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62節
良恭且把支摘窗底下的方凳向前拖出來一點,“吱嘎”一聲,坐下去,倚著墻,半寐不寐的抖一下衣擺,把腿兒架起來,散著一身?的困倦乜著笑?眼,“我早說你不中用,這么些年的書?讀了也是白讀,還等你?那縣令已經?許我把兩口棺槨帶走了。只是送回常州,要五十兩的船資,你有沒有?” 給他這么一說,安閬早是臉皮掛不住,又聽他要五十兩,哪里有?他很是尷尬,勉強一笑?,泄露著渾身?的窘迫,“不瞞你說,我是分文沒有,到南京的盤纏還是刑部的一點公?費銀子。” 良恭一聽這口氣,掀開眼皮打量他一眼。見他背著個褡褳,腳上那雙泥濘不堪的鞋也磨破一層,可?謂是破盡青衫塵滿帽。他們兩個,一個為恩,一個為情,想不到都弄得一身?狼狽。迫不得已的,又在異鄉共為了“天涯淪落人”。 那狹窄的支摘窗外,可?見這繁榮南京的一角。臨到黃昏也依然喧囂,窗戶底下的街上,少年風流,佳人倚樓,鋪子不舍得關門上板,小販也不舍得收攤,非要熬到不見五指才肯甘休。 良恭聽見他肚里“咕嚕”一叫,自鼻稍里笑?出來,“你別?是還沒吃飯?” 安閬簡直無地?自容,臊紅了一張臉,“不瞞你,我是早上才趕到南京,一徑就去了衙門,哪還顧得上吃飯。” 良恭聽出來是婉轉的說法,多半是沒錢。便立起身?來,往鋪上枕頭底下摸了把錢掂在手里,朝他抬一下下巴,“走,對?街館子里吃飯去。” 安閬忙把他握錢的手腕摁住,“眼前不是要五十兩船資?可?得省檢著些,將就在街上買兩個饃饃來吃就好的。” 良恭拋著一把銅板好笑?,“這里再省也省不出五十兩來。先吃飯,再另想弄錢的法子。” 能有什么法子?想來想去,唯有坑蒙拐騙,重cao舊業。可?巧那館子旁邊就是一家賭坊。酒菜齊備了,良恭先不忙著吃,一徑走出門來,到隔壁掀了兩片簾子往里瞅。 里頭和以往的印象絲毫沒有出入,不論何地?的賭坊都是烏煙瘴氣人聲嘈雜,一個個賭鬼踩在凳上,面目猙獰,嗓子沙啞,恨不能將命吼出去半條換一場贏局。 不一時?閑步回來,安閬方提起箸兒叫他吃飯,因問:“你到哪里去來?” 良恭未答,反過來問他:“你身?上有什么值錢的物件沒有?” 安閬笑?道:“你到我家去過,你見我家中可?有什么值錢的物件?我這回出門,就帶了二十兩銀,還有一塊殘墨,一支禿筆,一方舊硯。” 良恭默然思索一會,不再多說。 及至吃完飯回去房內,安閬坐在那里跼蹐不安的,良恭看他一眼,另給老掌柜幾文錢,要了床鋪蓋來鋪在地?上。 安閬很不好意?思,忙幫著理鋪蓋,“你睡床,我睡地?上。” 良恭吊起眉來藐視他一眼,笑?了兩聲,“安大爺,地?上寒氣重,你這文弱書?生在地?上睡一夜,明早起來豈不是要病?你病了倒不打緊,還要費錢請郎中,咱們可?沒這閑錢。” 安閬訕笑?了兩聲,沒再推辭,反說:“你不要再叫我什么安大爺的,聽著老像是在諷刺我一般。” “你竟聽出來了?”良恭微微譏笑?道,“這時?候叫你安大爺,改明日就要叫你‘安大人’了,這回到北京一趟,不知謀得個什么官職?” 安閬臉皮直燒,心里卻是一片冷意?,“你這是笑?話我。什么官職,我想我是沒做官的命。” 良恭猜也猜得到,安閬一個沒錢沒勢的窮榜眼,又是尤家的親戚,能有何為?吏部還不是只管敷衍著。 他嗤笑?一聲,沒再說話。 安閬看他兩眼,琢磨半天,沉著嗓子問他:“想你我兩個往日無怨近日如仇的,你這般煩嫌我,是不是因為大meimei?” 良恭就收起譏笑?不吭聲了,走去點上蠟燭,坐在地?鋪上沉默好一陣,方朝他抬下巴,“把你褡褳里的東西摸出來我瞧瞧,看看有沒有用得上的地?方。” 