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53、 湄南河旁邊的游船燈火通明,碼頭邊的天鐵下方有流浪漢聚集,但他們不歡迎外鄉人。再往前走又是很著名的夜市,號稱曼谷之眼的摩天輪在雨中旋轉,上面總坐滿許多情侶。許多時候我無心看夜景,因為每夜都在遷徙,要找當夜入睡的地方。總是睡不安寧,有蚊子、保安與陌生男人來sao擾。 幾乎沒怎么猶豫,我決定剪掉頭發。找一間無人公廁,對照鏡子,用剪子貼住頭皮,一瞬間腦袋很輕。只是我手藝不精,剪得坑坑洼洼的,好似被狗啃過的野草。 哥哥出現在我的身后。他已經很少出現,大多時間沉睡在木盒子里。我讓他幫我剪我看不見的后腦勺,他一寸寸往后面摸去,手勁沉穩。 “怎么樣?”他終于剪完,我從鏡子里看他。 他靠在洗手池邊笑,那笑很蒼白,“就像一顆小土豆。” 我抱住木盒子,又牽住他手。我想對他說,我很厲害。在他睡著的那些時間里,我經過一番順藤摸瓜,在華人的介紹下找到當地一個蛇頭。他愿意以兩萬泰銖的價格送我回國。雖是驚天高價,但我總算能回去。我也做到很多從前不敢想的事情。我一個人睡,與野狗對峙,斥退流浪漢。對于活著的萬事萬物,我已經毫無畏懼,大多不過要我命一條。我唯一怕他不在。 那么多話,無從講起。他說他好累,想要休息。 “明天就要走,所以今天我帶你去坐摩天輪。”我話音未落,右手已空空。他沒有走,他只是回到木盒子里,我能感受到。 錢所剩不多,但我仍然買一個摩天輪的座位,抱著寶貝盒子,蕩漾在曼谷高空。湄南河仿若一條寬寬的藍色絲帶,為眼前這個明艷多彩的城市打上蝴蝶結,然后出售給游客。升到最高點,前座后座的人們嬉笑,扒著玻璃,不安分且貪婪地享用這高空美景,如舔舐蛋糕頂上最易塌的奶油尖。 哥哥,我以為我已忘記怎樣哭,但我終于放聲大哭。曼谷上空,無人在意我的哭聲回蕩。我從座位上滑落下去,緊抱住木盒子,你嬰尸安眠之處。盒子四角硌得我肋骨生疼,我不愿放手。人病尚有人醫,那么受到重創的鬼呢?我該找什么醫院掛什么科,才能讓你起死回生? 54、 與蛇頭打交道前,我曾提心吊膽,以為他們都是一群亡命之徒。后來發現大多人雖然踏在灰色地帶賺錢,但仍想活命,看起來是再樸素不過的普通人。倒是在他們看來,我很奇怪。因為他們接到的活計,大多都是從越南、老撾或中國邊境入泰的,沒有要從泰國回去的。不過沒人會跟錢過不去,反正司機也要回到邊境,不如捎我一程。 彼時我已經被熱帶陽光曬黑,又一頭極短的發。我稱自己是個男孩,沒有人懷疑。我坐上車,司機又問我為什么要去中國云云。第一遍是泰語,我沒聽懂,但猜到是類似問題。他用英文再問一遍,我便回答道,因為我殺了人。 他哈哈大笑,也許是認為我很幽默。但從某個角度來說,我沒有撒謊。我確實殺了人。那個天真無比的自己,我將她徹底殺死。 回程的路意外平穩,車上除我與司機之外座位空空,所以沒有警察來查,最大意外只不過爆胎。老天多可笑,總在奇怪的地方放過我。要過邊境時,我就躲進后備箱。那時我總會想到跟哥哥一起躲過的衣柜。 一路北上,終于到達越南芒街市。司機問我是否停下來吃飯,我搖頭拒絕,惶恐多停留一秒事態就要生變。于是他徑直駛向北侖河。