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36節
語畢呷了口茶,咂了咂嘴,神色有些躲閃的?意思。寇夫人心?下?明白,就算有法子,也少不得使錢。還不能使小錢,恐怕傾家蕩產,不大?合算。 她問過?這一嘴,就不再問下?去了。也不敢問,怕寇老爺一個大?發慈悲,真拋家舍業地?去救。 她自己覺得自己很是個沒良心?,那是她的?親大?哥呀!所?以接連幾夜在枕上哭。 不過?天一亮,眼淚就收起來了,關于設法救人的?事再未提起。 天一日冷過?一日,嘉興那頭既沒人來,也無書信。妙真盼得額上起了顆痘,想?派良恭去打聽消息,心?里又還恨著他,不愿睬他。 倒是良恭主動到她屋里來說要到碼頭去打聽打聽。他已隱隱有了些不好的?預感,不敢對妙真說起。 他立在碧紗櫥簾下?,穿著件蒼色的?秋袍,那顏色像一片陰霾的?天。妙真從?鏡子里看見他,登時垮下?臉,在妝臺上撿了把篦子丟過?去,“誰叫你進來的??沒規矩,一個小廝就敢私自進姑娘的?閨房?” 良恭一反常態地?沒有笑,有些凝重的?臉色,“我是來告訴姑娘,我想?明日到碼頭上打聽打聽嘉興那頭的?消息。” “碼頭上能打聽到什么?你有認得的?人在那里?” “那里南來北往的?人多,興許有從?嘉興來的?人。” “來的?人就一定能知道我家里的?消息么?” 妙真橫著眼,那張冷冷的?鵝蛋臉上還是一種稚嫩的?痛惱。她自己也知道,良恭帶給她的?哀傷并不是刻骨銘心?的?。她畢竟擁有得太多,失去這樣?,也還有那樣?來彌補。其實這份痛惱并不是很嚴重的?事情。 這樣?安慰了自己,便答應下?來,“你去好了。” 良恭打了拱手,正要轉背出去,又聽見妙真在那梅花凳上端著腰道:“往后我沒叫你,你不許進我的?屋子。你再這樣?不懂規矩,回去就收拾細軟滾出尤家。” 他收斂了從?前的?不耐煩,時時保持著一張獻媚的?面孔,“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她聽見他低鏘的?腳步聲,不由得想?爬上榻貼在窗戶上看他。不過?又立刻把這沖動抑住了,仍轉過?去梳頭。鏡子里照著她無精打采的?一雙眼,彷如一對蒙霜的?玻璃珠子。 時下?夜里就是要起一點霜露的?,良恭天不亮就到碼頭上去,夜里才回來,接連兩日一無所?獲。這日湊巧,總算叫他遇見個從?嘉興來跑買賣的?人。 良恭將人請在茶棚里吃茶,一面笑道:“這也算他鄉遇故知,張兄千萬不要客氣,我也是來接朋友,不知他的?船幾時到。橫豎你也是等朋友來接,不如一起坐坐,我還想?請教請教近來嘉興府有沒有什么新聞呢。” 那姓張的?很樂意與他談講打發時辰,爽利地?擱下?包袱落座,“你背井離鄉有多少日子了?” “細算算大?約一年了。” “這一年新聞可?就多了!絲綢大?戶邱家你聽說過?吧?” “倒是聽過?,就是我知道人家,人家不曉得我。” “他們家老爺娶二房,戲酒擺了三天三夜,請了幾百號人,那陣仗,比人家娶正室還了不得……不過?人家今年是雙喜臨門,剛得了蘇州織造的?差事。” 良恭提起茶壺替他倒茶,“有這回事?我記得蘇州織造的?差事,不是一直是尤家在做么?尤家也是嘉興的?絲綢大?戶,這個我知道,論資格,比邱家還要老些呢。” “不行了。”姓張的?歪著腦袋搖撼著手,“尤老爺尤夫人并家下?人十來口,九月里就被鎖上南京了。也不知犯了什么事,聽說是與先前的?府臺馮大?人的?案子有關。嗨,這些當官的?,在位的?時候四處斂財,專挑我們這些做買賣的?,老百姓沒錢呀,難道拿命給他?只有咱們這類做買賣的?是好欺負的?,圖個和氣生?財嘛。在位的?時候如此,落了馬還要帶累你,你說說,到哪里說理去?” 此一席話中,良恭臉色早變了幾番,待他說完,又是一副笑臉,“連下?