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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有病 第35節

    時下?晌午, 良恭正捧著個碗坐在門前石蹬上吃中飯。他這等下?人的?飯不必精細,都是一個大?碗裝著, 底下?鋪著白飯,上頭蓋著二三樣?菜蔬。寇家是實實在在的?買賣人家,不當虛擲的?銀錢是半點也不舍得虛擲。那碗里是一樣?水煮蘿卜條,一樣?炒芥菜,半點葷腥不見。

    碗口奇大?,他半張臉都掩在碗里,一對眼睛浮碗口上頭抬起來,黑得透亮。因問妙真,“有事?”

    妙真那顆心?倏然異動不止,她收回落在他碗里的?目光,嘴一歪,嘀咕了一句,“姑媽家里的?飯真不好吃。”

    良恭起身讓她先進屋,旋即跟著進去,把碗擱在那不用的?冷灶上,倒了碗水仰頭漱口。妙真偷么偏頭,看見他一個喉結在脖子上很有力量地?滾動著,牽動著那條長疤,有種暴戾的?美感。

    她未語先羞,想?起方才她們在房里的?議論,坐在桌前有些臉紅。

    隔會良恭漱了口走來,歪著看她的?臉,“咦,你如今也學會勻胭脂了嘛,今天勻得好得很,白里透紅的?。”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妙真抬額狠剜他一眼,對著朝門口努嘴,“關上門,我有話問你。”

    “關門做什么?給人家看見反倒說不清。”

    他仿佛心?情很好,句句都是有點親昵的?玩笑。妙真喜歡極了,自己走去把門闔上,瞪著懷疑的?眼掉身,“淵哥哥的?事你聽見議論了么?”

    良恭提著眉眼,“什么事?”

    “他給人劫道的?事啊,下?人們都在議論,你成日和他們混在一起,我不信你就沒聽見。”

    良恭走去給她倒茶,兩個肩膀散淡地?挫一挫,笑得漫不經意,“噢,這個事啊,那是合該他倒霉,誰叫他深更半夜還在外頭晃。入秋了,哪里都不大?太平,你也要少出門。”

    話音甫落,妙真就遽然竄到他面前,“你少在這里裝模作樣?,一定就是你干的?。”

    良恭把碗遞給她,咧牙笑著,“怎見得是我?我可?是冤枉,我哪有那個膽子敢去打家劫舍。何?況你們沒聽見說?他們是一幫人。我在這里人生?地?不熟的?,上哪去找幫襯?你別?亂說,我要讓官府拿了去,還有誰鞍前馬后服侍你?”

    他愈辯解,妙真愈發篤定是他,兩只眼睛恨不得鉆到他心?肺里去,對著他一陣鉆研,“你少扯謊,那天你從?我屋里出去的?時候說的?什么?要給他點教訓看看。哪有那么巧,落后他就遭了強盜?我知道是你,你個賊!”

    口里只管罵著,眼睛里卻是笑著的?。良恭不承認,轉頭向?羅漢床那頭走。

    妙真追在后頭,左邊右邊跳來跳去地?瞅他,“我要是要去亂說,就不叫你關起門來說話了。我才不責怪你呢,我知道,你都是為我,是不是?”

    他一頭栽到鋪上去,翻身向?墻,“為你去做犯法的?勾當?你未免想?得太多了,我是給你做下?人,又不是給你賣命。”

    妙真半邊屁股坐在床上,扣著他的?肩將他硬扳過?來,“不管你怎么說我都不會信的?,我早看你就不是那做正經事的?人。”

    “我不正經,那你早不趕我走?”

    她不說話了,松開手端回一張臉,腳一搭一搭地?蹭在地?上,帶著羞赧和驕傲微笑著。心?里破天荒地?想?要屈尊降貴一回,要對他表明些什么。

    可?又覺得這不夠鄭重,他懶洋洋地?倒在床上,這副懶得滿不關心?的?樣?子簡直對不住她想?要說的?話。

    于是她另擇定一個好時機,“我走了,晚上你別?瞎跑,我來找你有事說。”

    良恭給她那張桃花含笑的?臉驚動一下?,上頭寫著一縷欲言又止的?羞意,又令他振動,又另他凄惶不安。

    他大?概猜得她想?說什么,慶幸她沒在此刻突然說出來。他還有時間來做防備。

    妙真也要籌備一番,覺得要對起他的?喜歡,愈發要把自己精心?打扮,在屋里挑揀了好一陣的?衣裳,又叫來白池替她勻腮描黛。

    白池還奇怪,“你怎么又想?起來勾眉畫臉了?這幾日都不見出門。”

    “我到鹿瑛那里去一趟。”

    “不和二姑娘置氣了?”

