豁出性命去也是無濟于事。三十六計,還?是走為?上的好?!?/br> 聽得嚴癩頭精神抖擻,馬上起來穿好衣裳,“你放心,我把嘴皮子磨出火來也要找到艘船送咱們回去?!?/br> 說著良恭兩個手指捻滅燈芯,并他一齊出門去。良恭自向馬廄里的人借了匹馬往園圃里去,會了城外莊園中的老許,又并老許押著十來盆紅梅臘梅轉到林大人別院。 已是日上三竿,叩了門,未幾有人來開門,老許打拱問候,又問:“敢問你們大人在不在家?特地受林大人之命,往這里送些梅樹來栽種,怕一時動起來,吵得大人不好睡覺?!?/br> “可巧,我們大人到外頭買辦東西?去了?!蹦切P忙把門拉開,引著二?人進了二?院里,命在屋錢一片籬笆內栽種。 良恭充個下力的人,聽著老許指揮并幾個人一面挖土栽樹,一面向老許討教些這宗買賣上的要領。 老許無不說來,又閑話取笑,“看?你并不像做得了這些腌臜事的人,想不到忙活這一陣,一句苦累也不喊。我告訴你,這宗買賣可不單是下力這樣?簡單,里頭的門道?多得很,時令花草要相互合宜,亭臺樹木要相得益彰,山石綠蔭也要相輔相成。咱們江南的園景,學問大著哩,就跟畫畫一樣?,多一分則妖,少一分則黛?!?/br> 良恭把出頭立在土里,兩個腕子搭在上頭笑,“正巧,畫畫我倒是略通,也畫過些亭臺樓閣園林風光?!?/br> “那正好!你學這門生意可算是學對?了。” 這里正說笑,見這院里的小廝提著鎏金銚子來給眾人倒水吃。老許向前頭那間?敞廳指去,“這里做了你們歷大人的書房了?” 猛地聽得良恭一怔,變了臉色。 又見那小廝笑道?:“這里原就是林老爺設的書房,沒道?理我們大人為?這幾個月,還?要稍這么些書來,又不是不回湖州去?!?/br> “幾時回去呢?” “就這幾天?,要趕著回去過年,我們二?奶奶還?在家呢?!?/br> 良恭細細辯來,想不到真是冤家路窄,這林大人的別院偏是歷傳星住著。不過也是合乎情理,上回在林家見那林大人對?歷傳星十分巴結,只怪他當?時慌得沒空細想。不過也算運氣,今日來這一趟,歷傳星并不在家。 他趕著插句嘴,“敢問你家大人幾時回來?我們這里弄得泥泥濘濘的,怕大人回來踩得滿腳?!?/br> “誰知道?。你們也不用怕,我們大人不愛在這些瑣碎上計較。” 良恭聽后,一刻也不敢歇,趕緊招呼眾人忙活,心道?可千萬別碰了面。叵奈他這里千防萬防,也防不住有心人從中拉纖。 卻說妙真并白池到了林家來,那林夫人偏在一間?軒館內擺了一席,開著窗戶,下了竹箔,攏上四.五個熏籠,又通風又暖和。又請了一班小戲來,邀著妙真與白池入席談飲。 白池打趣了一句,“你這是擺的什么鴻門宴,冷不丁的要請客,還?弄出這樣?的排場,實在叫我受寵若驚?!?/br> 那林夫人親自繞著圓案親自篩酒,篩到妙真身邊,看?她一眼,又向白池笑道?:“你說這話真是該打,難道?我平日待你不周到?你說起來,好像是我有事求你。你怕什么,從來只有你求我的,沒有我求你的?!?/br> 說得妙真“噗嗤”笑了,那笑聲?瀝瀝的,溪水一般流到簾外去。傳星在竹箔外頭望了半日,鼻管子里輕輕“哼”出一縷氣息,也漸漸笑了。本來已想不起妙真確切的模樣?,此刻一見,她又立刻從他沉淀了的記憶中浮現出來,一如最?初,仍舊驚艷。 那林大人觀他神色,也笑起來引他,“外頭風冷,里頭暖和,大人不如也和我進去坐坐,討她們一杯熱酒吃吃,一出好戲聽聽?” 誰知傳星搖撼兩下手,向廊下客人家的丫頭招招了,略對?她說了兩句,便掉身向著花園子往門上去。林大人不知就里,只得跟從送他出去。 花信仍舊掉回到廊下來,因見里頭說得高興,便進去向妙真說:“姑娘倘或不急著走,我想出去街上逛逛?!?/br> 妙真未及說話,那林夫人先揮了揮手,“不到下晌我可不放她們回去,你只管去逛你的?!?/br> 花信因見妙真也答應,便放心大膽出去,請林家的丫頭引出角門,一徑上了上了輛馬車。傳星早在車里等了片刻,見她登輿,便命祿喜往街上兜繞幾圈,好叫二?人說話。 