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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有病 第31節(jié)

    白池在那頭坐下?笑笑,“不是,是在船上的時(shí)候淋著了雨,我這身子也是不爭(zhēng)氣,病一下?就拖拖拉拉的好得不痛快。端陽過來這幾天熱得很,又覺得身上有?些不爽利?!?/br>
    “你們母女倆,都?是弱身子。林mama好些了么?總不見她出去逛。”

    “娘倒是好了許多,不愛出門,怕給你們家里添麻煩?!?/br>
    “麻煩什么,她老人家就是愛多心?。”鹿瑛搖著扇子,又問:“你呢,你也跟你娘似的怕麻煩?也不到園子里逛逛,在屋里子里愈發(fā)是悶出病來?!?/br>
    白池冷冷清清笑著,“我是懶得走動(dòng)?!?/br>
    鹿瑛在對(duì)面看著她,總想起寇立說的她與安閬的私情。按她的身份來說,給安閬?zhàn)龇啃℃凰阄?。可按兩個(gè)人之間的感情來說,真是屈就。

    她知道妙真,妙真要嫁安閬,不過是因?yàn)楦改钢?,妙真自己并沒有?多余的想頭,橫豎安閬那個(gè)人也不招她討厭。為了這點(diǎn)不討厭,硬是要拆散一對(duì)有?情人,連鹿瑛也有?些看不過眼。

    妙真總是這樣子,不吃也要占著。

    如此想一想,很有?些同情白池,“你也要常走走,你看我姐,成日逛不夠。伺候她也難吧,她做什么都?是不管不顧,只顧自己,都?是爹娘縱得她這樣子。”

    白池眼里閃過一絲詫異,從來都?以為鹿瑛很敬愛妙真的,未曾想她心?里也有?怨。

    也不能怪她,這樣不公?道的事情攤在誰身上不會(huì)沒點(diǎn)怨氣?又不是一日兩日,那是十幾年的忍耐。

    鹿瑛看見她的眼色變換,自覺講錯(cuò)話,就叼著嘴皮子笑一下?,“你別多心?,就是發(fā)句牢sao。其實(shí)?一起長大?的姊妹,哪有?這么些計(jì)較?我也是替她發(fā)急,在這里還?有?咱們讓著她,往后?到了常州,誰還?肯這樣縱著她呢?倒頭來還?不是她自己吃虧?!?/br>
    白池只是微笑著不講話。這眼對(duì)眼間,彼此都?對(duì)彼此產(chǎn)生一種感同身受的憐憫,照鏡子似的。

    鹿瑛忽然?把手伸過去,握住她擱在炕桌上的手,“你應(yīng)當(dāng)為自己打算打算,我曉得你和?安表哥是相?互有?意,難道就只想著成全jiejie?這門婚事在她,是可有?可無,她還?可以另外揀個(gè)人嫁。她只圖自己心?貪,什么都?要,倒把你和?安表哥害苦了?!?/br>
    說得輕巧,尤老爺早把安閬看作女婿了,舍出去那么些錢財(cái)助他成材。何況要妙真嫁給外人,老爺太太總歸不放心?。

    白池在船上拉起妙真時(shí)就認(rèn)命了,因此才病這一場(chǎng)。她把手緩緩抽出來,仿佛很看得開,“這里頭的事你還?不清楚?安大?爺是大?姑娘最好的出路。我就算了吧,橫豎都?是要跟著大?姑娘過去的,應(yīng)當(dāng)知足?!?/br>
    “你真是想得開?!甭圭鴱垙堊?,既有?些發(fā)訕,也有?些悵然?地說了,“我從前也以為我想得開。到現(xiàn)?在才知道,不過是把心?情藏起來了?!?/br>
    說著把手收了回?去,她沒有?杜鵑那等挑撥離間的本事,白池也不是她。兩個(gè)人盡管是在照鏡子,可鏡里鏡外又是反的。

    她長長地吸了口氣,往窗紗上瞥一眼,“姐還?不回?來,我尋她還?有?事呢?!?/br>
    白池這時(shí)才肯搭話,“什么事?等她回?來我告訴給她。”

    鹿瑛低下?臉笑笑,“還?是我親自來與她說好了。我先回?去,晚些再來。”

    說著踅出去,走到院門上,看見門外那棵芭蕉匆匆動(dòng)了幾回?。

    這一院的回?廊四四方方地包抄過來,成了個(gè)方形的框,院門開在左角上,也是個(gè)方形的框。走出去就是一堵花墻,洞門又開在右角。七拐八拐的這一切像個(gè)連環(huán)套,妙真慌不擇路地由這些套子里逃出來,一徑逃到良恭屋里。

