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59、 再后來沒什么好說。休學一年后,我轉到其它城市再讀高三,順利考上大學。沒學畫畫,我痛恨自己當初執意畫畫。如果不是我要畫,后來不會發生那些事。哥哥不會被K偷走形象,媽不會翻到我的畫,我們不會去泰國,哥哥不會消失。或許吧。 跟爸媽再沒什么來往,他們會按時打來生活費。我對他們提出唯一的請求,那就是,讓那間老屋子保持原樣。他們沒問什么,一口答應下來。 某天我看電影,片名叫《燃燒》。惠美說自己在學習無實物表演,說罷,她表演吃一只不存在的橘子,惟妙惟肖,讓人懷疑她真的在吃一只汁水飽滿的橘子。她說關鍵在于忘記自己手里沒有橘子。 哥哥,我恍然大悟。所以只要我忘記我沒有你,我也可以繼續過一種你同時存在的生活。是的,你看,我已經在繼續下去了。 有時大學室友們會打趣我,說你看她,又縮在床簾后讀什么呢。我探頭出去對她們做鬼臉,回到床上繼續讀你的日記,盡管我已經爛熟于心。 很難對他人描述,那究竟是一本怎樣的日記。如果有一本書能寫盡這世上所有盛開跟凋零,年輕的心與遲暮之思,以及永恒的愛,那就是你的日記。 我會從里面學菜譜,也依你所說好好生活。你寫一百件我們還沒來得及一起做過的事,我一一去做,其中甚至包括在夜場電影院吃麥當勞薯條,這樣無厘頭的事情。 “必須得是剛出爐的熱薯條,上面沾著細鹽的那種。”你畫橫線著重強調,我每看到這一頁都會笑。 有時很難過,很想你,我會翻到最后一頁。恍然間,你好像就坐在我身邊,拉住我的手淡淡笑。 “沒關系,寒寒,不要為我難過。很久之前我們都不存在,所以存在才是短暫的幻覺。我并沒有真的消失,只是變成了別的樣貌。 在你走完屬于你的旅程后,我們會再度相逢。到那時,我們又變回那場宇宙大爆炸的余燼,就像……你我都還不存在的時候。我們會回到宇宙,真正融為一體。也許我們會成為某顆彗星,拖著明亮的霧狀光尾,朝天際狂奔而去。我始終這樣相信。這份相信就像我對你的愛一樣堅定。” 你這樣對我說。 60、 如今我已到二十六歲,可以說是人生過半。這些年來我孑然一身,行很長很長的路,認識形形色色的人。可世間之事,大多都只是換湯不換藥,沒什么特別。 不久之前,我終于完成他希望我做的那一百件事情。 所以我為自己列第一百零一件事,一件只關乎我自身的事情。那就是,回到回憶中,然后做出真正的決定。 寫這篇貼子的過程仿佛高高拋起一枚硬幣,正面是生反面是亡。 我試圖把選擇交給命運。但硬幣脫手的那個瞬間,我感到自己心里早有決定。中間有過許多糾結,但那不是因為我貪生,是因為他不希望我這樣做。 61、 抱歉消失了幾天。這幾天我忙著處理現實生活里的一些事情。我辭了職,將東西或賣或送,房子總算清空。沒剩什么東西,僅有的幾件衣服都裝進當年那個登山包。 回沅城的路上,我見了秦帆一面。是在長沙,他開車來接我。坐在他的副駕駛座,感覺很新奇,就像前不久我們都還是小孩,轉眼他已經車技嫻熟。他帶我去吃家常菜,我的胃已經對湘菜感到陌生,中間幾度喝水來稀釋辣味。 “你記不記得那次在泰國,”我喝了口水,“小鴉點了一個青木瓜沙拉,我后來在國內找了好多家東南亞菜餐館,都不是那個味道。” 他靜靜望著我。他不確定這個話題是否可以接。過去在我身上發生的那些事情,他只是作為旁觀者都覺得難以承受。 “別這樣啦,”我戳戳他的手臂,“待會兒我請你去喝酒。” 吃完飯后我執意要喝酒,所以我們找了一家清吧坐下。有駐唱坐在臺子上,來得太早,她甚至還在調試吉他的音準。不過喝酒總不嫌早。兩個shot下肚,他總算放開一些,同我吐槽工作上的甲方有多白癡,上班又很累,簡直是干得昏天黑地。我說我明白,我太明白了。 “要不打個電話給小鴉吧。”我舉起手機,實際上我已經在撥微信視頻給她。 打第一遍,她沒有接。第二遍她終于接,睡眼惺忪,只有面部被屏幕照亮一角。 “很抱歉打擾你睡覺,小鴉女士,”我翻轉鏡頭,照到抽煙的秦帆,“給你看看,我們現在在一起喝酒。” 她揉揉眼睛,然后從床頭柜找到眼鏡戴上:“唔……你們怎么在一起?” “她要回沅城一趟。”秦帆的聲音從桌對面傳來,但店內的音響已經開始放歌,因此小鴉根本沒聽清。 我把鏡頭轉回來:“沒什么,就是特別想你,你睡吧。” “我也想你!”她那邊卡頓幾秒,“但是我該起床了……要不晚點兒再聊,我們慢慢聊。” “好,”我沖她揮手道別,“再見。” 燈光昏暗,鋼琴如泉水潺潺,而后女聲將過往婉婉道來。莫名很熟悉,我用手機識曲,界面彈出來,是雷光夏的《逝》。然后我想起,那是在流浪的回程中,某天路過街邊的手機店,我聽到這首歌。