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13節
屋里說得正好,卻見良恭拿著點東西進來,是晨起妙真叫他去總管房里領的今年的新茶。 他前腳剛跨進門,緊跟著妙真心頭便跳了下,暗暗看安閬的臉色。是怕閨秀小姐的屋里有小廝隨意進出,安閬會亂思想。 不曾想安閬見到良恭卻是笑臉相迎,“好幾日不在家見你,你在忙些什么?聽姨父講你是跟著大meimei,大meimei又沒外出,你是到哪里去了?” 妙真也不知道他二人早認得,眼睛來來回回地脧著。良恭將東西交予小丫頭,回首恭敬地打拱,“小的都是在外頭那屋里等差遣,不敢常在院中亂逛。” “怪道。”安閬閑閑地換了條腿翹著。尤老爺未怕他多心,早幾日就像他說明了妙真跟前有個小廝伺候的事。他因清楚妙真的病根,也不作計較,又聽說這小廝是良恭,心下更是放心。 他轉客為主,朝下首椅上指了指,“你不忙出去,坐下說話。” 良恭看了妙真一眼。妙真不知道怎的,暗有些不高興他二人如此要好客套的模樣,把下巴頦倨傲地瞥向茶碗,“表哥叫你坐你就坐,看我做什么?難道我是那不講理苛待人的主子?” 語罷端起茶來,輕刮著茶沫子,眼睛藏在茶碗后頭靜靜看他兩個。 良恭坐在椅上,比從前不同,忽放出些讀書人的氣度,談吐也是不卑不亢的有禮,“承蒙大爺不棄,還記得小的。” 安閬笑道:“受人之恩,不敢輕忘。況且我與街上撞見,想不到你又是姨父家的人,豈不有緣?我看你仿佛讀過書?怎么想著到姨父家做下人?” 良恭微笑著,兩手在膝蓋上蜷了蜷,“少年時不過粗略讀過幾本,后頭父母離世,無錢再供,只好棄下不讀了,另謀些差事做。” 那一點窘迫正好戳中安閬的心,遙想當年,他雖父母健在,家中日漸潦倒,也險些棄文做些不足道的小買賣。虧得尤老爺慈心,才使他如今功名加身。可并不是誰都如他一般幸運。 他不由生出幾分惺惺相惜的惋惜,也是對曾經的自己的憐憫。也由此,益發對良恭感到親切,“我看你是藏鋒,只怕學問不小。你得空時,常到我屋里與我說說話,我在嘉興還沒個知交朋友,怪悶人的。” 良恭在那里笑著點頭,看在妙真眼里,愈發有些不痛快。說不清為什么,她就是覺得他們不該這般要好。她“噔”地一下擱下茶碗,扇著眼笑問安閬,“表哥這樣講,叫寇立聽見恐怕要多心了。” 安閬尷尬地把茶碗舉到唇邊,低著頭微笑,“不是這話。我們怎好和寇立相提并論?他是自幼錦衣玉食的公子,我們不過一介草莽寒酸,他說的東西好多我們都不曾見過,自然就有些談不攏。” 說完把良恭望一眼,兩人默契地噙笑。 妙真更是不舒服,大小姐脾氣上來,便立起身不管不顧地掛著臉,“我這會又有些發困了。” 安閬忙擱下茶起身告辭,“那就不叨擾大meimei了,良恭,我們到我那里去說話。” 妙真聽見,陡地扭回頭瞪了良恭一眼,“你只管去陪表哥說話,就是別玩得高興就忘了正事,我下晌要陪太太和舅母到周家去。” 良恭不知又是哪里踩了她的尾巴,只是打拱應承,與安閬一齊走出院來。 第19章 風度云移 (〇八) 良恭與安閬細說彼此家世,頗有些共通之處,都是家道早落,貧寒子弟。說著說著,漸漸并頭齊尾地走在一處,談笑間也慢慢沒了上下內外之分。 