    良恭正在那張羅漢床上睡午覺,聽見門倏然?開闔,忙翻身起來。但見妙真鬼鬼祟祟隔著門縫在看些什么。

    他以為她又是來作弄他的,也還?為寇淵的事惱著。便又倒回?床上,翻身向里,愛答不理地調(diào)子,“有?什么事叫我進(jìn)去吩咐就是了,別老往個(gè)下?人屋里鉆?!?/br>
    妙真看見鹿瑛從外頭走過去,才把扣在門上的手放下?來。她聽見了她們說話,早在廊下?驚駭過了,眼下?只剩愁腸百轉(zhuǎn),里頭有?股悵惘怎么也轉(zhuǎn)不出來。

    沒聽見她作聲,良恭又疑惑地翻轉(zhuǎn)回?來。她在門后?立著,腦袋低著,從側(cè)面看,像遭霜打的茄子,懨懨的沒精神。

    他曉得有?些不對(duì),忙起來向她走去,在一邊歪下?腦袋窺她,“是誰招你不痛快了?”她不說話,他故意咬牙切齒道:“把他提出來打一頓!”

    說完這話,他自己也感到好笑,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尤老爺。這是他老人家的口頭禪。

    妙真卻一反常態(tài),低落地走到對(duì)面墻根底下?的長條凳上坐住,心?里遲遲有?些回?不過味來。

    她想鹿瑛永遠(yuǎn)都?不會(huì)對(duì)她有?異心?,她以為愛她的人會(huì)永遠(yuǎn)愛她,也應(yīng)當(dāng)永遠(yuǎn)愛她。從沒想過有?人會(huì)愛她到半截就不愛了,把她懸在空中,不知何處落腳。

    思?及此,她把胳膊肘撐在腿上,彎下?腰去,雙手捧著一張懵懂哀傷的臉。

    良恭心?里嚇一跳,想了一圈也想不出誰能惹出她這份哀傷,以為是和?白池為安閬的事鬧將起來。就問:“白池的病好了沒有??”

    妙真仍不吱聲,他走去倒了碗茶遞下?去給她,她才把腦袋一偏,“我才不使這個(gè)?!?/br>
    聲音明?顯帶著些哭腔,然?而他外頭看,她又沒有?在哭。

    良恭只得蹲在她面前,轉(zhuǎn)著陶碗給她看,“干凈得很,吃了這碗裝的茶也不能夠毒死你?!?/br>
    妙真把臉轉(zhuǎn)過來瞪他,眼睛睜得太大?,架不住就有?一滴淚滾落出來。她憋不住問:“你說,我妹子待我親不親?”

    良恭蹲得腿麻,端著碗起來坐在長條凳上,“你妹子和?你親不親你來問我?我是個(gè)外人,怎么說得清。為什么忽然?問這個(gè)?”

    她便將方才在廊下?聽見的話說給他聽,越說越有?些失意消沉,“我知道她說得有?道理,可這些話會(huì)從她嘴里說出來,我想都?沒想過。我以為除了爹娘,就我們兩個(gè)最親?!?/br>
    良恭含糊其辭,“本來除了老爺太太,就是你們最親,親姊妹嘛?!?/br>
    妙真沉默片刻,又問:“你說,她對(duì)白池說這些話是什么意思??”

    良恭不好說,只是低著下?巴笑,“女人的事我可說不清,女人的腸子太彎,沒有?一條我猜得準(zhǔn)?!?/br>
    妙真只好自己思?索,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我知道爹娘偏心?,可她從小一句抱怨的話都?沒有?,我以為她是從不會(huì)與我計(jì)較這些的。連她自己小時(shí)候也總是讓著我?!?/br>
    良恭仍不好插嘴,只聽她說。

    她喋喋不休地把姊妹間小時(shí)候的事都?說了一遍。說到最尾,自己也發(fā)現(xiàn)?很不公?道,只好失落地笑了,“換作我是她,大?概也得存著怨言。”

    “那你當(dāng)如何?”

    她把自己擱在那處境上,說不出話來,把頭垂下?,雙手又來捧著臉,好像在兜她一滴一滴往下?落的眼淚。

    門外蟬聲亂作,轟轟的鬧得人也混亂。一束光在門上的欞格里閃動(dòng)著,光陰一閃一閃地流走。妙真總算從從小到大?的瑣碎中理明?白了鹿瑛那分怨是情理之中。但即使明?白了這道理,感情上也一時(shí)不能接受。

    良恭此刻在身畔看她哭紅的鼻尖,覺得她這會(huì)的眼淚才算是有?了分量。從前掉的那些淚,不過是毛丫頭的無理取鬧。他又想到安閬的話,依他所見,她不是空,只是里頭的魂魄太純粹,才顯得單薄。

    終有?一天,她會(huì)明?白的,世上絕大?多數(shù)的關(guān)系不過是鏡花水月,經(jīng)不住一點(diǎn)磕碰。他胸膛里被誰揪了一把,已經(jīng)開始為她不忍心?。

    這才起了個(gè)頭,妙真就感到些不能承受之重。她放下?手來,把自己雙臂抱住,半身伏在腿上,歪著淚汪汪的眼看他,“你說,鹿瑛是不是再不和?我好了?”

