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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有病 第16節

    總之都是看他不起的。

    所以他隱去了這大段大段的經歷,只說些零零散散的正經事,“那時候替人家代筆書信,后頭大一些,便替人家擔柴送水。”

    妙真的手正扣在他肩上,動了動指頭,把那堅硬的肩有心觸摸一下。她自來有些瞧不上賣力氣的男人,覺得一個男人應當像她爹或是安閬,以智謀生才是正道。

    可是此刻,她忘了他原本讀書人的一部分。只有個落拓又窘迫的影,擔著兩捆干柴在她心里東奔西走,疲累地喘著。

    “沉不沉?”她忽然問。

    良恭笑道:“幾捆柴火有什么沉的。”

    “我是說我!”妙真翻了記白眼,而后兇巴巴地威逼他,“你可醒著神說話,我雖好吃,卻吃得不多,還從沒人說過我肥。”

    良恭抿著唇發笑,故意崴了下腳,嘆道:“沉倒是不怎么沉,就是有點壓人。”

    這一下,嚇得妙真在他背上猛地一落。他忙扣緊了手,將她往上顛,亂中又鎖住她的腿彎。

    妙真感覺到,他的手分明從她屁股上撫了過去,又重勾在腿彎里。她不知該不該罵,想他未必是故意,恐怕他自己也沒留心。

    但她實實在在地在肩上臊了個大紅臉,虧得他看不見。她心下又是羞,又是惱,狠狠捶了他一下,一張臉卻笑成了一種微妙的滿足。

    良恭不知是怕她睡還是什么,也難得有話問她:“你方才說看見了鬼,那鬼長什么樣?”

    一下揪住妙真的精神,她哪記得那時說過什么話?只怕被他察覺她的病根,忙現扯謊,“是那些樹影子在那里搖來搖去的把我嚇壞了,我張嘴胡說的,哪里會有鬼呢?我頭一回三更半夜跑到這些地頭上來,嚇到了也是情有可原。”

    良恭半信半疑,也不深問。妙真覺得他此刻的沉默恰到好處,恰如他的腳“咔嚓”一下,踩到了哪截枯枝,正巧踩在她的癢癢rou上似的。她把臉藏在他肩后頭,安心地笑著。

    其實她這病根盡管外頭人不曉得,在家是個眾所周知又心照不宣的秘密。只要他肯去打聽就一定能打聽到。但他在此處緘默下來,仿佛是對她一種格外體貼的尊重。

    她仰著頭看這夜,覺得又是倒霉又是一種幸運,成全了她心底某些無緣無故的情緒。

    可惜幸有盡時,再走一段,就聽見前頭有人在喊“尤大姑娘”。舉目望去,看見些俗世的火光杳杳而來,夢境的泡沫“砰”一下破滅。

    小姐家名聲要緊,她忙拍良恭的肩,“快放我下來,周家的人尋來了。”

    良恭立即將她放下,攙她在路旁草堆里坐。他自己則避著嫌疑,舉著火把走到路的對面等著。

    火棍燒到了頭,橫豎周家的人尋來了,也用不上,他便拋向路底下的田地里。那火把一霎滑亮了天空與綠油油的莊稼,頃刻就熄滅了,綠淹沒在黑里,他的面目也隱沒在夜里。

    妙真隔著橫在當中半丈寬的山路,只看得見他一個黯淡的背影,忽然間覺得他走到對面,是將方才的一點親密,拉出了一段遙遠的距離。

    她倏地喊他:“良恭。”

    他沒回身,“什么?”

    她想囑咐他不要把這夜忘了。然而自己還不及回想此夜的種種,周家的下人們便如潮水涌來,帶著急亂的明光與喧嚷。

    這一夜的部分情節淪為野史,沒說的叮嚀也落成了歷史的謎語。妙真對人只說是車散了架,他們便從車上下來,沿著原路一直往城內走,在途中并沒有片刻逗留。

    第24章 風度云移 (十三)

    次日由嘉善歸家, 闔家聽說妙真跑丟之事,無不后怕。頭一個當屬尤老爺,上?晌聽見說,下晌嘴角便燎了個泡起來, 外頭應酬也推了, 吩咐人請了三位大夫到家給妙真看診。

    妙真在屋里三推五推,說得發煩, 一頭倒在鋪上?, 牽被子罩住腦袋, “哎唷您真是我親爹, 我半點事沒有, 您大驚小怪的請這些人來瞧, 叫外頭聽見, 還只當我要死了呢!”