這是良恭的本事,不論貧貴,只要他想結交,言談舉止都能說到人心窩子里去。早年間正是憑借這點心計,與嚴癩頭四處幫人收賬,或是威逼利誘,或是耍狠做兇,看人下菜碟,從沒有收不回來的。 安閬盡管考得功名,可這些年一味閉門造車,于人情應酬上并不怎樣精通,不過這一頓茶飯的功夫,就將良恭引為舊年知己。 兩人天空海闊說了一番,漸漸說回府上來,安閬那張笑臉在密匝的濃陰底下低了低,有些難承之重的態勢,“其實你我不論家世才學都相差無幾,只是飄茵墮溷,我比你時運稍好些,虧得還有姨父這一門親戚。他助我于微時,簡直叫我不知該如何報答。” 良恭把墜下的枝葉撩開,斜睇他一眼,“我進府近一年光景,老爺的為人我也知道一些。都說商人重利,他老人家倒例外,是個重義之人。他肯把大姑娘許給你,可見待你之心,你只要日后與大姑娘能琴瑟和鳴,闔家美滿,就算報答他了。” “自然的,自然是應當的……” 安閬喃喃抬首,恰望見翠池遠岸有個姑娘款裙而來,手里擰著個提籃盒,穿著銀紅長衫,蔥綠的裙。模樣盡管看不清,可那婀娜行貌卻是早嵌在心間的。 他眼凝前方,剪起條胳膊來,“依你看,你們大姑娘好不好?” 驀問得良恭疑惑,只怕他迂腐書生,忌諱著妙真跟前有個男人,便謹慎玩笑,“大姑娘的相貌,不說遠處,就是嘉興府誰人能及?自然是難得的。不過我未見過幾位姑娘,論起女人,實在不通。你問我真是白問,還不如去問二姑爺。” “他懂什么。”安閬笑嘆,“他們那些富足人家,論起姻緣只知道門當戶對。都說交朋友講究個“高山流水”,殊不知娶妻也需得心意相合。你想想,若是叫你經年對著個心語不襯的女人,又有什么趣?” 說到此節,對面那姑娘已近前來,原來是白池。她看見二人,目光微微閃躲兩下,臉泛桃花,向安閬福身,“安大爺好。” 安閬稍稍側首望著她去。良恭遠近暗窺,心里忽然有些明白似的,笑問:“安大爺見識得多,可曾見過比我們大姑娘還美貌的小姐?” “嗯?”安閬回神笑道:“我這這大meimei的相貌的確是世間難尋。可向來天公地道,賜她傾世之貌,必然就要拿走她一樣東西。” “不知你所指因何?” 安閬只是笑著搖首。良恭以為是說她那諱莫如深的病根,他雖好奇,卻不好往深了打聽。 不想安閬卻又開口,“女人要是只是空有個美麗的殼子,跟畫在畫上的美人有什么差別?” 良恭一言不發,只面對他笑笑。 看來男人與男人也不見得就是一國的,好色如歷大官人,只是驚鴻一面,就能舍得了千把銀子換一個沒大可能的機會;也有如安閬這等愛女人更愛與之心有靈犀的。 至于他自己,尚且未能安身立命,更談不上能為女人建立起一個遮風避雨的家。他幾乎自行掐斷了對女人的幻想,早判定了自己沒資格。 所以他公正地想到妙真那張妍麗靘好的面孔,上頭永遠嵌著兩顆貓眼石一般的眼珠子,靈動地四下滾動,點著瀲滟的波光—— 天上的仙女哪知人間的冷暖,就是朱唇間偶有一縷嘆息,也不過是千金小姐無中生有的一點哀愁。 “我的姑娘,又嘆什么呢?” 妙真仰起面孔看站在窗外頭的花信,也答不上來,反問:“你說,表哥怎么就與良恭如此要好了?” 花信且把茶盤擱在窗臺上,歪著腦袋琢磨,“安大爺不比二姑爺那樣的公子哥,才六.七歲家業就艱難了,也是吃了不少苦頭的主。