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7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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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擱下茶碗,極和氣笑了下,“晨起三弟回去,說你要自己雇車,叫我不必多套車過來。我問他為?什么要多此一舉麻煩,和我同乘一輿難道你會嫌棄?他說你這個人的性情,就是不愿意麻煩人。此刻見了,果然如此,這碗茶還是你親自瀹來的。” 妙真心下雖微微有些跼蹐,到底也是見過許多市面?的,端得嫻靜文雅,輕輕有禮地笑著,“自家里人口散盡后,我身邊就不剩幾?個人服侍。上月我那乳娘逝世,跟前服侍的只剩個丫頭,許多事情,自然是要自己學(xué)著做。” 二奶奶嘆息道:“真是難為?你。” 不一時?吃畢了茶,就挽著妙真出?去,一徑轉(zhuǎn)到邱家。邱家這宅子與尤家從前那宅子倒是一般大,雖也有些亭臺樓閣,不過整個景觀造得并不怎樣好。因為?邱老爺兩口一味喜歡體面?風(fēng)光,把拿起軒館樓臺裝飾得富麗堂皇的,反失了古樸典雅之美。 又因他家人口多,屋舍也比尤家的多,好些房子挨擠著,遠(yuǎn)不如尤家那宅子自然旖旎。妙真看了幾?眼,就目不斜視了,只專心與這二奶奶說話。 二奶奶一行引她往邱夫人房里去,一行微笑著囑咐,“三弟親自去在下頭張羅席面?去了,我?guī)?時?見過他理?這些瑣碎家務(wù),還是因為?你我才?開了眼界。我們太?太?性情也蠻隨和,你不要怕,只是大嫂不大會講話,常在無意中得罪人,你要是聽見些不高興的,請莫怪罪。” 妙真頷了下首,“萬不敢當(dāng)。” 說話間已至房中,迎面?看見一位穿戴得雍容華麗的婦人坐在上頭椅上,臉上厚重的脂粉掩不住年紀(jì),看著大約近五十的年紀(jì)。下首椅上,則坐著個三十來歲的婦人,打扮得也很精致,那種精致已近乎于俗氣。 兩個人看見妙真,皆是眼前一亮。邱夫人的屁股不由得從椅上抬起來一些,登時?想到不應(yīng)當(dāng),又神?不知鬼不覺地落定回去。倒是大奶奶迎起身來,只顧盯著妙真看,一面?暗暗驚艷,一面?馬上犯起酸來,心道這樣的相貌,多半是個狐貍精。 二奶奶領(lǐng)著妙真向二人見禮,“這是我們家太?太?,這是我們家里的大奶奶。” 妙真站在中央向二人福身問安,那邱夫人道:“你近前來我看看。” 她便走上前去,邱夫人細(xì)細(xì)端詳一陣,心里也是一壁嘖嘖稱奇。一壁又想,這樣的人物,多半都是紅顏禍水,怪道把她那不成器的兒子弄得五迷三道的。何況也不規(guī)矩,輕易就收容一個男人在家,又輕易與人家私定了終身。 不過身為?一位上了年紀(jì)的太?太?,有一個這樣標(biāo)志的女孩子服侍在身邊,面?子上是很增光添彩的事。便在這會忽然轉(zhuǎn)了個念頭,不娶她做媳婦,留她做一房小?妾也很合宜。這樣一來,先前她與邱綸那許多的不合規(guī)矩,倒又合規(guī)矩起來了。 暗里思忖一會,就笑起來,指妙真在左邊上首椅上去坐,“咱們兩家同是嘉興府的百年興盛之家,從前卻很少走動。老爺和你父親倒是有些來往,我和你母親卻從未見過。聽說她是個極賢良的人,如今兀突突沒了,真是可惜。” 妙真笑著回付,“多謝太?太?惦念。”