安閬狐疑著都掏出來,果然只得一塊殘墨,一支禿筆,一方舊硯。良恭丟了那筆,拋了那墨,把那塊硯臺端在手里細看。倒是一塊橢圓的蟹殼青澄泥硯,硯首浮雕蒼松,盡管用舊了,也看得出雕工精湛。 “這還是當年安姨父送的。”安閬說起來,便是一聲長?嘆,心內無限唏噓。 良恭笑?一聲,“明日就拿它一用。” “這都用舊了,典也典不了幾個錢。” “就是用舊了才好哩。”良恭說著,兩手抱在腦后倒下去,“吹燈。” 一燈明滅,一月浮沉,就是雞鳴五更。良恭將安閬拍起來,領著他一路往羅亭家中去。趕上羅亭近日在預備親事,恰好新做了幾身?好衣裳。良恭暫借了兩身?來,又往鋪子里買了兩把白扇,兩支畫筆,幾樣顏料,回到旅店內現?將兩把扇展開,在上頭作畫,連那衣裳也一并?叫安閬也換上。 安閬不明所以,湊來看他畫扇面,“想不到你還會丹青?” 良恭一眼不抬,“你想不到多得很,一個只知閉門造車的酸相公?,曉得什么天高地?厚。” 安閬無故又吃一癟,斜下眼恨他一回。 隔會換好衣裳,又說:“無端端的借人家的衣裳做什么?你我讀書?,何必如此貪慕虛榮,這衣裳雖磨破了些,也能勉強裹身?,此時?雖然轉冷……” 聽得良恭十二分不耐煩,冷聲打斷,“你懂個屁!只管換上就是了,哪來這么些廢話?” 安閬臉上驚了驚,慢慢才委頓地?走到鋪上坐等。兩京里走這一番,把他一顆為官之心早灰了大半,不再想什么功名利祿之事,因此心內再沒有那高人一等的念頭,受了氣,也只好默默咽下。 落后便不多話,良恭說他便聽什么,跟著他一路轉到繁華街市上來。恰到午后,二人先尋了間?館子吃飯,又悠哉悠哉在街上逛了小半個時?辰,才慢條條朝家賭坊走去。 安閬大驚失色,一把將他拽住,“你要賭錢?讀書?人,最忌一個賭字。何止讀書?人,這世上,人人都不該去賭!這賭可?是刮骨鋼刀,不是正道!” 良恭把胳膊肘一掣,扭頭瞥他一眼,“你還有別?的法子弄錢?” “我可?以去寫幾幅字來賣。” “賣字?“良恭吭哧吭哧笑?出聲,“你怎么不說等你生個兒子,等兒子狀元及第光宗耀祖了,咱們也就有船資回常州了。” 安閬便訕著低下頭去,不好再多說。良恭拿胳膊肘將他抵一抵,“一會進去里頭,你按我說的搭腔。少他娘的放你那些酸屁,敢多說一句,老子把你舌頭割下來。” 叫良恭一嚇,他不敢吱聲,耷拉著肩膀聽他好一陣交代,又囑咐幾番,二人才踅入賭坊內。 這等銷金窟最是無錢莫進的地?方,良恭將僅剩的五兩碎銀揣在身?上,踅入坊內,先揀了個骰局坐下,賭大小,搖了一把骰子,贏得二兩。喜得安閬在后頭暗暗掣他,他不理會,又搖一把,倒輸三兩。 接連輸贏好幾場后,他在身?上摸一摸,咂嘴向桌上笑?道:“對?不住諸位,沒錢了,不耍了。” 因見他器宇不凡,衣著富貴,態度又散淡,仿佛不拿錢當錢,隨便一押就是二三兩銀子。又聞得他與身?后同伴交談中,不似此中常客,說的都是些門外話。故而?眾賭客拿他二人當個不懂行的富閑子弟,皆摩拳擦掌等著贏他二人的錢。 此刻他說要走,眾人哪舍得放,紛紛款留,“看這位大官人氣度不凡,哪像沒錢的?按說輸這點錢在大官人應當不算什么,怎么就生起氣來了?可?不興如此,要叫人小看了。” 良恭“唰”一下抖開折扇,撐在桌上道:“為這點錢何至于生氣,我的確是沒錢了。我是外鄉人氏,到南京游玩,所帶盤纏皆擱在朋友府上。今日不過出來閑走走,未帶那么些銀兩在身?上。” 局上之人皆是些有些財力的粗人,也有些見識,卻見識不廣。因見他扇面上的那副山水畫得好,又說不出哪里好來,橫豎是與那些官貴人家掛在墻上的相差無幾,便認準他是個官貴子弟。 愈是不舍得放手,勸道:“看你身?后這位朋友也是器宇軒昂,想必也是位貴人,你何不問他暫借些銀兩?” 