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15節
第22章 風度云移 (十一) 月色朦朧,又有著清透的冷意。就連良恭近在眼前的背影也似乎不切實,妙真坐在石頭上望著,覺得兩個人離經叛道流落到這里來,是做著個荒誕的夢。 這夢沒頭沒尾,只有綽約的幾個片段,就是聯也聯不成一個完整的故事。她沒緣由地想到這些,莫名感到點悵惘。 良恭蹲在前頭,不知在鼓搗些什么。她想問卻沒問,總覺今夜連哭帶嚎地喊他“救命”,后頭又風聲鶴唳地發了一場瘋,已是跌慘了身份。 她在他背后,把臉高貴地偏到一邊,眼睛又不由瞥著他,總像是偷瞄。 四野安靜得容易叫人東想西想,她又怕這時節有毒蛇出沒。想到這些毒蛇猛獸,又想起方才他一路追她的情形,覺得他奔命的模樣像極了一匹兇悍的狼。她不覺笑著,有個男人為她奔波,實在是件為女人那份驕傲添磚加瓦的事。 女人總是容易迷戀男人身上的一點野性,偏偏安閬就缺乏這點野性。安閬過于文質彬彬,古板守舊,什么都好,卻是美中不足。 “笑什么?” 來了一簇火光,將良恭冷淡的面孔照在眼前。原來他是在那里生火。 妙真被這忽如其來的光線照得慌張,忙斂了笑意,兇巴巴地剜他一眼,“這時候誰還笑得出來?我又冷、又餓、身上又疼!” 她平日就挑剔,當下身陷窘境,更是少不得抱怨。良恭單膝蹲在跟前架柴火,歪著腦袋學著她的口吻抱怨,“我也是又冤、又屈、臉上又疼!” 那嗓子學得十分怪異別扭,妙真慪得牙根癢癢,撿了塊石子丟他,“我都說了抱歉了,你還緊抓著不放!” 他不過逗個趣,想著要叫她松緩些。也不知她在那里是愁是怕,揪著眉頭半晌不說話,靜得真不像她。 火光漸漸在他兩道濃眉間跳起來,照暖了一點他的眼睛,“才從周家席上出來,這會又餓?” “他們家的席面不好吃,我沒吃兩口。”妙真翻著眼皮辯駁,生怕他認為她是個飯桶。 他心里不知怎樣想,反正嘴上再沒話說。火竄在二人中間,妙真把兩個胳膊肘撐在腿上,隔著流動的火焰暗自看他。他拿一截木棍扒著火堆,翻出飛灰,那五官就被塵與火刻畫得十分蕭瑟,也十分深刻。 即便后來妙真幾經輾轉,痛的恨的都快忘盡了,也始終沒能忘了他的臉。他這張臉,成為這殘酷世間里一點溫情的印記。 正發呆,良恭竟走到她身邊掀她裙子。她嚇一跳,忙縮起腳警惕地瞪他,“你做什么?” 良恭直起身,故意居高臨下地露出一抹jian邪的笑,就這么盯她一陣。盯得妙真心里毛毛的,恨不該落在這荒郊,簡直叫天天不應。 見她眼圈又紅起來,他才斂了那笑落膝下來,“我看看你的膝蓋怎么樣。放心,你還沒美到叫我為非作歹的地步。” 妙真兩眼由懼轉愧,又由愧轉恨,就勢揣了他小腿一下,賭氣地把裙子翻到腿上,一下卷起褲管子,把膝伸到他眼前去,“今晚上的事敢告訴一個人,我一定叫瞿爺爺打折你的腿。” 良恭一面低著頭看她的膝,一面笑,“你知不知道他孫子瞿堯和我十分要好,少不得替我求情。我的腿折不了。” 妙真馬上想到,這人不分三六九等,跟誰都要好,唯獨愛與她作對。 她這里正恨呢,偏他又抬起頭來說:“不妨事,骨頭是好的,就是皮rou磕青了而已。”