別的多的一句沒有。 未幾?三兩個丫頭端來茶果點心,邱夫人叫她吃,又細(xì)窺她一回,見她腮如嫩桃,眉如遠(yuǎn)山,眼睛水汪汪亮晶晶的,很有精神?,不像帶病的樣子,放心一半下來。又問:“你今年是多大年紀(jì)了?” “虛歲二十六。” 那大奶奶聽見,就在對面?笑一聲。邱夫人聽見,也沒做什么表示,想著要將?妙真收為?邱綸做小?妾,只怕她這樣千金小?姐出?身的,有些不甘心,正?要借大奶奶那做派壓一壓她的傲氣才?好。 二奶奶看了大奶奶一眼,端起茶說了一句,“二十六也是青春年華。”說完就低下臉吹茶湯去了。 這些人揪著妙真的年紀(jì)說話,妙真似不大在意一般,既不接嘴,臉色也沒變,只管微笑著吃茶。那大奶奶看不出?她有不高興,反而急了,暗暗翻了一眼。 邱夫人又問:“聽說你早年和常州安家結(jié)了親,是為?了等那安家相公?考功名?才?耽擱著遲遲沒出?個,如何他考上了,又退了這門親呢?”說著就笑,“其實我這個人呢,一向不愛過問人家的閑事,可架不住我們老三一味要我見一見你。既見了,問兩句,我想也沒什么。”語畢就低下頭慢慢吃茶。 會這些太?太?奶奶的場合,妙真早是司空見慣,從前一向是撒嬌打諢逗大家喜歡,但作?大方端莊之態(tài),也很拿手?。只是往日用不上這態(tài)度,那些長輩媳婦不要她端莊,只要她百伶百俐招人疼。 這里又不是她家里的親戚長輩,況且言語里有彈壓她的意思。她少不了端得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小?姐模樣,把茶碗輕輕擱置一邊,輕柔地笑道:“婚姻之事,都講究緣分。緣來則聚,緣盡則散,我與安家表哥大約只有兄妹之分,沒有婚姻之緣。這婚事拖著拖著自然就散了,也沒什么,并不是彼此哪里不好。” 邱夫人點頭而笑,“你這話說得很有道理?,姻緣自然是天定。就是老天爺一時?管不過來,也還有父母長輩來管,兩個人男女私底下說的,不過是玩笑話,哪里能作?數(shù)呢?” 妙真聽這意思好像是在暗諷她和邱綸私下來往之事,就賭氣說:“太?太?這話父母從前也對我說過,只是如今我是沒父母的人了,比不得別家姑娘,凡事都得要我自己拿主意。所以這個道理?還要因人而異,世上譬如我這樣無父無母的男女也多,難道沒人替他們做主,他們就不該婚配了么?” 二奶奶坐在旁邊暗窺她一眼,倒有些敬佩起她來。 邱夫人聽了這話,暗暗又氣又笑,想著這樣一副伶牙俐齒,不似他們二奶奶,一句閑話不肯多說,過于無趣;也不像他們大奶奶,說來說去沒一句要緊話,也討人嫌。她這樣子,也有幾?分可愛的地方。 就有些服軟,略略試探道:“聽你這樣說,仿佛你的事情,大到婚姻,小?如針黹,都是全?憑你自己拿主意?這樣倒好,也省得我還不知要向誰說去,索性就直接了當(dāng)和你說了吧。” 妙真心里“咯噔”跳一下,知道她是要說起正?經(jīng)事來了,不免有些忐忑。但面?上不肯露出?一絲,只微笑著向那座上點頭,“太?太?盡管直言。” “邱三年前忽然從常州跑回家來,我還奇是為?什么。年后才?聽他講,是回來打算他的婚姻之事,說是要求你為?妻。當(dāng)時?嚇了我一跳,告訴他爹,氣得他爹當(dāng)時?就要打他一頓。可想一想,也情有可原。他早年就背著我和他爹往你家去說過兩回,被你父親給趕了出?來,也是他無禮,既無父母之命也無媒妁之約,兀突突跑到你家去說那些話,自然唐突冒昧。不過也可見他的一份真心,這幾?年過去了,仍舊沒改。” 說著把茶蓋子刮一刮,妙真聽著“嗑哧嗑哧”那聲音,拖拖拉拉,極不爽快,心里不免惴惴的。 