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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有病 第32節

    “那倒不是。”

    鹿瑛也知道她與白池好,打這頭撕過去,有?些艱難。還?是該從安閬那頭撕,“我說的是安家。姨媽早不在世了,他們與咱們家,能有?多親?這些年,還?不是因為安表哥使著咱們家的錢才勤著來往的。我怕他們往后?放著你不管。你不知道男人,心?里沒有?你,可是半點恩情也不顧的。寇立的意思?,爹替你備了那么些嫁妝,不該都?帶到他們家去,要在別處存放一些才穩妥。”

    妙真重提起警惕,試問:“那我要存放在哪里?從娘家帶出來的東西,總不好還?存在娘家。”

    鹿瑛假作為難地兩面看看,“你要是放心?,將那兩處田莊的地契存在我們這里。這才是長遠的東西。”

    窗外的雨忽然?大?了,砸在瓦片上“噼里啪啦”的,把妙真揪著的心?砸下?去,她總算確定了鹿瑛的心?思?,繞著圈子說下?這么一籮筐話,無非是叫她愧疚,憐憫,感激,最后?心?甘情愿地把地契交出來。

    人怎么這般會算計?也終于在被窩里覺著一片恍惚的涼意。

    這一段沉默也叫鹿瑛忐忑,她幾乎是又要哭,把聲音放得又低又柔,細細的,聽著就叫人心?酸,“你不放心?就算了。錢財的事,是該謹慎些。”

    這話要是給寇立聽見,又該埋怨她骨子里沒主意。可她畢竟愛了妙真小半輩子,猛地停頓,都?不免會立不住,打個搖晃。

    因為這一個“搖擺”,妙真反而心?軟起來,她得到的業已比她多了那么多,分一點出來,其實?不要緊。

    她嘴里說:“你慮得比我周全,我就是不會打算。等我回?頭把那幾份地契抽出來,給你存放。你們放著,也可以拿去押筆錢做生意,往后?不要叫姑父姑媽小看你們。”心?內無可挽回?的涼了幾分。

    這事情就算是定下?了,鹿瑛喜出望外,回?去告訴寇立,都?是高高興興地盼著妙真出閣。

    第35章 離歌別宴 (〇九)

    如今只有妙真高興不起來, 的確是心甘情愿的受了算計,可這“心甘”,總有份無奈在里頭。

    她把這事說給良恭聽。身邊的人從這日?起,仿佛都藏著些她從不知道的心眼。白池不必說了, 花信那丫頭, 成日?就盤算她的月錢賞銀,要不就是挖苦白池, 旁的事?她并不怎樣理解和掛心。除了良恭無人可訴。

    良恭猜到她少不得是要答應寇立夫婦, 也算是瞧出來了, 這人不但蠢, 還死要面子不肯承認, 不能說她蠢。

    說到底是人家的家務, 他不好狠說, 站在那里不開口。

    妙真又?瞟他一眼,“你?說話呀,這會你?又?不說了。”

    良恭又?是吁氣又?有點慪,“我說什么?我那天才同?你?說叫你?堤防著點, 你?也分明是聽明白了的。一轉頭, 還不是中了別人的圈套?況且這圈套也并不怎樣高明,你?難道是睜眼瞎么?”

    在妙真就是重話了,“你?教訓我?我的東西,要你?來管?”她不肯認賬,便借題發揮。

    他只得把那口氣又?往回?咽, 腆著臉笑, “小的怎么敢呢?你?才是主子, 你?是活祖宗,你?做什么都是對的。”

    妙真這會沒力氣同?他生氣, 她的力氣給鹿瑛抽走了一半,對鹿瑛和她自己?都沒辦法?。她把自己?抱著,轉向?窗看外頭的天。

    碧青的天被四面屋檐裁成規規矩矩的一塊,上有灰的云,像是燒了個小洞出來。日?子就是從這小小的洞往下撕,從前的錦繡,一撕到底。

    她何嘗不曉得自己?蠢?心里頭也過不去,把這毛病賴到尤老爺頭上。做爹的手?散成那樣,做女兒的能好到哪里去?

