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14節
該夜,街上果然熱鬧,妙真在馬車街了簾子看,遠遠就看見前頭正街上燈火交映。鯉魚燈,兔兒燈,八角宮燈,四角美人燈,龍燈,鳳燈……千樣百種,浮在攢動的人海之上。 似千頭萬緒,都在今夜都漸有明因。 幾人乘車馬到正街口,就要下來逛。妙真的車在最尾,花信先下來,待要攙扶她,不想前頭馬兒倏然嘶叫兩聲,揚起蹄子,把車頭向上抬了下。引得眾人回首,卻是猝不及防,那馬不知什么緣由,竟一路直直地向著前頭跑。 人堆里的呼聲登時如驚濤颶浪,街中間劈開一條道,周家眾人也是不知擠作一團,花信更是嚇呆在原地。只得良恭一下反應過來,丟下眾人朝前追過去。 那馬發了狂,一行叫一行拖著車橫沖直撞。妙真在車內嚇得早是面如土色,像個球似的在四面跌來撞去。好容易死扒著車窗向外驚惶張望,就見良恭遠遠追在后頭。 她一下連哭帶喊地向外搖手,“良恭!良恭!快救我,這馬瘋了,停不住!” 良恭哪里得空應答她,只顧著鉚足了勁跑,一條命跑丟了半條。跑得前路漸暗,心只差毫厘就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他卻不敢慢下來一點。 也不知追了多久,總算跑到散了架的車旁,抬首看一眼眼妙真。她一手摳住一塊圍板,嚇得花容失色,眼淚亂拋,灑在他臉上,一只手朝他亂抓著,卻是徒勞的,抓也抓不住。 “快、我要給顛死了!” 良恭咬緊牙關又朝前跑了幾步,一個鷂子翻上車頭,亂中尋摸到韁繩,勒得個人仰馬翻,可算停下來。 車廂給掀沒了頂,只剩零散兩片圍板,妙真骨頭也散了架似的,渾身撞得疼。她撐著坐起來,一回首,已不見來處,張燈結彩的街市不知哪里去了,四下僅有一片漆黑,以及天上云翳半遮的一輪月亮。 舊啼痕未干,新淚又下來,她顧不得什么男女之防,也顧不得周身疼,什么都顧不上了,這漆黑的世界只剩她與良恭。 她爬著靠近良恭的背,未貼上就感到他灼熱的體溫,在涼颼颼的夜風里,溫暖又安全。她把腿折著坐,向他歪著,好像伏在他背上,卻隔著一點懸空的距離,“咱們是跑到哪里來了?怎么黑燈瞎火的,一點動靜沒有?” 良恭喘著大氣環顧一眼,“大約是一徑跑到了荒郊。” 妙真瑟縮一下,揪著他后脖子上一片襟口,警惕地望,“荒郊?會不會有野獸啊?我的天,這黑魆魆的地界,連個亮也沒有,咱們怎么回去?” 只聽陡地“咔嚓”一下,妙真身子一歪,一個車輪子散了架。良恭忙將她攙下來,圍著車轉一圈,“徹底沒指望了,在這里等著吧,周家自然有人尋來。” 妙真心里雖然仍是發急,卻不再哭了,眼睛很緊迫地追著他打轉,“他們能尋著咱們么?我連這里是哪里也不曉得。” “一路都有痕跡,自然找得著。” 妙真默了默,這才發覺右邊膝蓋疼得很,她彎下腰搓了兩下膝,“我撞壞了膝蓋了。 ” “怎的不早說?”良恭忙繞車過來,借著月光尋到一塊石頭。要攙她坐她卻不坐,賭氣似的。 妙真是覺得他這句話像有些不耐煩的意味,心下涌上來好大的委屈,淚珠兒漣漣,與他僵持不下。 奔了這一夜的命,良恭疲乏不已,本來懶得再伺候她這嬌滴滴的小姐脾氣。可又被她那亮锃锃的淚光刺了一下心臟,什么話也說不出。 以為她是嫌石頭又臟又硬,他撒開手,把外頭的青短衫子解下來折了幾折,墊在石頭上。他里頭是一件白中衣,不知哪年做的,袖口短到了手腕上頭,底下衣擺上打著兩塊補丁,襯得人窘困又落魄。妙真賭的那氣一下泄盡了,坐在石頭上望著他又朝那匹累得倒地的馬走去。 “你是在看它為什么發狂?” 