安閬也似模似樣地?收起扇來,握在手中向眾人打拱。須臾半低下腰,湊在良恭耳畔,用半低不低的聲音說:“我以為你帶足了錢,因此我就沒帶。我身?上只得那方一會要送給應天府趙大人的硯。” 眾人正好聽見,也有人知道應天府衙內果然是有位趙姓大人的。又想他二人外鄉口音,不但曉得這位于大人,竟還與之有來往,更篤信二人身?份富貴。 此時?良恭拿胳膊肘戳一戳安閬,“那你先拿出來,總不該叫我下不來臺。” 安閬卻笑?,“我看算了吧,你本不擅此道,倘若輸沒了,我上哪里再去尋這樣一件東西?” 良恭反手拿扇柄將他點點,“哎呀我的安兄,你只管拿出來,倘或輸了,我那副吳道子的絕跡,就賠給你。” “悄然”商議片刻,只見安閬不甘愿地?摸出那方舊硯擱在桌上。眾人皆抱著一顆敬畏之心去瞧,見這硯臺古樸陳舊,雕工極精,一時?看不出個所以然。 良恭便拿扇柄略微朝這硯一點,“諸位,別?看這硯抬使得舊了,舊也舊得有名堂!這是件唐時?舊物,是玄宗皇帝賞賜李太白的一方澄泥硯。后又落入正道先生之手,正道先生正是用這方硯作了《清明上河圖》。機緣巧合,我這位安兄高中榜眼時?,頗受翰林院施大人青睞,施大人就將這硯送給了安兄。本是情義之禮,不該拿來此間?玩樂。不過我今日還未盡興,非要贏你們一局不可?。就隨你們來押,輸了,東西你們拿走,絕無二話。” 這班人哪里認得什么古董,只是見他二人談吐不凡,深信不疑。何況橫豎都是賭,于是坐的立的都紛紛拿出錢來押。 誰知這一把,倒令良恭贏了五六十兩。他贏了仍不急著走,只將硯臺還給安閬,又接連拿錢賭了幾局。這大半日輸輸贏贏,倒賺足五十兩出來。 比及日暮回到旅店內,安閬方問:“你編的那些瞎話我倒是明白了你的用意?,不過是要些賭資。可?為何那一局贏了五六十兩還不走?你就不怕再玩下去又輸得精光?” 良恭笑?著從懷里摸出幾顆骰子出來,向天上一拋,又接在手中,“不過是做個樣子,贏了錢就想走,在賭場可?是輕易走不脫的。” 安閬頓悟,乍驚一下,“你敢出老千?你就不怕被他們抓住?” “抓我?我出千的本事比我說瞎話的本事可?要大得多。” 安閬在床上坐下,看他一眼,“既有此本事,怎么還落魄至此?” 良恭鼻管子里哼出來一聲,不知是對?他的不屑,還是對?自己的不屑,“不是你說的嚜,賭不是正道。” 哼完便是兩廂沉默,各有沉吟。良恭隔會又道:“明日起來,去雇兩車,將老爺太太拉到碼頭,咱們即刻就啟程回去。” 他早是歸心似箭,可?說完這一句,又有些近鄉情怯。他坐在支摘窗底下,眼睛狹窄的窗口外一瞥,那天色壓下來,到處都蒙著一層昏昏的黃,如個虛構的殘夢,只怕捕捉不住。 這殘夢是嵌在昏昏的銅鏡里,鏡里那張臉,有些呆滯,眼睛也有些紅腫,想來是在昨夜里哭過了。 妙真是做了個混亂不清的夢,一會夢到老爺太太給送上了斷頭臺,一會又夢到良恭不知是帶著那包銀子走到了哪里,仿佛是個逍遙窩,他左擁右抱,尋歡作樂,成了人家的座上賓。 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看來不可?信,她一向想都不敢去想的事,還是逃不過要從夢里冒出來。她只管望著鏡子出神,連花信叫她幾回也沒聽見。 后來花信把她肩膀扒一下,擰了條面巾來,“姑娘先洗臉,洗過臉好吃早飯。” 妙真眼波跳動,回過神來搽臉,聲音捂在面巾底下,有種懶洋洋的可?愛,“不要再叫mama燒飯了,她病得那樣子,每日還要打著精神做那一日三餐,這兩天好似又病得重了些。” 花信咕嚕道:“那誰來燒,我可?不會燒飯。況且還有許多活計要做。”說著,接了面巾來擲在盆里,“白池怎么還不回來?