    她是繼承了尤老爺這一處缺點。可本是同?根生的鹿瑛,似乎并沒有繼承尤老爺愛她的那份心。這份手?足情,到底在她心里有了些如鯁在喉的意味。

    他們坐在她的臥房里,都有種一言難盡的消沉。良恭是消沉慣了的,見她安靜得異常,心里反倒不自在,好似也陷入個異常柔軟的境地?。

    他走去外間?將個點心碟子端進來,自己?揀了一塊吃,故意把嘴砸得叭叭響,“這糕子真是不錯,你?吃點?”

    妙真橫過他一眼,仍將下巴墩在胳膊上,“不會寬慰人就不要說話,傻兮兮的……”

    這倒說準他的缺憾了,他那張嘴花言巧語什么都會說,唯獨不會說心里話,只好沉默下去,在碟子里扒點心渣滓吃。

    妙真在窗戶上喃喃自語,似乎是想說服自己?,“我也曉得不該遭人算計,可鹿瑛是我親meimei。我從小就沒了娘,太?太?是她的親娘,卻把我抱到房里去當親生的養著。小時候我不愛吃飯,是太?太?捧著碗滿屋追我。鹿瑛其實也不怎樣愛吃飯,不過太?太?不得空管她,只叫奶母管她。漸漸的,鹿瑛吃飯從不要人哄了。我欠她的也實在太?多了,補償她一點錢,沒什么大不了的。”

    良恭再多講,就有離間?的嫌疑。他不好再多嘴,只覺有點噎得慌,倒了盞茶咽點心,“既然你?自己?想得通,別人就沒什么好說的。別在屋里窩著了,我套上車,帶你?外頭逛逛去?”

    “我不想去,沒意思。”

    這事?還是有些大了,連逛也不想逛。

    良恭只得另想主意開她的心。誰知他還沒開口,妙真又?先開口,順帶踢了他腰眼一腳,“人都自私自利,我也是,你?也是!”

    “哎唷!”其實并不怎樣疼,反而是一種麻酥酥的感覺。他撫著腰轉頭,故意嚷給她聽,希望她聽見能高興一點,“我又?哪里招你?了?”

    妙真歪著眼噘著嘴,“難道不是?你?到我家?來,到底是為什么?你?心知肚明!”

    問得良恭一陣心虛,不端正地?笑起來,又?待要玩笑著糊弄過去。不想妙真順著榻爬到他面前,炯炯地?盯著他眼睛,“你?別扯謊,我不拆穿你?罷了。”

    要是他肯說是為她而來,哪怕是動?她的歪念頭,妙真也能寬恕他那點霪心。

    在這個時候,別管是什么不正經的心,只要是為她這個人,都算一點安慰。

    她的衣袖掃在他手?背上,飄飄渺渺的,有些撩撥的意思,蹭得他手?心里一陣發熱。他不說話,起身避開了。

    知道她根本只是胡猜,其實是想套出她想聽的話。可他不能說,有的話說出來就不能改,又?沒有能力去擔待。

    沉默中倏見花信立在窗外,“良恭,林mama叫你?。”

    他待要過去,被妙真囑咐,“你?別把這事?情告訴林mama,她一定要回?去說給老爺太?太?聽。”

    良恭點頭應著,繞廊踅入林mama房中。但見林mama在椅上坐著,臉上擺出些威嚴,難得一見的架勢。

    這婦人平日?總是病歪歪的樣子,今日?這態度,擺明是要教訓人。他馬上端得謙卑穩重,走去行?禮問安,“mama有什么吩咐?”

    林mama將茶碗擱下,攏著衣襟,“你?在姑娘屋里做什么?我方才還看見你?在姑娘房里吃點心吃茶,逍遙得很。簡直不像樣,姑娘是愛大家?一起玩鬧,你?也該有分寸,你?還當你?是尤家?的少爺呀?”