    良恭拿舌頭把腮頂一頂,笑著瞥她一眼,“你老叫我說,我說了就能作數(shù)?”

    他把茶碗遞來,“哭也哭累了,吃口茶先?!?/br>
    “你先回?我的話。”她搖搖頭,她鼻子還?在發(fā)酸,心?里也茫然?,不知該去問誰,只好來問他,想從別人口里聽到個(gè)答案。

    眼淚隨著腦袋一擺,落了一滴在他手背上。被火燎一下?似的,頃刻幻滅了他發(fā)家致富的另一條道路。

    他說給自己聽,寇立那個(gè)人靠不住,不過嘴上說得好聽。與他合伙做生意?恐怕會(huì)虧得線頭都?沒一根。

    找到理由,就給她提醒,“好不好的先放在一邊,你該堤防著點(diǎn)人是真。你以為你自幼錦衣玉食的就見識(shí)很多?你所見的,不過是一隅之地?!?/br>
    妙真直起腰來,“要我提防什么?”

    “比方,比方你長得好,男人都?想打你的主意。”

    妙真有?點(diǎn)得意地抬著眼,“這個(gè)用不著你來說,我自己知道。”

    他忽然?從鼻子里笑出幾口氣,進(jìn)而給她提醒,“再比方,你有?份豐厚的嫁妝,你家有?錢,人家想你的錢?!?/br>
    好在她還?沒蠢到無藥可醫(yī),眼睛一轉(zhuǎn),神色變得懷疑,“是誰對(duì)你說了什么?”

    良恭便將寇立想替她“留后?路”的話說給她聽,說完謹(jǐn)慎道:“他說是為你打算,可講老實(shí)?話,我在這世上還?沒見過如此體貼別人的人。你方才講二?姑娘尋你是有?事情對(duì)你說,恐怕就是這樁事。”

    妙真眼珠子朝兩邊轉(zhuǎn)一轉(zhuǎn),“可那兩處莊地已經(jīng)置換到常州去了,就是我想給也麻煩?!?/br>
    良恭提著眼梢,“你還?真想給人啊?”

    “我就是隨口一說?!泵钫娲丝桃灿X得自己有?些傻,人家在想方設(shè)法算計(jì)她,她還?替人想在前頭。

    她不愿叫他覺得她傻,遮遮掩掩地糊弄,“我哪能做得來這個(gè)主?就是我愿意,也得問過老爺太太的意思?。”

    手里端的茶涼了,良恭又走去新倒,背著身在那冷置的灶臺(tái)前笑,“你還?不算太蠢。我的大?小姐,你不拿錢當(dāng)回?事,別人可不這樣想。這世上,錢是好多人的命根子?!?/br>
    妙真此刻有?些草木皆兵,在凳上盯著他,“那你到我身邊來,也是為錢么?”

    問得良恭心?里“咯噔”跳一下?,回?過臉嬉笑,“這還?用說?老爺大?方,每月五兩銀子許給我,滿嘉興府也找不出第二?樁這樣好的差事。不為錢為什么?難道我拔毛濟(jì)世?”

    妙真瞟著眼,“我說的不是這五兩銀子?!?/br>
    “你還?有?別項(xiàng)銀子賞給我?”他嬉皮笑臉地走來,把茶碗遞給她,“喝一口,說了這半晌的話,喉嚨也說干了?!?/br>
    妙真仰著腦袋看他,有?些遲疑。但看見他喉頭那里結(jié)的長疤,挽起袖口的手臂上露著的牙印,最終還?是接過碗喝了一口。

    在他肩上閃動(dòng)的太陽漸漸沉下?去了,她不能再躲,只能回?到自己屋里去,抱著一點(diǎn)懷疑與小心?,很怕鹿瑛再找來。

    但暮色里,鹿瑛還?是由細(xì)雨中走來了。妙真臥房里還?未掌燈,光線黯淡得很。她笑著朝外間看一眼,跨進(jìn)臥房,“花信那丫頭也不知哪里逛去了,也不給你點(diǎn)燈?!?/br>
    妙真是故意不點(diǎn)燈,怕看見她業(yè)已起了變化?的臉。