    “我幾時同她置氣了?”

    白池只是笑,手動不停。片刻拉她起來,揀了件蜜合色的?短衫配一條茶色的?裙。妙真此刻覺得自己的?終身明確了方向?,愿意主動和她說起安閬,“聽他們說,安表哥中了榜眼。你聽見了么?”

    “聽說了。”白池未多言語,怕林mama聽見,只得把心?里的?歡喜小心?翼翼藏起來。她窺妙真并不怎樣?歡喜的?表情,笑道:“他能中前三甲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不是狀元。怎么,做不成狀元夫人,你有些不高?興了?”

    “沒有,我可?沒想?著就一定能做狀元夫人,都是你們在說。”

    她這話好像有些暗示,白池尷尬地?笑一笑,不敢再起多余的?貪心?。每回這些心?思才起個頭,就有盆涼水兜頭澆下?來。她可?是再不敢多想?了,還是不期待的?好。

    替妙真換好衣裳她就出去了,妙真自走到廊外一看,天黑還早著呢。非要等到天黑,其實也是有一點怯,怕良恭不是她想?的?那樣?,是她的?誤會。到時候難堪起來,昏昏的?月也照不清彼此的?臉色。

    她特地?往花園里逛逛消磨時辰,走到一處直廊下?,從?隔墻的?漏窗看見杜鵑從?背面的?廊下?恰走過?來。她刻意在墻根下?避了避,杜鵑為寇淵的?病正是發急的?時候,撞上她還有好?

    果然如是,杜鵑近來脾氣愈發火爆,為寇淵不知幾番求醫問藥,總也治不好。慢慢的?,她和寇淵彼此都沒了耐心?,就不提妙真,旁的?話也是說不到兩句就要吵起來。

    她懷著一種不能明說的?委屈走到漏窗那頭,摸不到手帕,湊巧看見遠處假山底下?有個丫頭走過?,便將她喊過?來吩咐,“你到我屋里把我的?手帕取來,我出門時忘帶了。”

    那小丫頭原不是她房里人,自然要問:“大?奶奶要什么樣?子的?手帕?”

    誰知杜鵑陡地?拔高?了音調,“手帕就是手帕,還能是什么樣?子的??!自然是四四方方的?一塊,你見過?布條子似的?手帕?”

    家下?人都曉得,杜鵑講究得很,連什么顏色的?衣裳配什么花色的?手帕都有數。丫頭只怕拿得不對招罵,又怯怯問:“大?奶奶要什么顏色的??”

    杜鵑也是不同尋常的?厲害,照著她rou嘟嘟的?胳膊就狠狠擰了一下?,又是一下?接一下?的?,“做什么吃的?!這還要問?真是個不中用的?東西!不中用的?東西、不中用的?東西、我掐死?你算了!”

    妙真在墻那頭聽著都疼,掐得那姑娘嗚嗚哭起來,慌著跑開了。

    杜鵑只好坐在吳王靠上等,越等越是心?煩氣躁,陽光刺進毛孔里去,又悶又疼。她伸出手,將廊外的?花都掐了個遍。

    好容易混到黃昏將墜,什么都是模糊一片,又還不至于點燈,妙真才到良恭屋里去,看見他在羅漢床上坐著收拾東西。

    都是些零碎的?玩意,還是上回往張家去他們在路上買的?,多半是些藥材,捎給他姑媽的?。他把那些東西零零散散地?攤著,走來替妙真倒茶,“有什么事你說吧。”

    妙真是能不用他那破碗就不用,好在在屋里吃夠了茶來的?,說個一時半晌的?話也不會口干。

    她自在八仙桌前坐,支頤著下?巴也叫他坐,想?起下?晌看見杜鵑那情景就想?笑,“我還沒問你呢,你說在這里沒個熟人,那怎么淵哥哥說是好幾個人劫的?他?你上哪里尋的?幫手?”