良恭沒空理會,細細把馬兒周身摸了個遍,沒摸到什么。卻見那馬折著一只后蹄在打抖,他又摸到那馬蹄子上,適才發現一顆六七寸長的銅釘在馬蹄子里扎得死死的。 想必這馬就是扎進了這顆釘,起初沒扎得狠,不覺怎樣,慢慢從周家走到正街,就踩死了,才致使它發狂。 這馬自到了周家,就是關在他們家的馬廄里,哪里來的銅釘?良恭擰著眉把前后細想一遍,想必是傍晚牽出來套車,小廝們進進出出的取鞍拉車的空隙里,有人偷么弄了這么根釘子進去。 “你查找著緣故了么?” 喊得良恭回神,將那顆釘子隨手扎進草地里,拍著手向妙真走去,“噢,大約是哪里踩著根木刺,痛得它發了狂。”說著,他向四面看看,嗓音在黑暗里有些凝重,“不能在這里等,恐怕有野獸出沒。” 妙真既怕野獸,也給他這低沉的聲音唬得沒主意,由他攙扶起來,一言不發地伏到他躬在眼前的背脊上。 給他背著天昏地暗地走一陣,她也不知是走到了哪里,又被他安放在一塊石頭上。四面瞅瞅,左右恍惚是片寬敞地方,風聲更緊了些,前后頭有些樹影在搖動,仿佛是些魑魅魍魎在出沒。 她抱緊胳膊,聽得遠遠的有些窸窸窣窣的動靜,便疑神疑鬼地扯住良恭袖口,“你聽,好像有響動,是不是狼來了?” 良恭那雙耳朵早就警覺地豎了起來,回首向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你在這里坐著,我去看看。”袖口卻一下給妙真揪得緊緊的,他只得蹲下來,“我不遠走,就在前頭。” 她仍舊死攥著不放,他只得扯著嘴角假意激她,“膽子竟小成這樣?” 果然奏效,妙真恨著撒了手。他便朝前面一片淺淺的樹影里走去,貓在那黑魆魆的地界向方才棄馬的地方瞭望。果然那里有兩個模糊人影正鬼鬼祟祟繞著車馬尋些什么。 看那陣仗,與他所料不差,馬是給人故意使了絆子。怕大街上人多眼雜,又有周家的人跟著,他們不便動手,才動了這樣的手腳。也不必深思,顯然是沖著妙真來的。 幸而他警覺得早,棄了馬車藏身到這頭來。那二人遍尋無果,又尋往別處去了。 待他再走回去,見妙真將自己抱得緊緊的縮在石頭邊上,像只受驚的兔子。 他不露聲色地去攙她,卻攙不動。她一個身子緊緊貼著石頭,眼睛四下亂瞟,有些草木皆兵的恐懼。 第21章 風度云移 (〇十) 這會云翳一散,露出月懸中天,星斗斑斕,照著石頭后面竟有條細溪銀光光地流淌著。對岸也煙散霧褪,顯現一片樹影迷離,倒還看得清。樹影后頭,依稀是幾片田地。 原來還不至什么深山老林,不過跑到了城郊的田莊里頭。良恭心弦一松,惺忪的眼皮半垂,望著妙真打趣,“就是兩只野兔子也把你嚇得這樣?” 想她該剜他一眼或是罵他一句的,又都沒有。她只跟沒聽見一般,一對眼珠子避一下閃一下地歪著朝他身后望,身子骨抖如篩糠。 看得良恭也背脊發涼,忍不住回首脧一圈,“你在看什么?” “他們,就在你背后站著。”妙真把身子蜷得不能再蜷,兩只手死死摳住石頭上凹凸的地方。 良恭逐寸斂了笑臉,回頭再看。周遭月明草凈,看得清晰,確鑿沒人,只是微風拂著草頭。他扭回脖子,略微歪著眼審視她,“他們?誰?” 她那樣子又不像是在玩笑,做戲做得真,臉上的表情都是驚惶,又帶著些小心翼翼,似乎怕驚動了誰,“牛頭馬面。噓,他們來拿我來了,要拿我去見閻羅王。你別動,替我擋擋,別叫他們瞧見我。” 良恭簡直有些糊涂了,蹲下身來觀她的臉。她縮著脖子一躲,把臉藏進兩只手里,不住叨咕,“別讓他們抓我,別讓他們抓我,別讓他們抓我……” “沒有人,你敢是眼花了?” “他們來了,他們來了,他們帶著手鐐腳鐐來拿我了……” “真的沒有人,”良恭掰她的手,“你看看,大姑娘,你撒開手看看,除了我什么人也沒有。” 