只曉得在親戚家躲懶。” 妙真也奇白池怎的老不回來,每回問林mama,她老人家又總是支吾。她今日非得要去問個清楚,這廂梳洗畢,便并?花信一道外院廚房里去。 那廚房里倒是一番熱火朝天的景象,站在半掩的門前看,嚴癩頭光著膀子在灶上炒菜,林mama坐在底下為他燒火,時?時?笑?睇他一眼,“你成么?沒見過大男人家還會燒飯的。” 嚴癩頭咧著牙口笑?,“您老盡管放心,我從小沒了爹娘,也沒有親戚照料,都是自己燒飯給自己吃。談不上什么美味,家常吃總是能入口。我看您老還是回房去歇著,油煙嗆人,又帶得您咳嗽。” 林mama本來要咳嗽的,聽見他如此說,忙把嘴捂住撇到一邊壓著聲咳了幾聲。咳完就笑?,“你這個人,看著粗,心還細。你多大年紀了呀?娶過親不曾?” “二十六了,也沒個親人給我張羅,就耽擱下來了。何況我沒錢,誰家肯把閨女嫁我?我看打光棍也沒甚不好,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兩個人皆笑?一陣,林mama心竅一動,往灶里丟了截干柴,待要站起來。嚴癩頭那里正往鍋內淋了半瓢水,見她起來得費力,忙蓋上蓋轉來攙她。 林mama笑?著窺他,心道此人粗看時?有幾分嚇人,看得久了倒覺有些憨厚。她順手拍一下他的胳膊,“你站直了叫我好生看看身?量。” 嚴癩頭便把手放下去貼在腿邊,昂首挺胸地?立正了。很是虎背蜂腰,林mama點點頭,“我看你和花信那丫頭倒配,那丫頭也是二十來歲了,再耽擱下去,不知幾時?才有個了結。” 叫花信在門外聽見這話,臉馬上垮下來,順手將端著的水狠狠朝地?上一潑,“叮呤咣啷”推門進去。看也不看兩人,將盆找個地?方擱下,就“噼啪”撣著裙子出去。 走到妙真跟前,妙真拉了她一下,她仍是不理會,掛著臉又由洞門下拐進二院去了,林mama喊她端菜她也裝沒聽見。 而?后妙真笑?著踅進廚房,“她聽見你們方才說話,害臊了。” 林mama不以為然,“我看她不是害臊,是生氣。她瞧不上人家寧祥,想要個能算會寫的管事相公?。咱們落到這里來,攏共就這幾個口人,哪里還給她找個管事相公?去?瞿堯啊?瞿堯才瞧不上她。” 說話就端著兩個盤子出去了,妙真待要跟出去,嚴癩頭卻揩著一臉煙熏的汗跑來,“大姑娘,花信姑娘果真瞧不上我?我自覺我這人還是不差,你瞧著呢?” 妙真“咯咯”仰著脖子笑?起來,“我看你還是先把衣裳穿上吧。” 第57章 天地浮萍 (〇四) 新租這宅子雖舊, 卻自有一種古樸雅致,格局方正,前后院中皆有庭軒。 后頭這院里原是濃苔遍布,雜草叢生。邱綸使人來將雜草拔除, 又嫌空曠, 便在正屋對?面設一處假山。假山后連著前院的廳堂,一旁種著棵老?垂柳。這時節衰草荒煙, 滿地黃葉, 映襯著黑漆的門窗游廊, 倒別有一番凄麗精致。 林mama住在東屋里, 妙真擰著個提籃盒進來, 見她睡在床上?, 便來攙她起來, “mama才剛擺了飯,怎么反睡到屋里來了?是不是和花信生氣呀?” “我哪會同個小丫頭生氣?我是胃口不好,方才在廚房熏過一遍,就覺得飽了。你在那?屋里吃你的好了, 又提過來做什么?” 妙真把嘴噘著道:“mama不?吃, 我哪里還?能吃得下?呢?” 說著笑嘻嘻遞過箸兒去,和林mama兩個在這屋里同吃。妙真借此機一定要讓白池回來,便向墻根下?那?張羅漢榻瞅一眼,“我們搬到這里好些日子了,怎么還?不?叫白池回來?她連門都不?認得, mama該叫她早點回來。況如?今我們連燒飯劈柴的事都是自己做, 也缺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