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56、 回到沅城之前我就決定,出了車站之后要先去黃金大道。那是我為它起的名字,其實是一條沿河步道,兩旁種滿參天的銀杏樹。過去許多年里,跟你在秋天里走那條路,我常捧起一大把落葉朝你撒去。 你不計較,只耐心地把衣領上的銀杏葉摘下,捏著葉柄旋轉那片金色。有一次你告訴我,銀杏是地球上最孤獨的樹。待我追問起來,你蹙眉,想著怎樣要為我解釋,最后你說得很簡單。 “因為從生物分類學來說,銀杏跟其它樹的差距,就像人跟魚一樣大,”你拍拍樹干,“它們長得慢,也活得久。能給它們傳播種子的物種早已滅絕。到了唐朝,人們覺得銀杏好看,開始大量種植銀杏,銀杏才就此得救。據說現在全世界尚存的銀杏,都是浙江天目山的野生銀杏后代。” 我聽得一知半解,但明白,銀杏是地球上最孤獨的樹。 “而現在,就連那些能感染它們的病原體都從地球上消失了。”你抬頭仰望樹冠,金色大雨落在你肩頭,“它們就一直這樣活著,活到了死亡竟也將它們遺忘的年代。” “哥哥,說不定其實你是銀杏呢。”我無心拋出一句話,蹲下去撿幾片樹葉。 你半晌沒聲。我抬起頭,你抬手拂過樹身,動作極慢,像要把樹身的紋路銘記于心。雖是秋日,但笑在你臉上緩緩綻放,如一整個明媚的春天。 你矗立許久,朝我伸出手來,“也許你說得對。” 如今我們再次站在舊地。風來葉舞,如漫天的黃金蝴蝶,絢麗得令人心驚。這一路好長,如大夢一場,醒來后我們仍站在這里。如果你真是銀杏該多好。 “沒把回家的鑰匙搞丟吧?”你攬住我,“小迷糊鬼。” 我點頭,胡亂抹去臉上的淚。 57、 推開那扇大門,仿佛推開另一個久遠的世界。夕陽灑在地板上,在視網膜上灼出一兩塊傷痕。我睜眼又閉眼,仍覺得很疼。屋內還保持著我們離開之前的原狀。那時你倒扣在桌面上、還沒有讀完的書,我隨手亂扔的睡衣,窗臺上正迎風飄揚的夏季校服……我甩下背包,一步步踏進去,深入回憶腹地。你在我身旁,拉著我要我坐下。于是與你坐在沙發上,就像從前那些日子一樣。那些虛度的,無所事事的日子,竟是我人生中最美好時刻。 打開電視,正放老掉牙的電視劇。臺詞是一種昏昏欲睡的狗血氛圍。愛與不愛,背叛或原諒,在這間客廳尤為刺耳。樓上的小孩兒哭鬧,又是哪家哪戶的刀落在砧板上,做一頓美味佳肴。 “餓嗎?”你站起身,“不如我們去買菜。” 不知是你快要消失,還是淚水糊住我的眼眶,看你看不真切。但我仍然盡力笑,對你說好。傍晚菜市場,攤主都急著收攤,我用很便宜價錢買一大堆菜。你要做我最愛吃的菜。我口味很平凡,不愛吃rou,愛吃西紅柿炒蛋。你已無力拿刀,我接過刀,在沉默中剁碎兩顆番茄。 兩菜一湯做好,在飯桌上熱氣騰騰。我想在最后盡力扮演一個能使你放心的meimei,可是我終于再也忍不住,撂下筷子。 “我吃不下,哥哥。我吃不下。”我幾乎將臉埋進碗里,眼淚大顆大顆掉進米飯。 你越過飯桌擦我眼睛:“……沒關系,你已經很棒了。” 夜晚還未來臨,我們躺回那張擁擠小床。木頭散發著沉靜氣味,一如既往。 你有時陷入沉睡,又猛然驚醒,同我說起某年某月我并不知道的、關于我的小事。你又說你曾經嫉妒我,在我們都還很小很小的時候。那時你只知自己與我不同,但不知道自己是鬼。你要殺掉我很簡單,你本來打算那么做。可只因為看到我摔跤了在哭,你心里已經很不好受。我又那么信你,全方位信任你,你只能徹底繳械。后來你才知那是愛。 你忽然慷慨激昂,痛斥起父母,細數他們罪行。你還提到那間租房,其實你當時很想貼《夢旅人》的海報,你覺得那女主角與我的聲音很像,但你不好意思貼。 我隱約感到,你正行走在無序回憶中,那股強大力量在等待你清點最后的行李。