口吻十分輕巧。 妙真何曾受過這種委屈,在家破了點皮rou就是了不得的事,誰不搶著噓寒問暖的關心? 她不肯放下褲子,腿又朝他前頭伸了下,“你再看看,哪里都疼。在馬車上東撞來西磕去的,是不是哪里撞壞了?” 良恭又看了兩眼,道:“這點皮外傷,哪值得小題大做的?過幾日自然淤青就散了。” 妙真恨他恨得不得了,狠狠地把裙子翻下來。想發火又沒個由頭,只好眼睜睜望著他轉到火堆對過去。 良恭也揀了塊石頭坐,雙肘撐在兩邊膝上。他把膝蓋分得很開,妙真不小心瞟到當中,想起方才坐在他身上,感覺給個什么硌著,心里也像給硌了下,有些橫不是豎不是的別扭,臉上又紅又燙。 她怨這火,隔著火堆睇他一眼,“燒得太旺了,有些熱。” 良恭隨手拾起根細長的棍子把火堆翻一翻,天上那輪月亮似乎沉得很,壓的他很少抬頭。 可那月光,還是溢到他腳下來,輕輕柔柔地引誘。他不經意地抬眼,妙真就正好偏開了眼。兩個人都好像刻意管緊自己的目光,不使它們撞到一處。 潺潺的水聲與風聲以外,是龐然的靜。這靜猶如噬人的蟲蟻,慢慢爬到骨髓里去,癢得人總想說話。 尋遍千機,妙真憋不住開口,“我餓得很,周家的人到底幾時才找得到這里來?”滿不高興的樣子。 良恭仍是那懶得理睬的面孔,“我哪里說得準,總是能找來的。” 妙真急道:“我真的餓了!” 他不搭腔,妙真心里是一半不高興,又一半喜歡。喜歡的是,她正好順理成章地跛著腳跳到他身邊踢他一下,“你是聾的?我說我餓得很!” 良恭帶著不耐煩的笑意看她一眼,把一條胳膊舉上去,“那你把我吃了抵餓?” 不防胳膊還不及放下,就給妙真兩手把住。她一下蹲到那條胳膊后頭,狠狠朝著那堅實的小臂上咬了一口。 “你還真啃?”良恭驚駭地看著她,她對上眼來,卻咬得更狠。 也不知是什么深仇大恨,妙真咬得賣力。好像心里關著個什么,想沖是瘸的,想喊是啞的,只能是狂躁地耗著傻力氣。 直到牙關下滲出血來,她自己也驚,忙松開嘴,“你怎的不躲?” 良恭忘了躲,胳膊也不覺怎樣疼,倒是因為受了這刺激,脈搏跳得格外強悍有力。他把袖子往下放,然而這中衣袖口太短,只局促地蓋住半個牙印。 浮云飄來,又遮住了半個月亮。月光在二人中間落了紗,妙真沉默下來,老老實實地坐在身邊。他以為她是在自責,其實她卻在心里傻呵呵地高興。 這夜的星月不比尋常,倏暗倏明,怪異得很,大概是命運的伏線在漆黑中漸漸都抽絲剝繭,露出人生凄冷的一面。 因為天暗,周家的鬧哄哄的戲臺子總算歇下來,三位太太并鹿瑛挪進一間敞廳里,將幾個小戲也請進來,設了圍屏叫他們輕輕唱,眾人還是寒暄為主,聽戲是其次。 鹿瑛是有了夫家的女人,與她們也說得上話。幾人繞來繞去,總算叫胡夫人見縫插針地說起她小女與那黃大人家的婚事,“真是歲不饒人,連你們家兩位小姐也快出閣了。就是我們雀香最小,雖然如今定下來,也還得等幾年才能送出去。” 周家太太眼色一亮,“雀香也定下人家了?是誰家呢?” 胡夫人噙起既謙虛又得意的笑,“蘇州府臺黃大人家的公子,跟我我們雀香同年生的。他們家偏就看中我們雀香。其實我心里是不想雀香嫁得那么老遠,做親娘的,到底舍不得。” 