旋即打探起妙真,“你們尤家的事情我已盡知,父母沒了,姑娘現今還?有什么親戚長?輩?” 花信見他坐在上首,饒有趣味地笑著,又打聽長?輩,就覺出幾分意思,忙道?:“說起我們姑娘的親戚長?輩,還?與二?爺有些淵源呢。我們姑娘有位親姑媽,正是嫁到了湖州寇家,也是做的絲綢生意。” 傳星登時便想起寇立來,心里立時有了幾分打算。花信窺他幾眼,有些為?難道?:“不敢欺瞞二?爺,我們姑娘的婚事雖無人替她主張,她自己倒是謀定?了一門親,這幾日正打算著回嘉興去成親?!?/br> “還?有這回事?”傳星駭然須臾,又笑著,不大往心里去,“她看?中誰家的公子?” “是她跟前服侍的一個小廝,叫良恭,跟了她已有好些年頭了?!?/br> 傳星聽這名字耳熟,凝眉一想,漸漸想起來了,是在無錫的時候到他門上討梅花的那個。當?時就看?他不錯,原想他不過是龍遇淺灘,早該要發跡的,沒曾想這兩年過去,還?是個下人。 那時他們主仆就聯合騙了他一回,原來里頭有這個緣故。傳星想來好笑,臉上也沒有不高興的意思,只管把腿架到另一條腿上,睨著花信,“你看?我比那良恭如何?你們姑娘是嫁他好,還?是嫁我好?” 花信忙笑,“他不過是個奴才,哪能和您比呢?二?爺不知道?,我也正為?這事發愁。我跟我們姑娘是從小一塊長?大的,把她當?親人一般。她沒了父母,無人主張,就胡亂的糟蹋自己,我在旁看?著,豈會不心疼?我們姑娘性情敦厚,心地好,相貌更不必我說,就是有些愛犯傻。自從我們家里敗了,她四處投奔親戚,身上有些錢財,險些讓這些人哄騙個精光!她身上又有個病癥,就怕拖累了誰,便想著胡亂要揀個人嫁了,您就說她是不是傻吧??伤灿谐H藳]有的好處,不記仇,心寬,這也是難得的?!?/br> “她有什么病癥?” 花信忖度倘或傳星果然有意要討了妙真去,遲早都是要知道?的。便直言相告,“是個瘋癥,胎里帶的,不過就是偶然犯一次,多半是好的。犯起病的時候就是喜歡說些糊涂話,也沒別的?!?/br> 傳星倒笑,“都說人無完人,老天?爺給她那般的相貌,自然就要在別處少她一樣?。這也沒什么妨礙,請幾個好大夫抓幾副好藥吃一吃,能好是造化,好不了也沒什么,無非是多派幾個人照管她?!?/br> 說得花信松了口氣,引到前話去,“所?以才說別的人哪里能和二?爺您比呢?要是姑娘嫁到尋常人家,這個病只怕愁也要把那些人愁死了??啥?爺家大業大,在您這里,值什么?” 馬車兜到條喧鬧街市,外頭嗡嗡的,嘈雜不已。傳星挑著簾子看?一眼,太陽也是烘烘的,雪化成了泥濘黑水。他想到妙真的面龐,覺得美還?在其次,美人他見過許多,卻從沒有一個像她一樣?飄忽不定?。 她就是那些挽也挽不住的冰雪。往日要得到的都能立時得到,來得太容易,未免沒意思。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爺故意和他玩笑,偏是和妙真的這段緣分剪也剪不斷,拾也拾不起,很有趣味。 又聽花信惋惜地嘆了聲?,“我們這幾日就打算著要回嘉興去了,姑娘正打發人四處找船呢?!?/br> “這時候不早不晚的,忙著回去做什么?嘉興不是已經沒了親人了么?” “姑娘打算回去置辦所?房子,好安個家。” 傳星把頭偏在那邊,向她斜著眼微笑,“既然嘉興已是家敗人亡,又何必還?要回去那里安家。你既然為?你們姑娘好,我倒想,不如跟著我回湖州去,不是有姑媽在那里?以后她的事情,就讓她姑父姑媽替她主張。” 花信會其意思,是他要向寇家去討人。她一時高興不已,“那自然是好了,姑娘家無依無靠,說什么安不安家的事,我看?也不妥當?。跟著二?爺去,叫姑太太姑老爺做主,名正言順。只是不知二?爺是什么日子啟程?” “我倒很隨意,看?你什么時候領著你們姑娘來找我,我們就什么時候啟程。” 馬車又往林家角門上兜繞回去,嘎吱嘎吱的,和花信輕微的笑聲?混在一起,別人聽不見,她自己倒聽得一清二?楚,一顆心在此刻格外分明。 