    她說起來就不停,根本就不給人辯解的機會,“人貴在有自知之?明,你?是讀書?的人,一定比我們這些不讀書?的老婆子曉得這個道理。我不好多講,安大爺高中的信只怕就到常州了,我們也該打算著回?去了,好籌備姑娘出閣的事?。”

    她又?端起茶來,心也跟著跳到淡淡的茶湯里,“也不知道太?太?那頭派船來接沒有。”

    “應當是派了,只是還沒到。”他是瞎說,心里想,只怕尤家?的船只有來的,沒有回?的。

    林mama不懂官場是非,知道家?里艱難了些,卻想不到性命攸關。她點著頭,最先的意思又?變了便,囑咐道:“我看妙妙這兩日?好像有些不大高興。老爺不在跟前,就只你?能說些笑話哄她,你?還是伴著她吧,只是不要亂了分寸。”

    良恭答應著出來,天色還是那樣好,胸中卻兜攬來一股凄冷的風似的,吹冷方了才還火熱的心。

    回?想在妙真房里的躲避,覺得慶幸,那還是很有必要的。

    不單是他自己?,誰都看得出來他沒什么本錢。誰也都懂這道理,男人配女人,就像女人配首飾,都要珠聯璧合才好。

    他經過妙真窗前,倏見她探出個腦袋,“mama對你?說什么啦?”

    良恭裝得很有高興的模樣,牽著嘴角笑,“說打算回?嘉興的事?。總算要回?去了,還不知我姑媽如何了。”

    妙真半信半疑在他神色中找真相,遍尋無果,把嘴一歪,坐回?榻上,兩只眼睛冒在窗戶上頭,“回?去也好,免得在這里多生是非。”

    既說杜鵑,也是暗指鹿瑛。真怕再住下去,一個個的都露出底下自私自利的本色,嚇她一跳。

    她可再經不住這嚇唬了,業已灰了幾分心。

    良恭正要走,她又?叫住道:“你?去套車,再叫上花信白池,咱們出去。”

    時下他卻有些為難了,怕這忽遠忽近的距離把握不好,掉進個柔情漩渦。他背抵在窗邊的墻上,推脫著,“還出去做什么?都下晌了。”

    “你?才剛還說要帶我出去逛逛的。”她抻起腰,把半身從窗戶里彎出來。他躲在哪里,她總是找得到。也漸漸習慣了,他們之?間?繞來繞去,都是需要找些借口來成全。

    借口是張口就來的事?,“去張家?。我前些時和姑媽去她家?坐席,他們家?的老太?太?喜歡我喜歡得不得了,直拉著叫我去她府上看戲。好些日?子也沒去,怕老人家?多心。再說要回?去,也該給老爺太?太?捎帶點什么東西,去街上先看看有什么可買的。”

    良恭便去套馬車,一路往張家?看戲吃席。老太?太?高興得很,聽見妙真打聽特產,忙打發了兩個婆子領她往幾家?鋪子里轉了轉,傍晚才由?他們家?的人送回?寇家?。

    那時天色已有些暗了,在園中撞見寇淵在前頭走,妙真不想再惹是非,故意不吱聲,儼然又?變回?先前疏遠的態度。

    花信不知緣故,問道:“姑娘怎么不上去同?寇大爺打個招呼?要是他看見咱們在后頭,又?不上前去說話,怕是要多心。”

    妙真特地?扭頭把良恭瞟一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況且你?看他像是剛從外頭回?來,趕著回?房吃飯呢。咱們去攔著說話,豈不是耽誤人家?吃飯。”

    良恭在后頭不開口,天色黯黯的,他抱著些外頭買的零碎東西,往上略抬抬,把他的臉遮住,妙真愈發看不清他到底是個什么神情。

    他料妙真是因為鹿瑛的事?傷了心,連和他慪氣的心思也淡了下去。也正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得這樣見天與他賭氣,賭著賭著,真就招出她一些無的放矢的話來說。

    眼下是最好的,最好別再有一點變故。

    連杜鵑也覺得時下很好,妙真總算是有了點要走的意思了,雖未向?家?人來說,下晌也聽見底下人議論。但是要等嘉興那頭包了船來接,也不知上路沒有。

    她這么盼著,有些心焦,在屋子里走走停停,把這里摸一下,那里理一下。這時看見寇淵回?來,隨口問道:“今天怎的這樣晚?”

    夫婦兩個有些日?子沒好生說話,總是一個想吵一個想躲。難得聽見她語氣平和,他也和善回?,“下晌到張家?去了一趟,二公子有事?請我去,說到這會才散。有現成的飯么?他要留我吃飯,我推了,這會正有些肚餓。”

    不想杜鵑站著漸漸變了臉色,倏地?一把跳去扯他。他正換衣裳,衣帶子還沒系上,有些懵,“又?怎么了?”