    她走去點(diǎn)燈,妙真不好攔阻,只好慢慢從床上坐起來,“你到鋪上來,下?著雨還?是有?點(diǎn)涼的?!?/br>
    鹿瑛將銀釭擱在墻下?的妝臺(tái)上,這距離正好,都?不夠照明?彼此的眼睛。真到了要張口哄騙jiejie錢財(cái)?shù)臅r(shí)候,她還?是存著十二?分的虧心?。

    她脫了繡鞋上床,同妙真面對(duì)面地焐在被窩里。按打算好的步調(diào)鋪墊,先叫妙真生出份愧疚,“早上大?嫂子到我屋里去,莫名其妙朝我撒了通邪火。大?哥哥到你這里來過兩回?的事情給她曉得了,氣得要死。我看那樣子,是要把嚼來吃了似的。”

    妙真事后?也覺得自己瞻前不顧后?,為了試探良恭,無端端去招惹寇淵。實(shí)?在不應(yīng)該,杜鵑本來就很芥蒂他們之間有?往來。

    可要說往來,一個(gè)家里住著,也是不能避免的。她噘著嘴道:“我住在這里,他又是哥哥,總是難免會(huì)撞見的嚜。她吃這飛醋,是要叫我躲著淵哥哥,還?是要叫我搬出去?”

    “那她還?不敢?!甭圭πΓ耙膊粏螢檫@個(gè)。還?為太太這些日子出門不帶她,帶你的緣故。你不知道,先前太太出門人情往來,一向都?是帶她。她如今覺得受了冷落了?!?/br>
    這事妙真可沒辦法,是寇夫人的主意。她自覺無辜。又問:“她是怎樣對(duì)你發(fā)火的?”

    “還?不是坐在那里挖苦嘲諷,從前就是這樣,現(xiàn)?今更是變本加厲。我也不能得罪她,一是她家里的干系,老爺喜歡她。二?是大?哥哥把著家里一半的生意,得罪她就是得罪大?哥哥,叫他們兄弟反目成仇就不好了。只好忍著,隨她去說?!?/br>
    她一面說一面看妙真,果然?在她臉上漸漸露出些愧疚自責(zé)的表情。

    這時(shí)候,就該按寇立的話,再說說自己的難處了,“誰叫我們不討老爺太太喜歡呢?我也是為難,老爺太太常說他沒個(gè)正經(jīng)事,又不許他正經(jīng)事做。還?是信不過我們。連太太心?里也埋怨我,說他立不起來事業(yè),是我的緣故。賢妻幫夫,是我沒本事。”

    說著就哭了起來,還?是低著頭蘸淚。她那腦袋好像一直不會(huì)長久地保持抬著,總是端著端著就低下?去。

    這一連番的話形同一張網(wǎng),慢慢將妙真網(wǎng)羅進(jìn)去。她想鹿瑛真是苦,在家時(shí)還?不肯說這些,是走到這里來,給她親眼看見了才不得不說。

    她做jiejie的怎會(huì)不心?疼?她從小受盡人的溺愛,只學(xué)?會(huì)了愛人,還?沒學(xué)?會(huì)憎恨。

    所以這會(huì)又忘了對(duì)她的疑心?,從被子里伸出手去拉她,“別哭了,我還?想著要幫幫你,我給你拿點(diǎn)錢,你叫寇立自去尋個(gè)穩(wěn)妥的生意,做出個(gè)樣子來給他們瞧?!?/br>
    鹿瑛抽出手來點(diǎn)點(diǎn)拭淚,“錢是不好意思?再要姐的,上回?就要了姐幾千兩還?沒還?呢?!?/br>
    “哪個(gè)要你還??我再給你想法子拿幾千?”

    鹿瑛想的卻不是現(xiàn)?銀子,想那兩分莊地。按寇立的話說,田地是長久的進(jìn)項(xiàng),田地是永遠(yuǎn)的根基。

    她忽然?揮揮帕子,揭過此話不說,另說起別的,“我今天晌午就來過,姐知道么?”

    妙真慢慢又將手收回?被子里,“聽見白池說了?!?/br>
    “我因?yàn)榈饶?,還?坐著和?她說了會(huì)子話。姐,白池那丫頭好像有?些心?事,我試著問了幾句,像是為安表哥。他們的事,你曉不曉得?”

    妙真把眼垂到夏被上黯黯的纏枝紋去,“什么事?”

    “我也是聽寇立說的,他說在嘉興時(shí),撞見過安表哥同白池偷偷幽會(huì)。我本來一直想要不要對(duì)你說,想來還?是該說。你千萬要防備著點(diǎn)。”

    “防備誰?白池?。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