    良恭在八仙桌對面坐著,把碗拖過?來自己呷了一口,“我早說了不是我干的?,怎么就非認定是我?”

    “就是你!少跟我耍混!”

    他那鼻腔里呼出口氣,把著碗轉了個方向?,看上頭豁了的?一小個缺口,口齒含混道:“我變著嗓子說話,裝出好幾個人。”

    妙真眼睛一亮,又驚又奇,“你還有這個本?事?”

    “小時候替雜戲班子拉胡琴,跟演口技的?學過?幾回。”

    他那些上不了臺面的?歷史總能勾起妙真的?興致,“那你搶的?他那些東西呢?他說丟了一塊玉,還有好幾兩銀子。”

    “玉丟在河里了,銀子嘛,請這宅子里幾個說得上話的?下?人吃飯吃酒,都花了。”

    不見得他這樣?手散,妙真覺得他是怕人家查臟查到他頭上,故意早早散光。也許根本?就不稀罕寇淵的?一分一毫。就像他每回說到這個人,總泄露著一點厭嫌的?眼色。

    他壞,又不那么壞,這一點最是迷人。他不像安閬,就是讀死?書。中個榜眼有什么了不得?要是將他擱在良恭這處境,大?約還不如良恭呢。

    她越這樣?想?越認為,放棄安閬也不算什么很值得惋惜的?事。

    良恭在對過?看見她一手托著下?巴笑,一手在桌上慢吞吞地?畫著,粉嫩的?指甲發出“嗤拉嗤拉”的?動靜,好像有只貓在他胸腔內撓他的?心?玩耍。

    真想?把它那爪子剁了。

    可?卻是生?不起氣來的?。

    天色變得藍陰陰,花樹都成了個黑影子在門外站著,仿佛在站在一起在看什么熱鬧,稍微一別?過?眼,它們就要扎在一起指指搠搠。妙真很有些發窘,怕它們笑話似的?,漲紅著臉走去把門關了。

    再回頭時,良恭已不在桌上坐著了,跑到了羅漢榻上去坐。其實他在這么多年的?摸爬滾打中,早已迷信了宿命,非常相信一個人窮,大?有可?能會窮一輩子。他一向?是個沒運氣的?人。

    知道妙真關上門來,恐怕是說讓她自己也面紅耳赤的?話。他怕承擔,便假模假式地?收撿著床上的?東西。終于收到一雙鞋,被妙真一下?搶了去。

    是雙繡花鞋,象牙白緞面,鞋尖繡著半朵蓮花,不是他姑媽那年紀的?女人該穿的?樣?式。妙真認為是給她買的?,除了她還有誰?誰不愛她?

    她拿著鞋坐在榻的?那一端,明知故問:“你買雙女人的?鞋做什么?總不是給你姑媽的?穿吧?你姑媽我見過?,她不會要穿這樣?的?。”

    良恭將那些東西都擱在一個包袱皮里,眼望著妙真手里的?那雙鞋,伸手去拿的?時候,忽然歪著臉笑了下?,“不是給姑媽,是給一位姑娘。”

    妙真那心?“咚咚”直跳,“哪位姑娘?”

    他把鞋一齊放在包袱皮上,慢慢地?扎起來,“姓易,單名一個清字。”

    她的?心?倏然不跳了,靜得死?氣沉沉,“易清是誰?”

    他轉過?來,笑得如沐春風,喬張做致地?做出副靦腆模樣?,“這還用問?不過?是些兒女情長的?小事。”

    妙真覺得心?內翕然拍來一陣冰冷的?浪,將她那些一廂情愿的?認為推翻了。她止不住又問:“那位易清小姐,你和她定下?親了?”

    “那倒還沒有,不過?也逃不過?這個意思了。只是眼下?她爹娘還不大?喜歡我,嫌我窮,還不放心?定下?來,想?我多掙下?些錢。所?以我才到你家做下?人,指望著攢幾個錢,再好好請人向?她爹娘說一說。他們家也不怎樣?,有個五六十兩銀子,想?必也就夠了。你說呢?”