她繼而又笑,“他為?這事跟家里鬧起來,還搬出?去了,前幾?天我才?曉得,是搬到你那里去了。不過聽說你們在常州那時?節(jié)就有了往來,想必也有了一份情,也不驚怪。只是呢,這到底不是什么體面?的事,果然讓你們結(jié)成夫妻,外人還不知怎么笑話。好聽點的說你們是情投意合,不好聽的只怕還要疑心你們是先有了什么見不得光的勾當(dāng)。” 說到此節(jié),故意把妙真望著,果然見妙真臉上發(fā)紅,又想她那個兒子的德性,做什么都不管不顧,一定是早有了茍且。因此算定妙真是肯答應(yīng)的,不答應(yīng)還能怎的?這種事算起來,吃大虧的還不是姑娘家。 妙真這里聽著她一席話拐了好幾?個彎,似要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的,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正?在思量,忽聽她說—— “我這里倒有個折中的法子,又不至于叫人笑話,又可成全?了你們,他爹想必也不會不答應(yīng)。我看,不如你給我們邱三做個二房,也不必等他娶妻,此刻你就可以搬到家來住,我叫人好生把他那院子張羅張羅,要添什么你告訴二奶奶,叫二奶奶命家下人去辦來……” 誰知話還未完,妙真已“噌”地站起來了,笑容斂盡,臉上有些發(fā)白,受了莫大冤屈似的,兩片嘴皮子微微顫著。 轉(zhuǎn)念又怕失態(tài),把嘴皮子咬了咬,微微抬著下頦,冷冷地微笑著,“我自幼受父母教導(dǎo),豈能自甘下賤與人為?妾?請?zhí)?太?恕我不能從命,尤家還沒有出?過做妾的女兒,若我開了先例,將?來也沒有臉面?對父母亡靈。” 邱夫人看她那副模樣好像絕不屈就,就有些不痛快,把眼瞥到一邊到:“你父母在時?,自然該明媒正?娶,可眼下早不是當(dāng)初了。如今你是個孤女,沒錢沒勢,也無人為?你做主,難道還有人替你尋一門樣樣稱心如意的婚事啊?縱然你長得國色天香,又有什么用?向來娶妻娶賢,納妾才?看色呢。不是我自夸,如今這情形,你上哪里再找我們老三這樣的男人?何況聽說你還有瘋病在身。” 說到此節(jié),又把眼色鄭重地轉(zhuǎn)過來,“對了,這一項我倒還沒來得及問你,老三說你沒有什么瘋癥,外頭又有人說得真真的,你到底有沒有,你給我句實在話。” 來前妙真原本是抱著幾?分期望而來的,為?與邱綸廝守終生,也是為?權(quán)衡之下,想著如今的處境,邱家的確是個好的歸宿,所以少不得勸自己要放下些身段。不料人家是要她的身段一放再放,屈尊為?妾。她把邱夫人才?剛的話在心里咂摸幾?回,覺得諷刺又好笑,自己也不再能勸得動自己。 這會又問起她的病來,聽意思仿佛是她若果然有瘋癥,連給做人二房的資格也是不夠的。她只斟酌了須臾,就抱定決心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正?要開口,卻見邱綸急一徑走進(jìn)來,直走到邱夫人跟前,緊蹙著眉頭怨怪起來,“您說的話我在廊下都聽見了,我?guī)钫鎭斫o您見見,分明說好是讓您見了,說我們的婚事。您怎么說起這些亂七八糟的話來了?什么二房不二房的,您要是高興替人張羅小?妾,盡管替我爹張羅去,他老人家感激您得很!” 猛的一聽,險些沒把邱夫人慪死過去,當(dāng)著人就要做出?副威嚴(yán)來,舉起茶碗就朝他腳下砸去,“好你個王八羔子!