人都抓了,想?必是抄家了?” “抄了抄了。”姓張的?將指頭在桌上點點,挨近了說:“你不想?想?,就是奔著銀子產業來的?,能不抄么?如今尤家都給貼了封條。嘿,這幫當差的?,強盜一般,連人家廚房里的?腌菜壇子都給抄走了。” 又再打探了些細則,良恭便借故告辭而去。寇家的?車馬有限,他是走路到碼頭上來的?。這一路又徒步回去,直走到天昏地?暗。 第38章 離歌別宴 (十二) 其實不過一更?初刻, 但初冬時節白晝經不住蹉跎,各屋里早早就?歇下了。花信是與妙真睡在一間屋子里,由那碧紗櫥內隱隱透出來一點微弱的鼾聲。 而碧紗櫥上,暈著黯黃的一點燭光, 把上頭嵌著的華麗的一幅仿《宮樂圖》照成了歷史。良恭看見妙真解凈釵環坐在旁邊的榻上, 邊上放著個暗紅的箱柜,那暗, 像落滿灰。他覺得她也是這蒼黃歷史中的一段悲情。 他今天格外好脾氣, 走了大半日的路, 腳都磨起了泡, 還在這里溫柔抱歉地笑?著, “今天也還是什么也沒打聽到。你不要急, 老爺總是要接你家去的。倘或年前還不來, 不如就安安心心在這里過年。” 妙真嗤了聲,很有些瞧不起的意思?,“我就?曉得你不中用,你還非要去逞這個能。難道你比我姑父結交的人還多?他都沒消息, 你能打聽到?” 良恭只得干笑?兩聲, “小的這不是想為姑娘分點憂嘛,不去了不去了,我還懶得走。” “哼,你還懶得,我幾時要你多事來管?”妙真不肯承認心頭的一點疑惑慌亂, 何況是在他面前。 她再不肯泄露一點愚笨與膽怯給他。她要將?自己抬得更?高, 彌補那天在他屋里的受挫。 于?是更?加冷嘲熱諷, “你能有多大本?事為我分憂?真是自不量力。你算個什么東西?,去這幾日, 還不是無功而返。我看你就?是想到外頭去玩。” 良恭低著臉,眼色不禁冷下來一點。可想到尤家的遭遇,他又沒了一點脾氣。由得她去驕縱耍橫好了,畢竟這一點品質,她也保留不了多久了。 她想不到更?多刻薄的話來說,只得慪在榻上,想起來就?剜他一眼,想起來就?狠剜他一眼。 那些眼波都兜著些不能問的問題,她無非是想問問他“易清”到底是誰。她這幾日回想起來,從前沒聽他講過,疑心他是扯謊。總想給自己找點理?由,證明他還是喜歡她的。但他一向不愛說自己的事,沒提過也不奇怪。 她越是矛盾思?忖,越是矛盾地惱恨自己。 良恭見她一下把惡毒的話都說完了,坐在那里向碧紗櫥別著臉,靜靜的。放下來的頭發把她的臉擋了一半,也仍能看見她有點發紅的鼻尖。她連那點恨意,也都是軟綿綿的,云朵似的可愛。 他幾番掙扎,還是走去倒了杯水給她,“罵得嗓子不干么?” “要你來管!”妙真抵死不吃,瞟見他立在那里,愈發把身子轉向碧紗櫥。落后?又扭頭看他一眼,還是想問問那易清的年紀模樣?。 沒來得及,是良恭先?開口問她,微笑?著,“你長這樣?大,就?沒離開過父母么?離開這一遭,你就?急成這樣?子,往后?又當如何?” 妙真的冷言冷語里仍帶著小小的得意,“誰家小姐未出閣前離開過父母?往后?如何,往后?自然?是嫁給表哥,到常州去。我們家在蘇州有織造坊,我爹常到蘇州去,自然?也會順道上常州去看我。” “老爺,”良恭才起了頭就?咽了咽喉頭,說不下去。 她橫過眼,“老爺怎么了?” 他眼皮向下一沉,又笑?著抬起來,“那是老爺總是不放心你的緣故。你又何必累得他老人家一年到頭東奔西?走個不停?” “我要你來教我孝道?” “我怎么敢呢?”良恭忙笑?起來,“我是常聽見太?太?說老爺身子有些不好,怕他老人家勞動。” “你倒是體?貼東家。可我爹最煩拍馬屁的人。”妙真底下臉來理?著手絹,“他少吃些就?好了。就?是不聽勸。聽太?太?說,是我娘沒了他才好吃起來的。我娘死的時候我還尚在襁褓,對?她一點印象也沒有。可因為我爹總想她,連我也就?覺得她還活在身邊似的。” 