    這樣?問,卻不看她,有意給她些時間收拾這難堪的?局面。也不大?敢看,怕被她拆穿這謊言,她那敏銳的?神經總能將事情一猜一個準。

    待他再去望著她時,她果然笑著,比往常笑得更開了。微紅的?臉褪得有些慘白,顴骨上僵硬著嫩嫩的?rou。眼也是有意彎成一條縫,封鎖著一點眼淚。

    倘或妙真再問下?去,也能發現一些破綻。可?她那點千金小姐的?矜貴不許她問。

    她只“噢”了一聲就慌忙逃出來,逃到月亮底下?,眼睛里蒙著的?淚珠子才肯破殼而出。

    她凄然地?想?,誰都愛她其實只是她的?一種錯覺。從?前以為白池一心?一意待她,后來慢慢發現她也有二心?;以為鹿瑛全身心?都疼她疼得緊,不想?她嫁了人,也有了自己的?算盤;就連良恭,也多半有他的?自己的?打算。

    是她一廂情愿地?把這些人額外的?關心?,當做是全心?全意。真是不應該。

    由這日起,妙真總有些心?慌,夜里也難睡。她都歸咎于良恭,連日都不與良恭說話。恨他給她造成這誤會。

    可?沉下?心?來想?想?,對她鞍前馬后本?就是他的?差事。不怨他,還是該怨自己,沒頭倒腦地?生?出這份心?,弄得她自己難堪。

    這會覺得又是安閬好了,雖然他寡淡如水,好歹不能讓她一顆心?倏起倏落,沒個休止。于是將想?成全他與白池的?那主意壓下?不提了。

    人人都自私,她也應當要先周全了自己,再去想?成全別?人的?事。大?不了往后到了安家,把安閬多讓給白池,橫豎“安夫人”這個名頭是不能讓的?。她只能做官夫人,才能守住那份業已開始殘缺的?驕傲。

    這樣?一看,還是父母為她打算得好,愈發想?回家了。這日便來問寇夫人嘉興那頭有沒派人來。

    寇夫人不好空口亂說,便含糊道:“怎么,嫌姑媽家不好,就急著回去?”

    原不該麻煩人的?,這會她已有些顧不得,挽住寇夫人,“怎么敢呢?姑媽家里吃的?用的?,樣?樣?都好。是怕趕不上回去過?年。姑媽,要不,勞動勞動您家里的?人送我回去?”

    寇夫人仍玩笑避著,“你要讓我送,我是舍不得送你回去。就在我這里過?年怎么啦,難道怕我這里的?年夜飯不夠豐盛?我看你是煩了我了,恨不得早早就離了我。”

    妙真忙歪在她肩上撒嬌,“我哪里舍得姑媽?依我的?意思,要在姑媽家住一輩子才好呢。”

    她最尾那句話委實在寇夫人心?頭跳了跳,唯恐成真。親戚情分歸親戚情分,長久住在家里,誰有這份閑錢?她比誰不會算賬?

    寇夫人嗔一眼,“就是我想?,安家也不答應。你終歸是他們安家的?人,連你爹也留不住。”

    因為放心?不下?,末了趁寇老爺回家來,寇夫人特地?拉著他打聽,“怎么去嘉興的?人還沒回來?是好是歹,總不會放著妙真在這里不管吧?你在外頭有沒有聽見什么話?”

    寇老爺先前派了鋪子里一個掌柜往嘉興探聽消息,今日才回來,趕回家來正是要告訴這事,“富掌柜回來說大?哥家里給抄了,一應家財都充了公,十幾口人也給押上了南京。”

    “他去家里瞧過??”

    “這哪敢吶,他是從?幾位生?意場上的?熟人口里聽見的?,就是前兩個月的?事。”

    寇夫人照例傷懷一陣,又把眼淚揩了道:“那怎么沒聽見衙門的?有人來問妙真呢?”

    “何?曾問得到她頭上,她可?是大?哥的?命根子,自然是想?法子提前打點好了的?。我想?,可?能是托了常州那頭使人來接她。”

    寇夫人思定半日,試問:“要不要請人到南京問問這事到底是怎么定的?,要是能有轉圜,咱們還是應當為大?哥想?想?法子。”

    寇老爺端起茶碗連連點頭,“那是自然,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