周家太太眼睛“嚯”一下,又一亮,“唷,這可是上好的婚事!咱們做生意的人家,若能得官場上的親家,那可是幾處有益!況且常州離蘇州也不算很遠。你看鹿瑛,還不是嫁到了湖州,還不是照樣往娘家來。” 既說到鹿瑛,她就得搭話,“我們在家也是閑著,本來上年年關底下就說要回來探望父母的,偏年后有些事情絆住了,春天才到。” 周家太太搖著扇,“也是你的孝心了,難得姑爺也肯跟著來。” 曾太太陪了胡夫人這些時日,常聽著她炫耀賣弄,也不免把一顆虛榮心激發起來。 撿著這個空子,便要狠贊幾句寇立與安閬,“我們寇姑爺不是外人,親上加親,我們看著他長大的,性情品行都知道,是個孝順孩子。再說安閬那孩子,去年秋天中了舉了,想必這兩年開恩科就要入京考個進士回來。我也算是了結了心頭的大事,只等著送妙妙出閣。” 安閬也是胡家的外甥,入京有了功名,胡夫人自然也要稱贊,“安閬是好的,學問好,人品也貴重。說起他和妙妙的婚事,到底定在什么時候?” “老爺與安老爺幾年前就商議好的嚜,就等他考中進士,好作一個雙喜臨門。” “噢,我是記得有這話。”胡夫人點著頭,又好奇妙真的嫁妝,好比著將來為她女兒預備,便問:“給妙妙陪嫁些什么可定好了?” 曾太太叫她暗里彈壓了幾日,此刻攀比之心上來,也就顧不得許多,竟一骨碌說漏了嘴,“除了些該有的家具頭面首飾人口不算,老爺還拿這里的兩處莊地置換到了常州,將來他們打理起來也便宜。怕她過日子沒算計,又搭了現銀六萬八。” 兩位太太一聽,都是一時張著嘴說不出話來。簡直是大手筆,嫁個女兒竟如此舍得。曾太太見她二人吃驚,心下好不得意,沒留意鹿瑛就坐在下首聽著。 鹿瑛怎樣呢?她托茶碗的手禁不住抖了下,心里猛地一陣天搖地動后,還有余撼不斷。 第23章 風度云移 (十二) 鹿瑛老早就想到妙真的嫁妝會比她的多,父母偏心,似乎是打她出生就注定好的事情。做爹娘的左右都是做jiejie的有病,做妹子的要體諒的話。 她自幼體諒起來,也體諒習慣了,沒想過要計較。可這會妙真的那份嫁妝單子簡直太重,把她這頭翹起來,致使她懸在半空中,整個頭暈目眩。 她沒敢插嘴,仍是吃自己的茶。幾位太太還在那里議論妙真的嫁妝,一字一砸,敲得她一顆心有些搖搖欲墜。 恰是此刻,忽見周家兩位小姐并三兩個下人慌慌張張跑進廳來,把屋里的一干人都奇得立起身。 兩位小姐喘得說不出話,是下人撲通跪下去,稟道:“尤大小姐的馬忽然發起狂來,在街上跑沒了影。小的幾個沿著路找了一陣,沒找見,只怕跑到城外頭去了!請太太多遣些人,大家打著火把一齊到城外去找!” 曾太太只聽了半截就嚇得要不得,忙問:“我們姑娘跟前那小廝呢?” 那下人道:“他也追著馬車去了,也沒找見。” 鹿瑛聽見,趕忙來寬慰曾太太,“娘別怕,有良恭跟著,想必是沒什么事。jiejie說他很是機靈。” 曾太太仍是發急,向著她吼,“他人機靈管什么用?就怕那馬把妙妙摔壞了!我怎么向你爹交代?下晌出門時還是好好的!” 人是跟著周家的姑娘出去跑丟的,周家太太自然也急,忙一面寬曾胡二人的心,一面匯了十來個家丁,點著火把,打著燈籠,沿路去尋。 