下車眺望,我們所在一側是芒街市,另一邊便是廣西東興市。兩邊土地都正被開發,掘土機將地皮挖得亂七八糟,乍一看此岸與彼岸并沒有差別。國境之間原來是這樣模糊,只是毫不起眼一條河。 坐上黑船前,司機陪我抽最后一支煙。他問我,你真的殺人了嗎?我看著他,是個黝黑的小個子男人,再普通不過一張臉,愛在車內放很勁爆的DJ音樂。你真的想知道嗎?我反問道。他聳聳肩,不置可否。我知道他并不在意,我們終于到達這里,他當然感到一身輕松。 我緊抱雕花木盒,跳上船頭。因為全天候二十四小時與它形影不離,所以被他問過很多次它的來歷。他怕我是個毒販子。現在我終于愿意對他說起它,正因為他不在意,他轉頭就可以忘掉我們的故事,然后繼續上路。 “這是我的哥哥。我父母殺了他,現在我要帶他回去。”我朝岸上的他舉起木盒。 他竟沖我回喊:“為什么!” 不知他到底是在問什么。為什么我哥哥會被父母殺掉,亦或是,我為什么要不惜代價帶哥哥回去。不過所有問題其實都很好解,都只有同一個答案。 小船已經離岸很遠,我朝著國境以南,朝著那個陌生男人喊:“因為他也是我的愛人!”我把我的秘密喊進兩國之間的河心。水波輕輕靜靜的,我的聲音飄揚得足夠遠,男人能夠聽見每一個字,但我已經看不見他的表情。 55、 終于回到熟悉的環境,耳邊雖是難懂方言,但竟也生出親切感。太累,我已無力顧及是否會被爸媽找到,只想徹底休息一番,因此直奔附近的連鎖酒店住下。 原以為會被拒絕,但前臺絲滑通過我的登記。拿回身份證,我才發現自己昨天剛過十八歲生日。原來人真可以活到忘記自己生死的地步。關于十八歲,從前哥哥與我設想過無數次,但誰能想到最后會這樣迎來。 第二日起來已到晌午,哥哥久違地坐在我床頭。我猛坐起,撞到腦袋。他替我揉頭,我追問他是否好些,他不答我,只是說沅城的秋天來了,我若是回去,該在路上添一些厚衣服。 “你想回去嗎?”我明白他的意思,即使他沒有直說。 回到那個屋子,仿佛就可以回到我十五歲的夏天。 他的話越來越少,精力不支,他要把最重要的話留到最關鍵時刻。可是我還有那么多話想對他說。許多時候我就對著木盒子說。哥哥,今天我去發傳單,賺到一點回家路費。哥哥,原來沙縣小吃可以只買一份白米飯,就著免費的湯跟小菜,又能糊弄一頓。哥哥,你要我給你買日記本,我買來了,你要寫什么呢? 為了省錢,最后我帶你住進掛壁房。墻皮剝脫,霉菌是一朵朵綠色的毛茸茸花朵,在天花板旋轉。你伏在桌上寫很多字,隔壁的男人酗了酒在錘墻,墻壁薄得像紙,他如愿砸出一個坑。但是你不為所動。你目光如炬,要把最后一點光芒燃盡,你在寫什么呢?當時我沒有去偷看,不是因為我心思敞亮,只是因為我不舍得,看一點便少一點。 就這樣,我邊走邊賺錢,帶你在大巴、公交與綠皮火車之間輾轉。我們慢慢回到沅城。如果他們想找到我,早可以找到。所以我終于明白,他們從最初就沒有要找我的打算。說不定他們希望我死在異國他鄉,倒給他們省下一樁麻煩。 每天我不敢睡,生怕再睜眼你就不在。一場太過漫長的告別,即便從一開始就知道結局,每一日你的消退都如對我的凌遲,但我仍然希望它能長一點,再長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