良恭溫和笑?道:“父母手足,終是要散的。你總不能一輩子指望爹娘。” 他這么說,遽然?將?妙真那點不好的預感又提起來。 她有疑惑,卻不敢問。 余光看見良恭捏著半截袖口正要在榻那頭坐下來,她陡地吊起眼轉了談鋒,“誰許你坐的?才說你不懂規矩,你一點沒記性么?等回去嘉興我就?叫瞿管家趕你出去。” 良恭只好站開,卻不像要走的樣?子。妙真覺得奇怪,他今日哪里來的這么些耐心,聽著她嘲諷詈罵,沒頂嘴,也沒有擺臉色。一定?是他這一陣看透了她喜歡他這件事,所?以對?她懷著抱歉。 不論他那溫柔的欲言又止是因為抱歉,還是另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妙真一時都沒有勇氣去聽,就?立起身,“把燈吹了,把門闔上,我要睡了。” 踅入臥房,看見窗紗上的月亮又瘦了些,照著花信微斂的眉頭,好像也在做一個楊花瘦夢。 而妙真是做了小半輩子的甜夢,到如今二十出頭的年紀了,就?是年月也逼著她有了分成熟的擔憂,怕這甜夢不能再做得持.久。 冷煙衰草之時,尤家總算來了船接。寇夫人寇老爺在屋里聽瞿堯說了嘉興之事,雙雙落淚不止,空隙中使丫頭去叫了妙真一行并鹿瑛寇立過來。 妙真與林mama鹿瑛等人甫進屋內,就?見瞿堯立在廳中,寇夫人寇老爺在榻上淌眼抹淚。妙真心道不好,一下就?想逃開。可這滿屋子的人圍著,她沒地可躲,只得慢慢并鹿瑛走到椅上坐。 還未坐穩,瞿堯就?耷拉著袖口朝她二人撲通跪下,哭道:“大姑娘二姑娘,咱們家出了大事了!” 妙真只覺頭暈眼花,身子一晃,險些栽倒下去,幸給白池花信攙住。鹿瑛也不好,當即就?啼哭出來,身子軟了半截。 寇夫人忙招呼丫頭倒了兩盞茶來,一壁哭著說:“你們姊妹兩個先?聽他把話說完,先?不要急。” 那瞿堯立起身來,細細對?二人說了尤家抄家,尤老爺曾太?太?并十幾口人收押南京之事。眾人皆是由驚轉哭,聲音嗡嗡的,整齊又均勻,滿是大勢已去的悲哀。 瞿堯又依尤老爺吩咐,向鹿瑛交代,“老爺說,二姑娘不用多講,早已托付給姑太?太?家了,自然?有姑老爺姑太?太?姑爺照顧。只盼著二姑娘與姑爺早日生個孩兒,日后?就?美滿了。” 說著轉向妙真,“大姑娘,老爺夏天就?吩咐我將?你的嫁妝送去了常州舅老爺家,交代了由舅老爺舅太?太?送姑娘出閣。已告訴安家了,要在明年夏天完婚。我就?是剛由常州下來接姑娘去的。老爺太?太?說,兩位姑娘都是女孩家,不要為他們奔走,是死是活,全看造化,要你們自己安生過自己的日子。” 一席話講完,鹿瑛便哭暈過去,林mama也有些骨軟身虛,寇夫人忙叫人先?送她二人回房請郎中。亂過一陣,回過頭看妙真,倒沒哭,一直是靜靜呆呆地坐在那里。 寇夫人不放心,特地走去椅前瞅她,“妙真,我的丫頭,你怎么樣??” 妙真只覺身在夢中,瞿堯那些話如同夢囈,聽得朦朦朧朧的,不大像是真實發生的事。她遙遙頭,呆呆地立起來,也還講話,“姑媽,我先?回房去了。” 這廂出來,天且陰沉,地上濕漉漉的,方才下過了一場雨,卻沒聽見聲音。到處都是泥濘,妙真慢慢走著,眼怔怔地望著前頭一片晚色天寒,心里頭空得靜得出奇。花信白池在左右不時看她,發現她還是沒什么表情。 走到一半,天漫漫飄起雪花,一點點落在衣裳上,又一點點浸到皮膚里去。妙真也一點點地被冰冷蟄得回了神。瞿堯那些話,此刻才響在耳畔。她一字字掰碎了聽,又一字字在腦子里拼湊起來,只拼到個殘酷的結局。 她這時才想起來哭,可剛起個頭,頭一昏,人就?重重地砸在地上。 “姑娘!姑娘!來人吶,來人!” 白池花信正亂著攙扶,不想良恭從哪里冒出來,抱起妙真就?往屋里跑,“你們去請姑太?太?叫郎中!” 這郎中也是忙,一連幾日在寇家周旋幾個病患,癥狀倒都還一樣?,皆是急痛迷心,食不下咽。