突然你聲音極低,直直墜入黑暗。 “……于是我們泛舟而上,逆流前行,卻不斷被沖回往昔。”你舉起手臂,做出一個想要抓住什么的手勢。但上方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個黯淡光點投在墻上。 我一聲又一聲喚你。后來你終于坐起身,打開床頭那盞白色小鴨子的夜燈,是幾年前你為我買下的。你雙目清亮,一掃往日陰霾,我以為從前的你終于回來。我們靠在床頭,我對你說很多話,你都聽了進去,你都對答如流,所以我以為你真的痊愈。后來我才明白,這是回光返照。 你忽然對我說了句話。我眉飛色舞,還沉浸在歡欣中,沒聽清你說什么。你不再說,只是替我掖好被角,然后也躺下來,我們面對彼此。我前所未有地想記住你眉眼,以手去記,覺得不夠。親吻你,從高聳的眉骨到挺拔鼻梁,我如此眷戀你。你這次叫我,不是meimei,也不是寒寒。你叫我名字。 “很幸運能做你哥哥,每天都可以對你說晚安,”你聲音極輕,“今天也是一樣。所以,晚安。” 我竟然睡著。我做一個夢,夢里我們是普通兄妹,穿一樣的校服。小鴉跟秦帆都在教室里,我偷偷畫畫,小鴉看很難懂的書,你偶爾與她交換讀后感,秦帆伸個懶腰。上課鈴打響,老師在前臺罵人。你假裝系鞋帶,實則偷偷看我,我對上你目光,你又飛快轉過去。過半晌,你扔一個紙團過來:放學等我,我有話要對你講。 后來我們在食堂里,你被秦帆猛推一把,終于扭捏地到我面前。 你說,你說。說什么來著。 夢境空間驟然扭曲,我大哭著醒來,想不起你對我說什么。床一側空空,我推開洗手間,你不在。廚房,你不在。陽臺,你也不在。風掀起窗簾,陽光晴好,照耀書桌一角,你將日記放在那里。我沒急著讀,你一定會說我要先吃飯。桌上剩下完好飯菜,是兩人份,前一夜我們都沒有動筷。 我嘗不到任何味道,吃得太撐,但我忍住讓自己不吐。 58、 失去你那一天,是極為平常的一日。從日歷里隨便抓一把,能碰上好些那樣的日子:太陽照常升起落下,風來風又停,我們樓上的老人準點收看新聞聯播,放了學的小孩在樓下玩秋千,世上數億人正誕生、相愛或死去。 所以之后我每活一天,這普通一天,都是活在失去你的那天里。 你不在后,我又在房子里待了很多天,沒吃過什么東西。實在餓,就拿當初跟你一起買的菜又做一頓飯。這些都是你留下的痕跡,吃一頓又少一頓。直到最后一顆發芽的土豆也被我吃完,我終于出門。 樓下不遠處有一個派出所,徹夜閃爍紅藍燈光。蹲在路邊抽完煙,然后我走進去,拉住迎面走來的民警,對他說,我找不到家了,請帶我回家。我沒有說謊,我失去你,于是我再也找不到家。 當時我的形象應該十分駭人,一副八十斤的骨頭架子,又蓬頭垢面。他們緊急聯系到爸媽,爸媽又送我就醫。醫生判定我有強烈的自毀傾向,于是我住進精神病院。但是醫生錯了,我沒想過死,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活。 在醫院里待了三四個月,那是被人遺忘的世界背面。走廊上機械行走的中年女人、因躁郁癥發作大聲驚叫的男孩、被束縛帶綁在床上的少女……我在其中,一言不發,一心一意地學習認真吃飯,每天到點跟他們跳cao,是護士們最喜歡的病人。 秦帆來看過我一次,我看見他年輕的臉,隔世般恍惚。他唯唯諾諾,不知道要把我放在什么位置對待,生怕自己說錯一個字。 “你放心,我不會去死的,”我撥弄著手腕上的住院腕帶,沖他笑笑,好一會兒才繼續說,“現在他不在了,連鬼都不是了。所以我連死都沒有意義了。很好笑吧,世界上怎么會有這種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