誰和你說話?你滾出?去!” 邱綸向后輕巧跳一步,走到妙真身邊,向她遞了個眼色后,又抬著下巴望住他娘,“我不滾,既然是說我與妙真的婚姻大事,我也當(dāng)坐在這里聽。” 大奶奶看把太?太?氣得跌在座上,高興得要不得,亂中趕來添亂,勸邱綸,“三弟,你還是先出?去,娘兒們說話,你在這里聽什么?知道你是不大講那些規(guī)矩的人,可人家尤姑娘呢?難道也是不守規(guī)矩的人么?你在這里,不是讓人家面?上難堪嚜。” 邱綸又抬著下巴乜她,“我不走,省得我不在,你們凈說些難聽話挖苦她。” 邱夫人要氣死在那里,扶著椅子四?面?看著,要找個雞毛撣子打他出?去。 不想打人的家伙還沒找著,邱綸又說:“原來你們是合起伙來誆我的,面?上答應(yīng)我好商量,等我把妙真請到家來,你們又背地里欺負(fù)她。我絕不能叫你們欺負(fù)了她去!” 他說著就不管不顧地抬起胳膊把妙真的臂膀攬住,自覺是一副頂天立地男子漢的風(fēng)范,頗是篤定和得意的。妙真原該覺得有些傷風(fēng)敗俗的嫌疑,可這會因為?要和邱家這幾?位賭氣,也就未掙,隨他攬著。 邱夫人瞅見邱綸那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跳將?起來,“誰欺負(fù)她?不過是問她幾?句話!難道不該問么?我就問不得幾?句么?還不是你說她沒病,非要叫她來我看看的,噢,我問兩句倒還問錯了?!” 邱綸道:“她沒病。您還要問什么?” 這母子倆正?是眼瞪眼的時?刻,誰知妙真卻輕盈又肯定地說:“我有病。” 邱綸聽了一驚,忙暗里掣了她一下。她沒理?會,由他胳膊底下向前走了一步,盡量把話說得云淡風(fēng)輕,“您打聽得不錯,我的的確確是有個瘋癥,娘胎里帶來的。這病治不了,時?好時?壞,往后生孩兒,說不準(zhǔn)也要帶著這病。娶妻納妾,無非為?傳宗接代,我不夠這資格。多謝太?太?今日款待,不敢多叨擾,我就先告辭了。” 言訖便旋裙走出?去,也不必等主人家吩咐誰來送,在廊廡底下招呼著花信就要走。胸中有些痛快和悵惘,兩種情緒復(fù)雜的糾葛著,料定和邱綸的未來必定是雞飛蛋打了。 一時?出?了院門,看見一條花磚小?路橫在面?前,不記得該往哪端走。說時?遲那時?快,忽然有人從后頭牽住她的手?,扭頭一看,是邱綸跑了出?來。 她怔忪著,就聽見邱夫人在廊廡底下跺著腳嚷嚷:“你個孽障!你今日敢走,就別指望我再給你一個錢!你回來、給我回來!你聽見沒有!” 邱綸全?作?耳旁風(fēng),向妙真擠著眼睛笑一下,拉著她一徑往左邊走了。花信跟在后頭懵頭懵腦,全?不知是個什么意思,只是聽見那院內(nèi)邱夫人詈罵之聲不絕,也猜得到,看來這樁婚事是徹底沒了指望。 登輿半晌,任憑車輪“嘎吱嘎吱”滾動著,兩個人都不曾開口說話。妙真暗暗窺他,見他一派從容,并沒有哪里不痛快。 如今他有家不回,全?是為?她。她既有種僥幸的虛榮的快樂,也免不得一點愧疚。便挨到邱綸身邊,挽住他的胳膊,“你今日說走就跟我走了,只怕有些傷你娘的臉面?,你就不怕?” 他瞥下眼來笑,“怕什么?” 他忤逆家里是忤逆慣了的,并不覺得今日忤逆他娘是件什么天大的事。心里唯有一點不自在,就是想著妙真走前對他娘說下的那番話。里頭的意思,似乎是寧愿舍棄和他成就婚姻的機(jī)會,也要極力維持著自己那份清高。 她的清高驕傲就比一切事情都重要么?邱綸欹在椅背上,微微向上仰著笑臉,“我就是怕你在她們面?前吃虧,不過我是多余擔(dān)心,你在那里真是不卑不亢。” 