    一語點醒尤老爺,想到如此?驚怪,怕外頭以為妙真跑丟這一段是吃了什么虧。

    于是有忙對?曾太太說:“我糊涂了,叫人聽見只怕多生口舌。快將?兩個大夫請走?, 只留下一個瞧瞧就成。”

    曾太太走?到外間吩咐瞿管家, 又回來。見妙真還在被子里捂著,便上?前拉扯,“總要看看摔壞了哪里沒有。你昨天在周家還說身上?疼。”

    妙真旋即想到良恭昨夜說她那?些傷不妨事的話,分明?是瞧不起她這嬌生慣的做作。

    她像是有意要做給他看,硬是不瞧大夫, “是在車上?磕的, 并沒什么大礙。你們不要耽誤在我這里, 只管各自忙各自的去。”

    尤老爺只得向曾太太使個眼色,曾太太拉著林mama出去, 到東廂房坐著與林mama說話。

    先是問了林mama的病,林mama奉上?茶來道:“我都是老毛病了,還是當年?月子里作下的,這些年?好不好歹不歹的,也就那?么樣,橫豎一時死不了。倒是妙妙,昨夜出這么一檔子事,早上?回來我聽見,險些嚇得沒了命。別的都不怕,就怕她受了驚犯起病癥來。”

    “就是這話呀。”曾太太頃刻就抹起眼淚來,“你不知道昨夜在周家,我急都要急死了。就怕回來老爺怪罪,也對?不住我們小姐。”

    林mama端著茶又不吃,只管仰頭望著梁上?,“我想我這病為什么好也好不了,死也死不了的,大約就是放心不下妙妙的緣故。只等她與安大爺成了親,恐怕就能?安心閉眼了。”

    兩個人在這一點上?倒是十?分感同身受,都是把個親生女兒放在其?次,一心只為妙真籌謀。

    恰逢鹿瑛過來瞧妙真,見白池呆坐在廊下,便走?去問她妙真的情形。在窗根下聽見里頭這車話,她心里有些酸。看一眼吳王靠上?發怔的白池,想必這一個也是酸的,面上?是淡淡的一片凄清。

    她繞到正屋里去,還未進臥房,又聽見尤老爺在里頭嬉嬉笑笑地同妙真說話。

    為哄妙真高興,尤老爺也不知哪里掏了支別致的步搖出來。那?三條銀絲底下分墜著三顆瞳孔大的藍寶石,他懸在被子上?頭,故意把那?步搖晃得叮當響。

    妙真揭開被子,好笑地坐起來,“爹,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您還這么逗我。”

    尤老爺坐在床沿上?,把步搖遞給她,“你就是滿頭白發,也還是我的女兒,能?大得過爹去?快收起來,別叫你妹子瞧見,她若朝我要,我可就只這么一件,再拿不出來了。”

    妙真推了推,“那?給鹿瑛好了,我的釵環多?得很。”

    尤老爺搖手,“我記得你喜歡藍寶石,你妹子喜歡紅寶石。昨日只看見這件藍寶石的,等改日得了紅寶石的再給她。”言訖又問:“身上?果然沒摔壞哪里?”

    “真沒什么事,就是碰青了點皮rou,難道也要叫大夫來看?”妙真把步搖塞在枕頭底下,拉著他道:“還虧得良恭跑得快,否則那?馬還不知道要把我拖到哪里去。”

    尤老爺心下有些疑惑,當著妙真只笑著點頭,“那?小子還算不錯,我自然要賞他。他是你的下人,你說賞他什么好爹就賞他什么。”

    妙真脫口?欲說賞他銀子,轉念一想,未必珍重,待要賞一件顯得鄭重的東西。

    一時還沒想到,尤老爺卻撩了撩衣裳,擺出個龍恩浩蕩的架勢,“我看不如賞他個丫頭做媳婦。他也是該成親的年?紀了,一應金箔之禮就由我這里出,府上?到年?紀的丫頭,隨他去揀。”

    妙真忽然一口?氣堵上?來,嗔了他一眼,“您怎么好給人做起媒來了?人家家中有姑媽,犯得著您來做主?”說完又睡下去,“您可別瞎張羅,人也未必感激您。”

