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44、 離開廠房,我與哥哥在初夏山坡上走,走了不知多久。草地淺綠,藍紫色野花拂過我的小腿,有點兒癢。他摘花來送我,別在我耳邊。我用草編一個指環,推到他無名指上,總算也回送他一個戒指。 緊接著黃昏降臨,聲勢浩大。云從地平線開始燃燒,半壁天空都沉淪,猶如世界末日。在另一半天空,夜色正初現,是澄澈的鉛灰色。我們坐在進城的公路邊,分食同一根煙。平時他不讓我抽,但這不是平時。風溫吞吞從我四肢穿過。我仰頭望天空,渾身都輕飄飄,以為自己要飛起來。我想,要是這道路永遠沒有盡頭。 走得很累,于是進到附近一處孤零零的小飯館。城外正開荒施工,加之工友常來,灰大。他用紙巾擦桌子,擦完兩張紙,紙仍黢黑。 我們點兩份豬腳飯,分量很大。我連一半都沒吃完,全讓他吃掉。 “還真是半大小子,吃窮老子!”鄰桌男人沒分寸地搭話。 他笑笑,不說話,端起盤連最后一粒米都扒進肚。吃完飯,仔細擦嘴,把紙巾迭好扔進垃圾桶,他才說:“我們走吧。” 進城就到車站,人來人往。我們站在人潮中,看起來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對兄妹。但我們之生與死、虛無與存在,映照著這方人間,足以使所有人感激自己所擁有。我嫉妒他們每個人可以這樣離別,是下個季節下個節日下個城市見,過了今日還有明天。 “我該把身體還給他。”他說。 我想了很多,最后竟然只是想問:“飯好吃嗎?” 他替我整理衣衫,又摸我的頭發,這才答我,“嗯,好吃。比以往任何一頓飯都好吃。” “那我們待會兒……”話音未落,我被他擁入懷中。長達一世紀的擁抱,胸膛深處的鼓點強有力,他借他人心臟為我譜寫的告白。我在聽,我全都聽見。后來我們終于肯解綁彼此,走到淡藍色冰冷長椅上,等秦帆在上面蘇醒。我沒說完的話是,那我們待會兒見。 秦帆睜開雙目,如大夢初醒,首先哀嚎好累。話沒說完,他竟也流鼻血,我把備好的紙巾遞上。 他鼻孔插著兩張紙,四顧自己身體,忽然側頭看鞋:“這是什么?” 白鞋一側有血跡,已轉為淡褐色。我與你對視一眼,都知道那是什么,媽磕頭時血滴上去。但我只能對他撒謊:“是你的鼻血。” “喔!”他恍然大悟,“你們的事情都解決了嗎?我怎么在這里?” 不能對他說內情,只用一個偽善結局騙過去。我們與父母達成和解,他們送我們進城,又馬不停蹄地回到深圳。他沒覺出其中破綻,只是一再嚷著好累。他不知道你用他身體做出何等壯舉,只當是因為被鬼上身,所以格外疲倦。你夸他身體素質不錯,說來日請他吃飯,但我們現在要回家。他帶著他的天真與無知,點頭,搭上公交,他帶著那白鞋上醒目的血。 我們回到家,做那件事,令你我都愉悅的事。末了我躺在巨大空虛里,夜是淡藍微涼,令人愉悅的涼。所有事物都那么遠,包括白日一切。你赤身替我拿水,水在杯里,倒映我眼睛。我沒辦法忘記他們受辱的眼睛。毫無尊嚴的,貪生怕死的,赤裸的動物本能。人是否都會變成那樣,我好怕人,也怕自己變成那樣。爸爸、mama,這兩詞從我辭典上被永遠刪去。從此我痛了只能叫你。哥哥,哥哥。 45、 有時我也會從頭開始讀這貼子。回憶行至中期,筆觸越來越重,我已經忘記開頭如此輕快。對你的愛好似一場狂熱癔癥,伴隨無休止的震顫與高熱。高熱前先會感到冷,骨髓中竄過冰藍色火焰,之后身體輕飄飄,如墮云端。 割裂嗎?其實不。長大成人,不就是這回事。人生仿佛許多選項排列,仿佛有得選。然而,真有得選嗎? 窗外好像已經落雪,有時聽到廣場上的小孩嬉鬧,更多時候只有黑夜沉寂。我在這里寫,不知道喝掉多少罐酒,也不記得自己多久沒睡。古人講,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沒有那種雅韻,只有鍵盤窸窸窣窣,像在踩雪。我是否也可以講,這來自我心里大雪之聲。 46、 一切仿佛又回到正軌,上學下學。高三快到,我向老師了解美術專業的相關資訊,花費令人咂舌。爸在電話那頭裝模作樣,說錢不是問題,讓我盡管去學。我時常驚愕于成人的恢復能力。不知他們是真的翻篇,還是只是讓自己盡力不再回想。 不知為何,我心里總是惶惶。也許一切始于那天,那天之后我得知真相,對這個世界產生巨大的不信任感。 我各處查閱資料,想為自己打造一個末日背包。哥哥沒笑我的想法,反而為我出謀劃策。最后我們終于敲定,選擇二十五升的登山包,這個容量對我的體格來說剛好。物資清單有:能量棒等方便食物、打火機、多功能應急手電、幾瓶飲用水、醫用急救箱、鍋具爐頭與氣罐等……當然,我在夾層偷偷放進張公送我的護身符。雖然它不會攻擊哥哥,但我總覺得會惹得他生氣。 裝備終于添置完備,我看到這個鼓鼓囊囊的背包便覺得安心。現在無論是人禍如他們,還是天災,都不能將我們分開。 46、 學期末,媽忽然打電話來,是哥接的。他們打我電話,有時他故意先接,仿佛宣誓主權。爸媽待他生疏有禮,甚至讓我覺得好笑。但更多時候我不想跟他們講話。那次媽打電話,我一如既往逃避。 沉默片刻后他說:“知道了,我會跟她講。” 電話掛掉,他將手機遞過來:“你要不要打回去?” “什么事?”我遲疑地接過,“是什么壞事嗎?” “也不是。”他搖頭。 我疑惑,回撥過去。原來是這么回事,媽說接下來就是高三,加上我要參加集訓,所以不如趁這個暑假好好玩一下。她有熟人在泰國做導游,可以帶我們自由行。 “你可以叫上小鴉跟秦帆,”她那頭聲音嘈雜,“錢都由爸爸mama出,畢竟我們一直都沒時間帶你出去玩,你覺得呢?” 這個條件實在誘人,我一時無言,與哥哥對視。 她好像明白我的躊躇,“我提前跟你講,是因為辦護照跟定機酒都還要時間嘛。總之你們慢慢商量,但記得不要太晚……” 通話結束,我將手機放回桌上,縮進椅子里,轉向求助哥哥:“你覺得呢……?” 他看出我動搖,于是把話說下去:“他們總不會要害你,而且還包上秦帆跟小鴉的費用,也許他們是真的想贖罪。” 我沒接茬,他問我在想什么。 “……那我們三個人豈不是要定三個單人間,好奇怪喔。”我仍想得入神,“小鴉會不會問我,為什么不跟她訂雙人間……” 他揉我腦袋,熟悉的兄長之舉。指尖如水,又拂過我臉龐。 “你跟我,一個單人間真的夠嗎?”神色很單純,他故意的,根本是扮豬吃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