    杜鵑冷笑不迭,“我看你?不是肚子餓,是別的玩意犯了饞吧!你?還有臉對我說到張家?去?你?連瞞我也懶得瞞了!人家?到張家?去一趟,你?忙不贏的鞍前馬后追著去伺候,你?幾時也對我這樣殷勤殷勤呢?”

    總算聽明白了,想來湊巧,妙真今日?也往張家?去了一趟。不過他只在前院,未到后頭拜見女眷,連張家?公子也未必知道妙真去過。

    可他是渾身長嘴只怕也說不清了,索性就不說,仍系他的衣帶子。

    杜鵑認定他是心虛,愈發怒,握起拳頭就朝他身上亂捶一通,“好啊,家?里頭不便宜,就往外頭去!你?們兩個背著我,還不知在外面做了些什么,又?假模假樣的回?家?來吃飯。你?當我是那起不長腦子的?我告訴你?,你?錯看了我,什么能遮得過我的眼?!”

    “你?到底要鬧到幾時算好?!”寇淵亂中將她一把推開,就是這樣巧,一下給她推去撞到炕桌角,額上磕破了點皮。

    “你?敢打我?”

    在杜鵑就是了不得的事?,她也不是軟弱的,誰讓人家?叔父在府臺衙門當差?當即就跳起來撲上去在他身上一通亂抓。后頭還是兩個婆子進來才拉開。

    寇淵給她抓破了臉也不好嚷,一時往外躲開。躲又?能躲到哪里去?無非是在園中逛逛,總不好去寇夫人跟前說。何況他們全家?都拿杜鵑沒辦法?,多少忌憚著她叔父的關系。

    時下各人都歇下了,園子里靜悄悄的,只有暮蟬還“吱吱”地?撕扯著喉嚨。寇家?的宅子不怎樣大,也不知有意無意,稍稍一轉,寇淵就轉到妙真這頭來。

    他在洞門進去那墻下踟躕了一會,怕進去又?給杜鵑知道,招惹麻煩。可轉念又?想,知道就知道,難道怕她?橫豎他已經是背了這冤枉。

    或許也是有意背著這冤枉,難說得很,反正一個道貌岸然的男人,你?猜不透他到底是副什么肚腸。

    總之?走都走到了這里,不好白來吧。

    他踅進院內,看見正屋里還暈著昏昧的光,門未關,溢出一片在門檻外,像個暗暗的邀請。他心里猶如一群鬼鬼祟祟的老鼠“嘰嘰”地?爬過去,sao亂起一片蠢蠢欲動?的竊喜。

    悄聲跨進檻內,聽見妙真在里頭同?花信白池兩個抱怨,“想不到湖州也這樣熱,我還當近太?湖,能涼快些呢。”

    花信道:“下晌在張家?,險些給那毒日?頭曬死。”

    白池道:“就快入秋了,入了秋再熱一陣就好了。”

    妙真撲簌簌扇著風,熱得心也有點悶,“還等到到秋天?我此刻就恨不得回?家?去,家?里有冰鎮著。今天夜里不要給我關窗,我好吹著風睡覺。昨夜我就熱醒兩回?。”

    寇淵搭著話走到罩屏外,“是有些熱,不過也不要為了貪涼快開著窗戶睡覺,可是要病的。”

    妙真正散著外頭的斜襟衫子納涼,里頭只穿著件透rou的薄紗衣裳。聲音一起頭她就忙在榻上背過身去系衣帶,轉過來時臉上有些紅,也不知他瞧沒瞧見。

    一時大家?都有些尷尬,生怕將這點冷不防當做件事?說在口里。花信忙搭訕著岔開,“大爺請坐,我去給你?上茶。”

    白池是一貫不愛與同?自己?不相干的人交集的,也是立起身行?了個禮便回?林mama屋里去了。

    妙真遠遠在榻上握著把紈扇緊搖慢搖,總算把臉上一抹羞紅扇褪下去。

    還是那句話,她是不想再招人寇淵,可這是人家?家?里,她是客中,再不歡迎也不能吆人出去。

    便問:“二更天了,淵哥哥還不歇著?”看到他臉上像給貓抓了似的兩條細細的血印子,驚了一下,“你?臉上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