    尤老爺也不過隨口?說說,便揭過此?事不提,又細問了些昨夜的事情。總覺得哪里不對?,待往書房里喚了良恭來問。

    這廂走?出來,外間空空蕩蕩的,只那?片竹箔簾子仿佛是剛被人落下來,在那?里輕輕擺動,也有縷冷風在罅隙里輾轉,像是失落地等著人撫慰。

    他卻顧不上?,心里揣著事,一徑叫了良恭往書房里問話。

    說起昨夜,良恭打拱道:“是馬蹄子上?扎進去一根木刺。大約是往嘉善的路上?踩著的,又或是周家喂馬的下人不仔細,不知哪里弄的草料沒挑揀干凈。”

    尤老爺半信半疑,“你們一路上?去,就沒發現什么鬼祟之人?”

    “老爺說的是什么樣的?”

    尤老爺扣扣書案,“譬如那?起浪蕩子弟,或是地痞無賴,或是那?些看著偷偷摸摸,像是拐帶人口?的。”

    良恭蹙額細想一番,“小的倒沒怎樣留意,往后小的多?加留心。”

    “是得加倍小心。”尤老爺靠到椅背上?吁了口?氣,“你不知道,外頭常有人打探我這大姑娘,以前也是遇到過一些的,好在都沒出什么岔子。眼瞧著過一年?朝廷還要開恩科,安閬就要上?京考試,等他考中回來,我把大姑娘安安生生交到他手上?,就算佳偶天成,全了我的心了。”

    良恭抬眉剔他一眼,又謹慎地低回去。

    男女之情其?實與婚姻是兩碼事,尤老算得不錯,若不論心,不管是對?妙真,還是在他,安閬都是位可依附之人。

    所以這一折首間,他就把些不該說的話咽了下去,堵在胸口?里。

    后頭尤老爺說要賞他,良恭卻沒所求,只要了幾日假家去探望姑媽,尤老爺自然是應允。

    這廂出來,恰在園中撞見瞿堯,像是趕著出門?,在前頭走?得有些急相。

    良恭仍記著那?夜妙真有些神神叨叨的架勢,本欲尋人問一問,正怕別人不肯說,看見他,便幾步趕上?去,有意寒暄,“你這是急著往哪里去?”

    瞿堯扭頭見是他,放緩了步子,剪著胳膊道:“那?位新任的府臺李大人家中有女眷做生日,老爺叫我去送份賀禮。”

    良恭微笑著明?知故問,“這卻怪了,老爺不是正要結交這位李大人,怎么放著這樣好的時機不親自去,反打發你去?”

    瞿堯拉他一把,抑著聲,“這話我只對?你說,你不要對?底下人去講。自打這位李大人到了嘉興,老爺屢次想登門?拜訪,這位李大人架子卻大,總是借故三推四阻,不肯接見。”

    “我聽說這位李大人與邱家是遠親,邱家又與咱們家是世仇,難道是這個緣故不肯見?”

    “誰知道呢。橫豎是不大對?付。”瞿堯擺著袖苦笑,“我這里送禮過去,還不知要給人家的下人怎樣排場一頓呢。嗨,誰叫咱們是買賣人家,生意做得再大,也大不過底下一個芝麻小的官。”

    良恭少不得寬慰他幾句,眼瞅要走?到前院,忙插了談鋒,“也不知是不是今年?犯太歲,眼下府里凈是些小坎,不信你看大姑娘在周家跑丟那?檔子事。虧得老爺沒有怪罪,還嘉獎我護主有功,許我歸家探望些時日。”

    “我們家老爺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只是在大姑娘的事情上?頭格外仔細些。也是為大姑娘那?病根。”

    “你說這病到底是何病?怎么不請個大夫來瞧瞧?”

    瞿堯睞他一眼,默了默,長吁一聲,“你伺候大姑娘,遲早也是要曉得的。這在我們尤家本不算個秘密,只是老爺忌諱底下人議論,所以大家都不說。大姑娘這病是娘胎里帶的,是瘋癥。我們先太太正是犯了這病,那?年?夜里,非說有鬼追她,從屋里跑出來,黑天胡地一通亂跑,跑到假山上?,一頭栽下來,把腦袋磕破了,人就沒了。”

    良恭本來猜著了幾分,果然聽見,心下仍有些驚駭,“照如此?說,大姑娘的外祖家也該有這病癥才是了?”