時下眾人皆不敢歇,均在廳上坐等。眼見夜深露重,大家都是急火焚心。 夜間涼氣漸漸上來,襲得人身上寒噤噤的。野風一片一片地拂過去,黑魆魆的草地里發著“簌簌”的聲音,像有一群蛇在吐信。 妙真禁不住荒郊野嶺的風吹,漸漸把身子抱縮成一團貓在良恭身邊,伸出手腳烤火。時不時拿眼瞟他,那情態好像是在翹首盼望些什么。 良恭心下也擔憂起來,只怕她身子單薄受不得風露,在這里坐久了,招出什么病,倒無法向府里交差。 便丟下手上的草棍子拔起身,“我背你走回去,這么等下去也不是辦法。” 聽見這話,妙真一陣雀躍,面上卻做出嫌棄,“也不知要走多久,你背得動么?何況叫人看見了,我的名聲又怎樣呢?” 良恭斜下眼,“那還是等吧。” 妙真卻“噌”一下站起來,“還是背吧。”說著警覺地瞪他,“可不許告訴一個人!” 良恭懶得作聲,半蹲著將她腿彎勾起來,借著月色前走。妙真舉著截火棍,起先還矜持,刻意僵著半身懸在背上,一只手扣著他的肩。 后頭漸漸覺得他的背又寬廣又安全,人也有些疲倦,便慢慢伏貼上去。 她的胸.脯子壓在他天空海闊的背上,像馱著一團柔軟的rou做的云,這云朵將他包圍著,使人心里貓兒抓似的,癢又總撓不對地方。 他把肩上的腦袋輕輕顛了下,嗓子也有些給這軟rou裹得軟了,“別睡,夜里風大,睡起來要病。” “我有些困。”妙真把方向全部交給他,兩只眼只盯著他的側臉。那脖子上給馮二小姐抓出來的疤痕的顏色變深了些,恐怕一輩子都不能褪了。 那方才在他胳膊上咬下的齒痕大約也是要留疤的。她在他身上打下個永痕烙印,走到哪里他都是她的人。這樣想著,就精神起來,“你和我說說話好了,別叫我睡著。” 火棍燒去半截,光線在他沉著的眉眼間跳躍。她一動,那rou就在他背上磨了磨,使他說話的呼吸聲有些粗重,“說什么?” “我想想……就說說你家里的事好了。你父母是幾時沒的?” “沒了十來年了。” “是你姑媽將你養大?” 其實也算不上,他姑媽自死了丈夫兒子投奔到他們家來,身子骨便弱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眼神還不大好。不過是做些家務上的事,使沒了父母余下的十幾兩銀子,都是良恭在外頭想法子弄錢。 他粗略說了兩句,妙真揪著細問:“十來歲如何掙錢?也沒有多少力氣,也未經過多少事。” 良恭低了低頭,想著那時與嚴癩頭在街上胡混的情形。半大的孩子能做什么?無非是偷雞盜狗。后頭再大些,又憑著良恭腦子機靈,設下些誆人的局。 那些把戲也多是撞運氣,遇到些眼界不寬的就能弄些散碎,倘或遇到那經過見過的,便常被打得鼻青臉腫。 再后頭,給一位開賭坊的高老爺碰見,見他二人一個身段魁梧膽大如斗,一個頭腦靈活心細如塵,便請二人專門替其收賬,日漸成了賭場中的兩個冷面門神。 這些事情倘或放在市井之內擺談,大家雖有些懼意,也知道不過是混口飯吃。可要是說給妙真這樣沒見過粗鄙丑陋的千金小姐聽,還不知是笑他或是怕他這樣的地痞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