好容易一個個都見好了,已是暮歲凋年,年關將?至。 林mama才能下床就?急著要瞧妙真,白池擔心她受不得風吹,勸道:“娘還是在床上多躺兩天,這幾日冷得很,外頭都積起雪了。您放心,姑娘已好了,今日還吃了幾口飯,我和花信都看著呢。” “我放心不下,還是得去看看她。老爺將?她托給我,我不能讓她出半點差池。” 語畢下床,揀了件氅衣套上,由白池攙著進了正屋臥房。妙真正伏在炕桌上掉眼淚,她如今哭已不像前頭了,大概是哭累了的緣故,只是靜靜地把腦袋歪枕在炕桌上,看著窗戶上那始終陰沉沉的天掉淚,不大出聲。 越如此,林mama看著越是心痛。她老人家倒哭得有聲音,忙走到榻上去,“妙妙,我的妙妙,快別哭了,快起來叫mama看看。” 妙真忙端起腰,眼淚拿帕子揩了,提起點笑?臉,“mama快坐。我已好多了,您別擔心,保養好自己才是。這樣?冷的天,您該在屋里躺著。” “久躺著做什么?沒看著你,我躺也躺得不安生。家里頭出了這樣?的事,誰還靜養得下去?我頭一個就?不放心你,其次就?是替老爺太?太?擔著心。咱們還是先?到常州舅老爺家去住下要緊。” 一番話復將?妙真的眼淚勾出來,兩個人都是束手無策淚眼對?淚眼。 前頭妙真才好些就?與鹿瑛去求了寇老爺。寇老爺只說幫著打聽消息,別的沒多言語,反把姊妹倆說了一通道: “官府衙門的事情你們姑娘孩子家的懂什么?這不是一兩句話能說得清的,何況這事情牽扯了京里的一些大員,連我知道得也不確切。你們該聽你們父親的話,好好過日子。眼下年關,官府衙門都要歇著了,誰還有空問案子?你們父親暫且不會有事。等開了春,等開春我就?上南京聽信。妙真不是要到常州舅舅家去?你舅舅那里離南京更?近了,也叫他們幫著去問問。胡家比我們寇家有門路,肯定?能探聽到更?確切的信。” 妙真細咂這話,恐怕有點推板的意思?,心頭便涼了半截,想著林mama說得很是,先?到常州舅舅家再想法子,好歹胡老爺是常往南京走動的,在官場上也認得些人。 二人在榻上對?著拭淚,白池在一旁看著揪心。走到妙真這頭坐下,微笑?著打岔,“姑太?太?叫留在這里過年,年后?再去。咱們不答應,怕她多心。” “過年?這會誰還有閑心過年?”林mama低著頭把眼淚都蘸干了,不以為意的態度。 林mama這些日子也瞧得出來,真是應了人家常說的,同富貴易,共患難難。寇夫人寇老爺夫婦兩個,說到尤家少不得要掉淚,可也只是掉淚而已。 她輕輕嗤笑?了聲,“算了吧,他們過得好這個年,我們是注定?過不好的了,何必在這里哭哭啼啼弄得人家闔家也不高興?還是早走的好。你去把瞿堯叫來,我有話交代。” 不一時瞿堯過來,妙真已睡到床上去了,林mama只在外間與他說話。 瞿堯晨起便同良恭在外頭忙了一晌,把上常州的事宜都打點好了。稟道:“船已經定?下了,先?到無錫,再等胡家的船到無錫接。路上若不結冰,春天咱們就?能到胡家。只是有件為難的事要同mama商議,跟著大姑娘來的那幾個小廝婆子,都不是咱們家家生的人。老爺交代過,叫我將?他們的契書都帶來給他們,讓他們各自回家去,就?不好跟著到常州去了。” 林mama把那些身契都接了來看看,又遞回給他,“那就?照老爺交代的辦,咱們也用不上這么些人了,哪還有閑錢養活他們?何況拖著這么些人到胡家去叨擾,也有些不好。我雖也不算尤家家生的人,可我是一定?要跟著去的,不然?我不放心。” “那是自然?,老爺說,您老人家是一定?要伴著姑娘的,花信和白池二位姑娘也當伴著小姐。不過花信她舅舅是一道押到南京去了。還有一個,良恭這人,不知是留下還是叫他自回家去,他也不是咱們家的人。” 林mama只道:“你去和他說,隨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