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43、 那間廠房年代已久,水泥地面皸裂,雜草四處叢生。頂上的雨棚破爛,漏下星點光斑。哥哥坐在一堆高高堆起的水泥管道上,已等候我們多時。 爸舉起手機四處找信號,最后停在哥哥腳下。哥哥微微俯身,觸碰他的手機。那臺手機隨之黑屏,無論他怎么按都打不開。他拉來一把破椅子要坐,哥哥跳下來,趁他坐下的時機把那椅子抽掉。他重摔在地,顏面盡失。 一連串的黑色事件,我與秦帆都看在眼里,知道是哥哥所為。 但他看不見,胸中的無名火只能是愈燒愈烈。他已毫不顧及自己在外人面前的形象,開始口不擇言地辱罵我與媽,更對媽上手:“都他媽是因為你!當初信什么歪門邪道!” “你覺得自己是什么好東西!你把我推到流產!”媽梗著脖子沖他喊回去,冷不丁吃了他一個巴掌。 我去護媽。他雙眼血紅,一只手掐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握著手機,往我頭上猛砸,“你又來湊什么熱鬧?翅膀硬了是不是?畫那些玩意兒你不嫌丟人?干脆別讀書了去做雞!” 秦帆想走過來攔他,但猛地停住,自喉間發出一聲異響,不似人類之聲。他不再動,微垂頭,好像被突然關機的機器人。不知過多久,他再度動起來。先是輕輕轉動手腕,又將足尖立起,活動幾下腳踝,他極有耐心,像在做運動前的拉伸準備。 萬事俱備,他終于迎著我的視線抬起臉來。我看到我最熟悉的笑,是他,是我哥哥。哥哥朝我走來,在我身邊停下。他的嗓音依舊帶點兒沙啞,但比以往更真實,徹底侵占我從耳到心的每一寸領地。 “……原來做人是這種感受,好重,你太辛苦。”他輕輕說。 我埋下頭,眼淚滴進水泥地的縫隙。 爸跟媽在那邊陷入扭打,是極為丑陋的成人世界一角,但又是好平常、好令人厭倦的怨侶一對。他們根本沒察覺到事態有變,比方說秦帆已經不是秦帆。 哥哥沖他們拍拍手掌:“麻煩停一下,我有話要講。” 兩人根本聽不到。他只好上手,從背后扭住爸的手腕,將他兩只手鎖在一起。 “你個兔崽子他媽的干什么!”爸吃痛,難以置信地大叫。他努力往后扭頭,想看清到底是什么情況。 “你知道我是誰嗎?”哥哥問。 爸聽出那聲音不同,更想扭頭來看。但脖頸的活動范圍十分有限,哥哥又故意不給他看到。最后他只能徒勞地在原地打轉,很像是一頭拉磨的驢。 哥哥笑瞇瞇,跟他一起轉圈:“那就給你三秒鐘猜吧。三、二——” 媽驚恐失色,她也許猜到什么,但仍然不敢坐實那份猜想。畢竟所有一切都太超出她的認知。她沖爸使眼色,想讓他服軟。她在這時竟然又跟他結為同盟。女人頭發長而見識短,這是老顏的人生信條之一,因此他從來不會聽她說什么。 “你讓我猜?我讓你吃不了兜著——”他嗤笑。 話音未落,哥哥朝他右邊的膝蓋猛踹下去。第一下,他硬撐。第二下,他搖搖欲墜。第三下、第四下……他終于受不住,哭嚎道:“大哥,你是我大哥,你要我怎樣?” 哥哥徹底不笑,鞋尖在他膝蓋后蹭著,蹭出泥黃色的印記。秦帆一路跑來,白鞋上沾許多泥土。 “跪下去。”哥哥冷冷道。 爸猛跪下去,水泥地一聲悶響。哥哥用束帶捆住他雙手,然后站起身,依舊在他身后:“你不知道我是誰,但是我知道你是誰。” 哥哥報他的生辰年月日、大名與戶籍,以及家庭成分。再說到他曾經記恨過某某,參加過幾場斗毆,傷過誰誰誰,如今又是與哪個陌生女人有染。哥哥對他們的發家史如數家珍,其中不乏灰色地帶。我才知道爸媽的錢或多或少都不干凈。原來我被那不潔金錢養育至今。 如此一來,他徹底滿臉滿身的冷汗:“好漢饒命,你要什么我都給你……我馬上在深圳提車,也有一套房子……” “我對這些沒有興趣,”哥哥示意媽站在他面前,“你妻子知道我是誰,她會告訴你。” 媽的五官劇烈震顫著。許多字詞滑過她的唇角,全都崩塌,一場驚天雪崩。 