妙真還未聽出?意思,小?小?得意地笑了下,“我為?什么要低聲下氣?雖然我是個破落戶了,可我又沒有求著誰給我口飯吃。” 邱綸瞥下眼,“這也罷了,方才?我娘問你的病,你為?什么要賭氣承認(rèn)?咱們不是早就說好的么,要事急從權(quán)。” 妙真松開他的胳膊,漸漸收斂起笑意,“說是賭氣,也不全?然。你想想,這個事情怎么能瞞得住,難道我永世就不發(fā)病了么?以后鬧起來又怎樣?” “你管以后做什么?咱們先把眼前的事情混過去才?是正?經(jīng)啊!” 妙真哀哀地笑一下,“你也聽見你娘的話了,她是絕不可能讓咱們做名?正?言順的夫妻,她只想讓我給你做二房姨奶奶,你認(rèn)為?還可混得過去么?” 邱綸一時?無話,心想著他娘就是那樣子,不論做什么事都像是在做買賣,和人家來來往往的劃價,一點一點地試探人家的底線。果然真到了人家不肯退讓的地步,她就肯讓了。何況家里決計是犟不過他的。 還是妙真一點不肯圓滑服軟的緣故,以至今日好好的機(jī)會竟全?是白費,局面?反倒愈發(fā)僵持住了。他心下盤算著以后,還能怎么樣?只能繼續(xù)同家里僵下去。 叵奈邱夫人這回給氣得不輕,好半日緩不過來,他們走后好一陣她還在椅上坐著捶胸頓足。 大奶奶又在一旁煽風(fēng)點火地勸,“太?太?別生氣,三弟就是那德性,說話也沒個算計,管人家傷心不傷心他都只圖自己說了痛快。他未必就是存心的,等過些日子,大家的氣散了,您打發(fā)人去看看他,說幾?句軟話,他一定肯回來向您請安。” 不說則罷,一說邱夫人益發(fā)惱火,把桌子一拍,“還要我先打發(fā)人去給他說軟話?哪來的道理??索性我也不要做他娘了,讓他來給我做老子!天底下竟有這樣忤逆不孝的王八羔子,怪只怪我素日慣壞了他,慣得他沒個天高地厚長幼尊卑。我如今也該改一改我這毛病,省得將?來縱得他不知道還要闖出?什么大禍!” 說著把桌子連捶了好幾?下,又發(fā)了狠,“從今日起,他愛回來不回來,你們誰也不許管他,也不許私下給他錢!告訴家下人,也告訴鋪子里,誰敢給他錢一個錢,我就趕他走!這話是我說的!我不信那小?王八糕子能熬得下去!” 聽這話,大奶奶好不高興,忙在旁哈腰奉茶,“這事情,是不是要告訴老爺一聲?” 二奶奶在下聽見暗覺不好,太?太?此刻是氣得昏了頭,所以頒下嚴(yán)法,過些時?日氣消了,未必舍得邱綸吃苦。可要是告訴了老爺,老爺是個心腸硬的,必定法度嚴(yán)明,言出?必行。 她忙搭腔,“老爺和大哥在蘇州忙蘇州織造的事還忙不過來,何必為?了三弟這不爭氣的東西去煩他們呢?” 大奶奶瞥她一眼,“二奶奶,你這話可有些不對,生意上的事要緊,能要緊得過自己的兒子?老爺和他大哥一向就盼著三弟成材,他鬧得這樣子,難道不該讓老爺和他大哥管教管教?再不管教就要翻了天了。你看看他如今什么做不出?來?當(dāng)著長輩們的面?,居然就敢和一個不清不白的女人拋家舍業(yè)出?走。又不是為?的什么正?經(jīng)事,不過是為?要娶一個瘋婦為?妻。這還了得?咱們是讓他不讓他?果然讓了他,叫他娶了那個瘋婦過門,豈不是把他的一生都給毀了?此刻大家嚴(yán)厲起來,倒是為?他好。” 這一番道理?駁得二奶奶也沒了話說,邱夫人也是極力贊同,“大奶奶進(jìn)門這么些年,就這席話說得有道理?。就這么辦,我寫?信告訴老爺一聲,叫老.二往鋪子里去吩咐,誰也不許給老三錢。” 如此這般奉行下去,果然再無人往九里巷去送錢。