這廂回來,恰趕上席散,花信并妙真白池三人仍舊坐軟轎回鄔家。妙真累乏了,連晚飯也不要吃,自往東屋去歇。推門進去就看?見良恭倒在她鋪上,也不知幾時進來的。 聽見聲?音良恭就忙坐起來,臉上透著森冷的白,“你今天?到林家去了?” “我沒告訴你么?” “你沒告訴我?!绷脊饋砝母觳仓?,“為?什么又到林家去?席間?都有什么人?” “林夫人請,就去了嚜。就我和白池兩個,人多我還?不去呢,又不認得。”妙真見他有些發急,便揪著眉頭打量他,“這有什么呢,上回也去了。怎么,這林家哪里得罪了你?” 聽見沒別人良恭才松緩了心弦,坐回床上去,“那你在他們家,有沒有碰上什么人?” 妙真跟著坐下,歪著臉瞅他,“能碰上什么人呀?你這話問得真是奇怪。” 良恭看?她一眼,笑了笑,“不是我問得奇怪,他們官宦之家,肯定?有不少浪蕩子弟出入,你長?得這樣?,要是撞見那些人,豈不惹是非?我不放心才問問的?!?/br> 妙真眼珠子轉一轉,慢慢笑著直起腰,“噢,我曉得了,你怕我給別的男人搶了去,是不是?沒見得你早年不慌不忙,這會又忽然急起來的。你要是怕,前些年怎么待我淡淡的?” 良恭也不好意思起來,兩手朝后撐在鋪上,故作出一副散淡神色,“我有什么可怕的,是我的人誰也搶不走?!?/br> “那好,我此刻就出去結識幾個男人,看?你怕不怕!” 說著就站起來,良恭忙伸手拉她,將她困在膝上,“我怕我怕,我怕死了都!我的姑奶奶,你老實些,嚴癩頭已經找到船了,初七就啟程,就這三兩日的功夫,你可別給我惹事,乖乖的啊?!?/br> 妙真“噗嗤”一笑,抬起胳膊圈他的脖子,“你今日跟著人家栽花去了?學得如何,往后做這買賣,能不能發財呀?” 良恭就笑,“什么時候你也成了個財迷?” “可不是我財迷,是你非得要發財。我有人家一輩子都賺不來的錢,才不在乎。” 說話間?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廊下點起了燈,花信提了一簍子炭進來,問妙真要不要吃晚飯。妙真本來不餓,因見良恭還?沒吃吃晚飯,就說:“要是有現成的,就端來吧,白池吃過沒有?” “鄔老爺過這邊來吃晚飯來了,他們在那屋里正吃著呢?!?/br> 豎起耳朵聽,是聽見正屋里果然有些說說笑笑的聲?音。未幾花信提了兩個人的晚飯來擺在炕桌上,妙真在榻上陪著吃。吃得不認真,提著箸兒在碗里“篤”著。 良恭吃得倒香,端著碗扒幾口飯,往她碗里揀些菜,“你這會不吃,夜里餓了,豈不要勞動人家廚房做夜宵?還?是吃些?!?/br> 妙真喜歡看?他大口大口向著碗邊扒飯,吃得急吃得香,和他凌厲眉眼中出塵的氣度不同,給人一種誤會,好像他是急匆匆趕回家來,還?要急匆匆趕著出去做事。 她是好玩,朝他張著嘴,把兩個肩頭扭一扭,撒著嬌,“那你喂我吃好了。” 良恭果然夾了菜往她嘴里送去,回來又埋頭扒幾口,隔片刻又送去妙真嘴里。兩個人像是在抱著蜜罐子吃,分不開的樣?子,有一種童趣。 花信在往熏籠里添炭,扭頭看?他們一眼,很是瞧不慣。忽聽妙真問起初七動身的船,花信忙問:“往嘉興去的船找著了?” 良恭道?:“嚴癩頭今早去碼頭跑了半日找到的,不過是價錢略高一點?!?/br> 妙真道?:“高一點也是應當?的,如今年節底下,人家肯跑就難得了?!?/br> 花信還?在床邊拿火鉗子翻著炭盆,翻出點火星落在她手上,蚊蟲叮咬似的疼。她還?當?這時節不好找船,妙真嘴里說要走,多半走不成,想不到這會又找到了船。都怪那多事的嚴癩頭,皇帝不急太監急,不知他跟著瞎忙什么。 午晌她才和傳星商議好的,要說服妙真一徑跟著往湖州去。也不過是夸口的話,眼下看?妙真和良恭蜜里調油的情景,輕易是拆分不開的?;ㄐ艦?這事愁了一夜,實在想不到拿什么話去勸妙真,更兼正屋里鄔老爺和白池絮絮叨叨說了一夜的話,哪里睡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