爸跪著,抬頭望她。她極力使自己鎮靜下來,望了望他,又望住哥哥。許久,她才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他是……他是我們的兒子。” “不,”哥哥笑了,“你大錯特錯,我不是你們兒子。但你姑且繼續說下去,說你當年做了什么。” 她一語不發,淚成兩行。 “說啊!”哥哥踩住爸的后腦勺。 死一樣沉默。她突然跪下,朝哥哥重重磕頭,磕到額頭流血,從雙目間流下。但她似乎已經毫無知覺,只以驚悚的、非人的速度繼續磕下去。她如夢囈般喃喃道:“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不該留你下來,我不該舍不得你,我不該請人做法留住你,我不該……” “錯!大錯特錯!”哥哥目眥欲裂,“重新再來!” 她望著哥哥,顯出一副夢游者的木然神色。爸的臉被踩進泥土里,正發出沉痛呻吟,這聲音仍能沒能喚醒她。 “都是媽的錯……”她的嘴巴機械張合,始終復讀同樣話語。我忽然無比害怕,那張臉一直都是如此空洞嗎?如果我從她雙眼望進去,會不會里面什么都沒有?在那外殼下等待我的,只有一條無比空曠的、血rou蠕動的通道,四壁始終回響同一句話。她有錯,看似擔責,實際是懲罰。因為孩子從來都無法拒絕母親的悲傷、痛苦或乞憐,若是稍不留神,就會被那撲天蓋地的黑色詛咒吞吃下去,認為并非母親有錯,只能轉向攻擊自己的存在。 她簡直像一個披著母親外殼的詛咒怪物, 哥哥已徹底失去耐心,松開那只踩著爸的腳,走到她面前:“你不記得是不是?那好,我來告訴你。你懷胎八月,發現他出軌,與他大吵一架。他推你撞到桌角,你生下死胎。你不甘心,請那時很有名的陳仔來做法。他聲稱自己法術強大,能讓家庭和睦,你的男人也會回心轉意,保不齊你們的經濟也會好轉……你聽信他的說法,將自己剛生出的死嬰給他。三年之后,你又生她。” 我已渾身冰涼,覺得自己好像死人。 “陳仔煉小鬼,你知不知道!”哥哥怒喝,“你真以為是上天賜給你們幸福!” 爸臉埋在土里,發出近似動物的哭喊。 “你又有什么好哭?”哥揪住他的頭發,迫使他抬起頭來,“你是最沒有資格哭的人,你最好就爛在這里,爛在土里。不過我現在允許你抬頭看我,聽清楚我接下來說的每一個字。” 哥哥向我走來,勒住我的脖頸:“這本應該是一場挾持,我要用人質跟你們交換我的條件。” 媽仍然空洞,血在臉上流。爸的眉目沾了許多土,使勁抬起眼睛望著我們。 “你們可以站起來。”他說。 沒人動身,哥哥松開勒住我的手:“但后來我發現,沒有人可以充當人質。因為你們不愛任何人。你不愛他,你也不愛她,你們又真的愛她嗎?……否則你們怎么會這么多年要折騰她,就為了你們每天能睡得安寧?” 爸以手肘撐地挪過來,貼著他的鞋磕頭:“兒子,你放過她吧!你要我們怎么都好!” 他露出無比厭惡的表情,抬起腳,避開一隊正在搬運食物的螞蟻。螞蟻排成長長一隊,搬走幾近融化的糖塊,大概來自在這里玩鬧過的孩童。螞蟻終于走掉,他右腳放下,碾爸的每根手指。 沒用力,但他說:“你再那么叫我試試看。” 爸頓時噤聲,他蹲下去,捏住爸的臉:“我不是你們兒子,但她是我meimei。所以,我要你們忘記今天這一切,今晚就回到深圳。你們要在金錢上盡職盡責,盡全力撫養她,直到她在這一層面完全自由。到那個時候,你們滾得越遠越好。至于你們要跟誰亂搞,賺什么臟錢,都是你們自己的事。怎么樣,是不是很簡單?我相信你們,畢竟你們除了這個也沒其他擅長的了。” 爸的臉在他手間被擠壓變形,點頭如搗蒜。 “最后一點,”哥哥指指自己,“秦帆跟她都是被我要挾,對今天我的所作所為毫不知情。聽明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