良恭呢,也是家境貧寒。兩個人又都讀過書,自然有得話說。怎么,姑娘不高興他們要好?” “他們不該要好。”妙真把一條胳膊垂在窗戶外頭,忽然靈光一現,明白了是哪里不對勁——他兩個不該要好,該打得頭破血流,故事里常說的,紅顏禍水,她應當是個男人間的爭端。 他們沒能打起來,難道是她還不夠美? 她額心一斂,忙走到鏡前彎著腰照了照,抱怨著走回榻上,“表哥過來時,我才從床上爬起來,你瞧這頭發也是亂蓬蓬的……” 正說著,眼見白池提著藥走近院門,卻是碧玉無瑕,窈窕淑女。她也不知在想什么,眼窩染笑,臉暈紅霞,直教妙真冷不丁自慚形穢。 她隔著窗戶喊:“白池,藥煎回來了?” 白池便由東廂門口繞廊而來,“煎好了,你沒午睡?” “睡不著,才剛表哥來說了會話。” 白池問安閬的話正要脫口而出,又想起她娘的話,向東廂瞥一眼,低下了聲,笑得沒所謂,“噢,難得安大爺到我們這里來逛逛。我進去了,娘想必醒了。” 剛掉身,就聽見花信冷笑一下,“你從園中來,沒撞見安大爺么?” 白池僵著一抹微笑扭頭,“撞見了,大老遠的就沒招呼,明日安大爺可別怪罪我無禮才好。” 妙真看她二人又要起爭鋒,把花信拽了一把,有意識無意識地轉了話頭,“他是和良恭在一起,你也撞見良恭了?” “撞見了,兩個人有說有笑的,我更不好上前打攪。” 妙真一聽他二人竟做了朋友,心下更慪,一屁股坐在榻上,只把院門緊盯著,帶著股沒緣由的怨愁。 比及日影朝西,聽見外頭“吱呀”一聲,將等得昏昏欲睡的妙真驚醒,她忙由榻上坐起來,果然看見院門處那幾棵湘妃竹在搖動。 她忙趿著鞋跑到廊廡底下喊“良恭”,見良恭從竹間走到院門下,她又沒話可說,隔著個空蕩蕩的場院拿鼻孔瞅他,“吩咐外頭套車了么?我要同太太舅母出門去。” 良恭就在對廊站著點頭,“才剛回來時吩咐預備了轎子。” 也不知她哪里不對付,忽然跳起腳來,“誰告訴你要轎子了?你這不省事的,今日到周家去,周家離得遠,自然是套車去!” 良恭并不知道這周家所在何處,只曉得她出門素來嫌馬車顛簸,走得近一向只乘轎,便只吩咐了軟轎,不想又得罪了她。 他本能地不耐煩,卻在剎那間想起安閬說她是個美麗“空殼子”的話,倒在心里替她辯了辯。她哪里空?那雙眼那張臉,分明脹滿著不知名的情緒,似怨非怨,似嗔非嗔,逗得人好笑。 中間空蕩蕩的庭院也并是真的空,兜轉著看不見的風,點綴著一片一片的綠苔痕,日光也滿階,把一副凜冽硬心腸倏地襲得柔軟了些。 他揚起懶洋洋的聲調,沒奈何地轉身出去,“好好好,我的大小姐,我這就去吩咐他們換車馬。” 妙真也轉頭往屋里,一只腳才跨進門檻便露出笑臉。自己也不知在高興什么,總之今日萬般不如意,唯獨他這點不情不愿的妥協是稱了心。 那周家本是門不大來往的遠親,因住在嘉善縣,素日更不大走動。還是胡夫人行到嘉興,有意要將她女兒與蘇州黃家結親的事宣揚得滿亭皆知,才刻意拉著曾太太去走訪。 接連訪了這些日子的舊交親友,凡沾親帶故的都走了個遍。曾太太每日堆著笑臉作陪,實則心下早不耐煩。又不敢表露出來,只得拉著兩個女兒陪在左右。 白池要侍奉林mama湯藥,不得伺候妙真外出,留下來看屋子,只得花信一個丫頭伴著外出。 