她的手剛被掰開,整個人就費力地朝他懷里鉆著躲藏。口里還呢喃著一堆邪乎話,東一言西一語的,完全風馬不接。 良恭此刻才察覺有些不對,呆怔的瞬間,人已給她撲倒在地。她老鼠似的企圖在他身上打個洞藏身,胳膊腿齊齊攀將他攀緊,蜷縮著躺在他身上。 他連臉紅心跳也來不及,感覺到她這恐懼并不是個玩笑,忙抬手一下一下撫著她的背,哄孩子一般,“不怕,誰敢抓你?誰敢抓我們家大小姐?我在這里他們不敢的。” 他從來不是個會說大話的人,今夜卻忽然把自己吹噓得神如天兵,仿佛頗有些翻天覆地的本領,一會說絕不讓她給人抓走,一會說誰也不能動她一絲一毫。 一面天馬行空地說著,心里一面覺得好笑。笑這些話聽起來,簡直像些沒根據的承諾。他從未對一個女人許下過什么諾言,總怕不能實現,諾言變成謊言,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想不到許諾是倒是件暢快事。他躺在草地里擁著一個軟骨軟rou的女人,看著那塊黑鏡里四下零落的星辰,感覺一切都是個夢境。自己也逐漸在這種五迷六道的話里,似成了個英雄,有種慷慨赴情的豪邁。 怪道自古男人都愛許下山盟海誓,成不成真另說,反正諾言是迷人的,只要自己當真了,眼前人也肯當真。 妙真果然當著真一般,漸漸在他咒符似的一堆諾言里把緊繃的骨頭放松。 隔定半晌,她由他胸膛抬頭,兩眼不見方才那種驚恐,卻成了另一種驚恐。 她撐坐起身,抬手“啪”一下,狠狠摑了良恭一個巴掌,“好你個狗奴才!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對我這般無禮!” 摑得良恭兩眼發懵,抬手捂住左臉。未及分說,不想右臉又挨了一記耳光。 “你叫我怎么見人?我一個閨閣女兒,被你誆到這荒郊野地里,被你這樣欺負。我的天吶!這叫我往后怎么活?!” 無端端叫個男人摟在懷里,妙真想想便覺吃了大虧,仰長了脖子大哭起來。 真是越哭越傷心,實在氣不過,又垂下腦袋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照著他臉上扇,“你個野狗超生的畜生! 你敢毀我清譽,好!我不能活了,你也休想活,今天先打死你,我再去跳河!我要你先給我抵命!” 打得良恭火了,握住她兩個腕子,“是你自己撞著了什么‘鬼’一定要往我懷里鉆!我還發懵呢你倒動起怒來了,你發的什么瘋?” 吼得妙真一怔,眼睛一轉,依稀想起些方才的事來。其實也是模糊不清的,自己覺著方才那個自己仿佛給誰附了身,行動言語全不由自己。 倏然一陣懼意襲上心頭,倒不是怕他,只是怕了那個“瘋”字。都說她胎里帶著病根,一向未發過,以為是長輩們多余的掛心,想不到是真。 她自己從前是不忌諱說這個的,這會確有其事,竟也忌諱起來,怕給良恭知道。知道了他會怎么想?一個瘋丫頭,一下就能抵消她千金小姐的那份尊貴。 她忙拂了拂發鬢,把眼淚揩了,不好意思地笑一下,“可不嘛,是我自己在這烏漆嘛黑的地方嚇破了膽。不怨你不怨你,你快起來。” 良恭略微抬頭沒好氣地向腿上瞅一眼,“你騎在我身上我怎么起來?” 妙真跟著低頭一瞧,真是坐在人家身上。她臉上登時火辣辣的熱起來,燒著淚漬,愈發guntang。她忙讓到旁邊草地上坐,也不知是為自己突如其來的病心虛,還是打了他心虛,或者是為旁的什么心虛。總之是低著眼,要看不敢看地瞟他。 他也坐起來,臉上同樣是火辣辣的,不過是給她打的。