那時我也像如今,愣住聽了好一會兒。玻璃上照出我,灰頭土面,店家以為我是乞丐,伸手來趕走我。 后來我要cao心的太多,又怎會有心思去找一首歌。時隔多年,它竟又回到我身邊,我不得不感嘆命運的愚弄,又感謝它至少在最后把這首歌送給我。 不記得喝多少酒,我沒醉,因為過去我把自己泡在酒壇子里活。秦帆醉得很厲害,搖搖晃晃。他要叫代駕,拿著手機搗鼓好一會兒,最后竟然莫名其妙地解鎖了一輛共享單車。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扶住單車龍頭,趁酒意與我長久地對視。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好長。 他終于開口說話,聽上去意外清醒,“我怎么感覺……這是我們的最后一面。就好像你是專程來跟我道別的。” 一輛車開過去,輪胎碾過柏油路的聲音很寂廖。我走近他,以朋友的方式擁抱他。他的眼淚打濕我衣領。他一再追問,你為什么不說我的感覺是錯的?為什么不說我喝太多酒說胡話?為什么……為什么? 替他叫的車終于到達,我費一番力氣將他塞進后座,沖司機說不好意思,勞煩您多關照。他往后看一眼爛醉如泥的秦帆,又看看我,問,姑娘,你從北方來的啊?那一刻我如鯁在喉。原來已經過這么多年,我在他鄉生活如此久,就連口音也被潛移默化地改變。但沒關系,我正原路返回,我會回到最初的夢里。 最后我送走秦帆。與其說送,不如說是踹。他很重,倒在自家門口遲遲不愿動彈。我站在玄關處,從屋內擺飾看出他的生活。一直單身,沒有其他人共同居住的痕跡。有一只貓,在我開門那刻便閃進沙發底端,露出兩顆玻璃球般的眼睛。 電視柜下的醒目位置擺著一個相框,里面夾著當初我們在格蘭島拍下的那張照片。不是原始版本,是我加上哥哥后的那一版。原來不是我一個人在懷念,這樣便已經足夠。 再見。我不忍驚擾他的睡眠,只在心里說。 然后我轉身關上所有燈源。 62、 舊房子里沒有無線網絡,因此我是靠在床邊,用手機敲下這些字。終于回到沅城的老家,這房子保持得很好,一如舊日面貌。就像十五歲的夏天。也許是爸媽不敢回到這里,但無所謂,這樣反而更好。 夕陽如往昔,窗格雕花映在白墻上,塵埃飛舞。木盒子就放在枕頭一側,與它共枕,我想起東南亞那段炎熱時光,更想起無數回憶中的他。那些時空就像多彩的肥皂泡浮在眼前,我觸手可及。 起初他要我活,他以為我的人生還充滿可能性,我便活下去。但過了二十五歲之后,我開始明白,根本沒有什么東西會在所謂的分水嶺后面等待我,無論是當初被認為在“長大成人后”一定會發生的某種質變,或是被他人期許過的光明前途。 我意識到連那道分水嶺都是假的,根本不存在。人生是茫茫荒原一片,沒有任何方向或軌道,舉目蒼涼。我已試過,我已經活過。可是這現實蒼白無趣,甚至不及他在童年時帶給我的一張玻璃糖紙美妙。 最后我想再說一點關于哥哥的事情。在人世走這一遭,他始終沒有名字,可他是獨立個體,不能只是作為我哥哥存在。因此當初我們坐在教室里,認真替他起名字,但沒有一個是他滿意的。過幾天他略羞澀地通知我們,說他終于想好自己的名字。 擦掉黑板上的演算公式,他手起手落。字體骨骼清秀,是我熟悉的字跡,但“傅暄”二字卻很陌生。 秦帆很意外,問他為什么不姓顏。我也有點愣住,按理說我們要隨同一個父姓,這樣看來很像外人。我甚至有點兒不開心,沒能聽進去他之后的話,從來沒有認可過那個名字。后來我從日記中看到他的解釋。 “我不想隨父姓,他爛到沒邊。但我仍想有一個與你對應的名字,所以起這個名字。傅音同付,是給予的意思,暄則代表著溫暖。即便這兩個名字看起來沒有任何關系,但其實……”省略號之后他沒有寫下去,但其實他的名字中暗藏多么深的愛意與祝福,可惜我明白得太遲了。 ……我已經可以感到,現在哥哥又重新回到我身邊,伸手為我推開窗。盛大落日映在眼中,如同過往無數時刻。就是在這許多瞬間,他確鑿的愛讓我觸碰到永恒。 我將這條貼子定時發送。如果你們能看到這里,說明我已經不在。不要為我難過。因為嚴格來說,這并不是那種常見的壞結局。如《新約圣經》里所說,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 他沒有墓碑,我的墓碑上也沒法刻他的名字。因此我只能將我們的名字并列在這里,希望你們可以記得。 我哥哥名叫傅暄,而我真名寫作顏亦寒。 這就是我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