幸在邱綸先前得了二百兩銀子,因此也不見著急,仍舊每日該吃照吃,該喝照喝,花錢沒個節(jié)儉。 比及入夏,妙真定下日子要回常州去打官司,邱綸想著橫豎和他家里還有一陣僵持,不如就先陪著妙真回去。就對妙真說:“這樣也好,咱們此刻去,趕在今年年關(guān)前回來,到時?候我娘少不得要叫我回家過節(jié),也就算她服軟了。” 妙真坐在榻那端看他,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他哪里來的這份達(dá)觀篤定,還相信他們的婚姻能撥云見月。 她卻是不敢期待了,只想著走一步看一步,沒有婚姻也罷,只要彼此情投意合,她情愿名?不正?言不順地相守一生,也不肯屈尊為?人家的妾。 因此他不再接他這些憧憬的話,變得實事求是一些,只說眼下,“先要去碼頭上找一艘客船。” 說著叫了良恭進(jìn)來商量,良恭進(jìn)來也似看不見邱綸一般,只同妙真對答,“這個容易,后日我去碼頭上問問,這個時?節(jié)來往的貨船多。你們在家把行李打點好,屆時?雇輛車送咱們到碼頭上去。” 邱綸原是倒在榻上,聽見這話便撐坐起來,“搭什么貨船啊,上頭魚龍混雜三教九流什么人沒有,亂哄哄的,還是包一艘客船去。” 良恭瞅他一眼,冷哼了一聲,表示一種輕蔑。 邱綸也乜他一眼,向妙真道:“你哪里搭過什么貨船,你不知道,上頭又是貨物,又是販夫走卒,男女分倉,認(rèn)得不認(rèn)得的都擠在一處睡,你哪里受得了這份委屈?” 妙真聽了雖不喜歡,卻不得不受這委屈,“可包一艘客船,少不得要使二三十兩銀子,咱們?nèi)丝谟植欢啵缓纤恪惡洗钊思业呢洿粗祟^箱籠收錢,這一趟過去,不過花費二三兩銀子,那可是大大的一筆省檢。” “省這些做什么?我又不是沒錢。”邱綸狠攢著眉轉(zhuǎn)向良恭,“你這里等著,我去拿銀子給你。”語畢就踅回西屋去拿銀子。 良恭仍欹在西面?那長條供案上,微微側(cè)過去,把瓶內(nèi)插的兩朵芍藥的花瓣扯著,笑意平淡,“果然就要回常州去,和邱家的婚事就擱住不談了?” 他倒是在花信那里聽見些風(fēng),仿佛事情是不成了。不過花信那時?候跟著到邱家去,只在外頭等候,并沒有聽見始末,也不知道到底為?什么沒談攏。一早想來問問的,又怕有幸災(zāi)樂禍的嫌疑,所以耽擱了好幾?日沒問。 眼下問出?來,妙真就瞟他一眼,見他那張側(cè)臉上并沒有為?她惋惜的神?色,她又暗暗有點不高興。撇嘴道:“不談了,談不攏。” 良恭微微仰起頭來,想著她和邱綸的婚姻大概是做不成的了。既然不成,索性就讓他們兩個一拍兩散的好。這是老天爺不肯成全?他們,可是怨不到他身來的。 旋即就在心里盤算一陣,拿定個計策,才?向著碧紗櫥上簡潔的套方紋假意扼腕嘆息,“真是天不作?美,何必把你們一對神?仙眷侶弄成對苦命鴛鴦呢?” 妙真橫他一眼,心里又是氣又是笑,聲線輕飄飄涼絲絲的,“你把我的花都要掐沒了。” 掐得滿案的花瓣,良恭低頭一看,“吭吭”笑了兩聲。慢慢轉(zhuǎn)過臉來望著妙真,那臉上的笑又似輕蔑,又似得意,又似嘲諷,總之繁復(fù)叢脞,遍布思緒。 萬千思緒在妙真這里歸納起來,不外乎就是幸災(zāi)樂禍。但她也恨不起他來,只剜他一眼。 此刻聽見邱綸的腳步聲匆匆進(jìn)來,良恭又將?目光輕飄飄落到碧紗櫥上去,剪起兩條胳膊,仿佛在認(rèn)真鉆研緙絲上的繪畫,對旁的事情全?部關(guān)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