說話登輿,妙真踩著馬凳,暗笑著斜過良恭一眼,仿佛憋著什么壞。其實若壞也不算壞,不過是想私下折騰他一番,怕丫頭們多了七嘴八舌究其緣故,自己也說不清,所以支開那些多余的嘴,只叫花信跟著。花信倒是不怕的,這丫頭一心向她,好糊弄。 這廂未向嘉善走了一陣,妙真便掀了簾子,“你這人簡直不會駕車,骨頭都要給人顛散了!” 良恭心下就算著她必要找著茬罵人,果然才小半個時辰的路,她就按捺不住。他拉著韁繩回瞥她一眼,“可怨不著我,這條路坑坑洼洼的,不信你自己瞧。” 妙真彎出腰往下看,他趁此空隙,故意把車架過一個坑洼里,猛地一顛,險些將妙真顛下去。他又一把扶住,“瞧,我說這路不好走吧。你快踏實坐好。” 妙真給他反手推回簾內,對著花信呆坐一陣。花信傻愣著道:“他說得有理。” 妙真剜她一眼,又猛地打起簾子,“你故意顛我!” 他仍然瞥她一眼,轉回臉無聲地笑,“小的可不敢。” “還說不敢,你分明在笑!”妙真將脖子伸到他肩頭,歪著臉看,他又是板板正正的一副面孔,慪得她一拳頭砸在他肩上,“你敢跟我搗鬼!” 反將她的手振得疼,良恭倒是不覺痛癢,斜著眼淺笑,“小的就是長了豹子膽也不敢吶。” 妙真在他肩旁瞪著一雙眼,在他面上尋找使壞的蛛絲馬跡。可他側臉外過盡千帆,他卻是一成不變的微笑,她只尋到滄海變幻之中他晦淡的沒有波瀾的眼睛。 第20章 風度云移 (〇九) 剛好這對眼睛轉過來,倏然閃動了兩下,里面映上妙真近得能見五官的倒影,也滑過去鱗萃比櫛的青磚綠瓦,唯獨她的影是靜止的。 心卻“咚咚”跳了兩下。 相離太近了,到底是誰的心跳辨不清。良恭把頭轉回去,聲音變得有幾分鄭重,“你規矩坐好。” “噢。”妙真呆愣愣地給花信扯進去,落后才反應過來,怎么就聽命于他? 花信掩著嘴偷笑,小聲說:“姑娘別作弄人了,人又不是個傻的,會不知道你是故意找茬?” 一語驚醒夢中人,妙真把紈扇的穗子絞在指端,心里有點發悶。好像自己是變了性情,作怪挑刺,得理不饒人。 她自己在心里頭找緣故,把那穗子絞得死死的,湊到花信耳邊,“他自然不傻,我早說過,他一肚子壞水。” 似乎這個緣故很有根據,她不覺又生起一場悶氣。 及至周家已近晚飯時候,周家夫人攜兒女早候在門上,因為沾親帶故,又是久別重逢,未敢慢怠。 這位周家夫人挽著曾胡兩位太太一路寒暄不迭,又熱絡留客,“我一早就備下了戲酒,還吩咐打掃了幾間上房出來,胡家大嫂好容易到嘉興一趟,今晚可別走,就歇我這里,咱們好好敘敘舊,明日再去不遲。” 胡夫人自然愿意,曾太太也是沒甚所謂,何況回去也得冒著大夜,于是眾人只管安心入席。 戲酒鬧至黃昏正是熱鬧處,周家兩位小姐卻嫌在長輩眼皮子底下不得自在,私底下攛掇著妙真鹿瑛往街上去,“你們來得正是時候,我們縣太爺前兩日喜得麟子,特命在街上點幾日長明花燈,熱鬧得很,咱們出去逛逛?” 妙真好熱鬧,當即應下。鹿瑛卻喜靜,況且思及出了閣,不能常伴父母跟前,便一刻不離曾太太。推辭道:“你們去吧,我一路累得很,懶得去逛了。” 于是只得三位小姐請命出去,難得一回,太太們也不好阻撓,只吩咐丫頭小廝緊跟著,早些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