為這莫名其妙的窘況,兩個人一時沉默著都無話可說,各自回想著這一陣莫秒奇妙的事。 妙真抬頭望著那月亮,竭力管著自己。生怕稍有不慎就被攝魂奪魄,有一個陌生的自己在這夜里沖出來,嚇退了人。 她盼著盡早天明,然而此夜作怪,比往常的夜長出好多截來,慢慢供人去混亂。 暮色燼去的另一端,看什么都是昏昏的,連三兩只蠟燭也像沉默地藏著什么秘密,亮不及天亮,熄也熄不了。 白池就用手里的針將燭芯子挑一挑,光線稍微照得遠些,把這正屋照得更空更大,脹著一種寂寞的思緒。 妙真花信皆不在家,她到正屋上夜,也是稍微避開林mama的眼睛。她娘那雙眼盯她像盯賊,時刻防范著她與安閬靠得太近。其實將來她總是要跟著妙真成為安閬的人,可她娘就是那性子,安分守己,畫地為牢,不容許一丁點的越界。 她扭頭看東廂,那頭的燈燭還沒亮起來,大約她娘吃過藥便睡了。收眼的功夫,看見場院里走進來一個人,她登時有些慌亂,針線捏在手里,不知該不該放,該不該走去迎。 片刻安閬已走進門來,看見白池在榻上,眼睛故意在屋里巡視一圈,“大meimei不在家?” “是安大爺來了,快請坐。”白池這才擱下針線籃子,走去倒茶,請他在椅上坐,“大姑娘二姑娘都陪著太太舅太太往嘉善訪親戚去了。” “那我來得不巧了。”嘴里雖這樣說,人卻已安穩地坐到了椅上。 “安大爺吃過晚飯沒有?” “才剛陪著姨父與寇姑爺吃過,四處走走,消消食。” “就走到我們這里來了。”白池笑著接話,兩個人都默契地表現得若無其事,目光卻在彼此身上周轉。 可四目相接時,目光又似隔煙罩紗,像有說不出的話彎在各自曲折的肚腸里。 不過既然來了,總要與平常有些不一樣才好,安閬這樣想著,把吃空的茶盅握在手里,垂眼看,“我記得你娘像是大meimei的奶母,你和大meimei是自幼一處長大的。我沒記岔吧?” 白池坐回榻上去,又捧起繡繃子,“安大爺好記性,讀書讀得好,連這樣的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記得勞。” 安閬腿架在腿上,歪著身子斜斜地看進罩屏內,“這怎么會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呢,只要是個人,就都是大事。” 白池老遠笑看他一眼,“唷,那人同人可不一樣,有的人生來就是要緊的人物,有的人就是死了,不過隨便找個坑一埋,也沒人計較他是怎么死的。” “姑娘這話倒是招出我一些傷心。從前未有功名時,我就是你說的這種人,死了也就死了,沒人計較,也沒人懷念。” “怎么會呢,就是我,”說到此節,白池又看他一眼,低下笑臉,“就是我們大姑娘,也不知道要哭多少回。” 安閬把著茶上的盅閑悶地笑著,“大meimei是愛哭。有時候哭起來,簡直叫我不知如何招架,也只得硬著頭皮去招架。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叫姨父待我有再造之恩。” 椅畔的桌上有盞銀釭,炕桌上也點著只蠟燭,共同被夜風撥動兩下,共同跳出某種奄奄一息的哀愁。 白池緩緩把繡繃垂在腿上,仰著連無奈又凄麗地笑一下,“所謂‘恩重如山’,有時候也是能壓得死人的。” 緊著安閬便鄭而重之地凝望她,好像一個心封鎖半生,總算聽見了一陣溫柔的叩墻。但那不過是朵隔墻之花。 當她把眼對上來,也意識到他們之間隔著一堵墻。彼此的目光磕在墻上,雙雙跌落了下去。兩人卻都沒有覺得尷尬,只有一片微妙的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