    “這病是大姑娘的外祖母傳下來的,胡舅爺不是她生的,自然不帶此?癥。老太太命好,嫁了個胡老太爺,早年?胡家在常州也算大戶,發了病,胡老太爺走?到哪里都放心不下她,一直帶在身邊。看顧得好,沒出什么差池,是后來年?歲大了身子骨不好才走?的。”

    “我聽說先太太的同胞姊妹,就是安家那?位姨媽,不是也死在這病上??是失足墜崖而死?”

    “安家姨媽倒不是死在這病上?,不過我們這位先姨太太也是命苦,嫁了安老爺,好好的小兩口?,因著這病根,本不打算生育,所以才替安老爺娶了二房。誰知后頭又有了身孕,既有了,就想著安生生產。不想那?年?夫婦倆進香回家,先姨太太說山崖上?那?片花開得好,非走?近去瞧,一不留神踩空下去。安老爺去拉她,也給拽了下去。安老爺命大,只摔折了胳膊,撿回條命。先姨太太就沒那?么運氣了,落得個一尸兩命。”

    說話已及至門?上?,瞿堯搖撼著手自行前去,“我們大姑娘命苦,生來就帶著病根,雖未發過,可人人都是提心吊膽。你多?加留心吧,只要你護得住她,多?少錢老爺也舍得賞你。”

    良恭止步在后,一邊想著那?些白花花的銀子,一邊想著妙真那?張不諳世事明?艷的臉。也不知是這兩者哪個在他心里彈動一下,把他先前打好的算盤又彈亂了。

    過得兩日,良恭天未亮便打點細軟欲轉家去,給妙真聽見,本來晃都晃不醒的一個人,忽然精神抖擻,忙從鋪上?爬起來,不及梳洗,散著長長的頭發跑到廊廡底下。

    時下天長夜短,卯時透著一點亮,月亮又還在,也有剛睡起來的緣故,妙真看這幽昧的顏色形同夢境。良恭站在院門?前頭,隔著個場院,恍惚像是又走?到了那?夜的山道。

    那?條細溪也如同是夢里流淌出來的,妙真回來幾日暗暗向人打聽,誰都說不清那?是哪里。而夢里的野火堆也再找不到一點灰燼。

    其?實那?晚的驚險事早被人問了個八百遍,但她還有些驚心的細節沒對?人說起,是個渺茫的秘密。

    有時候要問良恭,又不知該從何問起。令她無名高興的不過是些皮膚擦過皮膚的小事,要問也未免太較真。說不定他都不記得,只在她心里形成遺跡。

    良恭以為她跑出來是要吩咐他些什么,多?半是要他捎帶些吃的回來。他遠遠地問:“大姑娘想吃些什么?”

    妙真見他肩上?掛著個包袱皮,倏然怕他是要一去不回了。

    此?刻聽他這樣問,又自覺好笑。

    轉念想起尤老爺要許他婚姻之事,又怕他是忙著回去與他姑媽商議,臉色立刻又翻了一遍,不好看起來,“虧你還記掛著主子,我還當你高興回家,什么都拋在腦后了呢。”

    大早起的便言尖語毒,良恭有事急著出府,只得沒奈何地堆起笑臉,“怎敢呢,你哪是主子,分明?是我的天王老子!”

    妙真心里剎那?猶如有一場春風經過,吹動她向場院中走?去。

    又聽見花信在屋里喊,“噯,你又到哪里去?趕緊梳洗,太太他們想必都好了!”

    “就來!”

    她依然款步向良恭逼近。良恭望著她模糊單薄的輪廓漸漸在月光中清晰,呼吸也逐漸加重。

    他不由想到那?走?失的一夜,她這份美就緊貼在身邊,似乎是觸手可及。然而當她走?到面前,他又把眼不耐煩地避到一邊,謹慎地將?手蜷在兩截袖中,“還有什么事?”

    “你……”妙真將?幾句話嚼在嘴里,不知怎么問才好。

    想來想去,拿出了個恩德厚重的主子樣,“老爺說要賞你上?回忠心護主的事,賞你什么了?要是賞得不夠,我這里再另添補你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