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8、 之后一段時間,我不得不帶傷上學,手腕纏了一圈圈繃帶。小鴉替我在老師那里打了很好的掩護,說我的手臂是因為做飯被油燙傷,我缺席是因為吃到了不熟的雞rou,食物中毒了。這一套說法編得天衣無縫,以至于我們感到十分得意,私底下傻乎乎地湊在一起笑。 我向秦帆提了分手。他說這是意料之內的事情,比起這個,他更在意我的鬼哥哥是什么來頭。 “不管怎么說我都不相信他,”他咬牙切齒地說,“鬼是會害人的。” 不怪他,畢竟他在那樣的環境中長大:許多人都去找他的外公看事,其中不乏被鬼魂困擾的人。拉活人墊背的鬼、冤死的鬼、執念太重而難以投胎的鬼……還有幼小無辜的嬰靈。顯然哥哥不屬于其中任何一種。 為此他要開座談會,參會人員有小鴉、他、哥哥和我。地點定在周日下午無人的教室。小鴉被他煩死,說有這功夫在家多睡一會兒午覺不好么。 “該怎么測試他有沒有自主思考的能力呢?”秦帆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一臉嚴肅地坐在課桌上,“圖靈測試?” 哥哥倚靠在我的桌子旁,嘆了口氣:“拜托,我又不是機器人。” “啊啊啊他跟我說話了!”秦帆震驚,差點從桌上跌下來。 “白癡啊你!”小鴉扔過去一個紙團,正中他眉心。她又轉身過來:“如果要追溯這件事的根源,應該要從……阿姨懷孕的時候說起吧?你能記得當時發生了什么嗎?” 她問的是哥哥。因著她的提問,哥哥陷入思考,手指關節在桌面輕輕敲擊。 “不記得了。”最后他說,“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算是人類,也沒法記得那么久遠的事。” “這么多年,就沒有人要超度你?”秦帆插入討論。 跟哥哥對視一眼,我不禁苦笑:“……我爸媽的表現很奇怪,不準我提起這件事哪怕一個字,就好像是……” “他們害怕我,”哥哥接上話,“與其說是超度,不如說是他們想從根本上除掉我,想讓我灰飛煙滅。” 小鴉微微抽了一口涼氣:“這也太惡毒了,不合常理。” “確實。”秦帆也贊同道,末了大大咧咧說自己要去撒尿。 小鴉翻了個白眼,目送他走遠,壓低身子說:“我有一個猜想,但是也只是猜想。” 我被她隱秘的語調調動起情緒,也壓下身子。 “也許你們聽說過,有一個流傳很久的玄學常識。說不要去拜一些來路不明的神像,里面也許會居住著精怪或者小鬼。你在不知不覺中用陽氣滋養了他們,最后他們變得更強大。” 我不太喜歡這個話題的走向:“然后呢?” 她感到我的語氣變冷,急忙解釋:“然后我又想到,在日本的傳說中有八百萬神明嘛,其中有很多不為人知的地方神明,像是各地的土地神。如果沒有人去供奉祂們,祂們就會失去法力,最后不得不消失。你們發現這其中的共同點沒有?” 我十分茫然,只能搖頭。 哥哥沉吟片刻:“我明白了,你是想說這一切都是因為人。有人供養,所以我存在。” “沒錯!”小鴉猛拍巴掌,“你沒能出生,或者是你出生但早年夭折,按照常理來說,這之后就要進入輪回。我們不知道在那個時間點發生了什么,但能肯定的是,那時候一定發生了什么,導致你被強行留在人間。” “在那之后有人一直供養他,所以他才能繼續待在這兒,對吧?”我終于跟上他們的腦回路,“但那個人會是誰呢……?” 哥哥盯住我,有一刻目光變得晦暗不明。我還沒能抓住其中變幻,秦帆就回來了。他把話題的船舵駛向另一個方向,問哥哥道:“所以我們應該叫你什么?總不能跟著小寒也叫你哥哥吧?” 這倒是一個很新的問題。從前我都沒想過,哥哥應該叫什么名字。爸媽會為腹中孕育的新生命輾轉反側吧,那時他們給他起了什么名字呢?可惜我不能去問他們。再者他們痛恨他,所以那名字已經不再被祝福,徹底變得沒有意義。 至此,那場探討存在的哲學會議變成起名大會。我們在草稿紙上涂涂畫畫,最后哥哥也加入進來,但沒一個是我跟他都滿意的。最后小鴉跟秦帆都精疲力竭,把這等家事交給我們自己去解決。午后三時的教室,春天的日光懶洋洋地走。秦帆已經趴在課桌上呼呼大睡,小鴉舔著剛買來的甜筒看漫畫,哥哥坐在我旁邊。那是個靠窗的座位,他被曬得瑩瑩發光,從發根到睫毛都流轉鉆石的光彩。 我抽出一張稿紙開始畫畫,我知道我要永遠銘記這一刻。我必須。 29、 這樣一來一往,齟齬很快消除,小鴉與秦帆對哥哥的成見不再。多年后我把那歸因于少年的心思大多澄澈。我與哥哥的小小世界終于有他人加入,不再是徹底閉鎖的安全屋。秦帆總邀他打乒乓球,小鴉跟我就在旁邊看小說。有時兩個人上課上得餓了,也會跟著我回家蹭飯吃。 我見識到一個嶄新的哥哥。譬如打完球回來他總要沖涼,盡管他不會出汗。沖完澡他便給我捏肩膀,他發尖仍濕,水滴在我脖子上,好冰涼的露珠。又或者大家都吃得心滿意足,癱在沙發上長吁一口氣時,他言簡意賅地命令秦帆去洗碗。秦帆要耍賴,與他迂回,但每每敗在他的氣勢下……萬事萬物真令我有一種錯覺,我哥哥其實是個普通人類,與其他人沒什么不同。我喜歡這種感覺。當然,夜晚的秘密就讓它歸于秘密。淤青不似往日那么多,哥哥已經知道分寸。偶爾有些難以避免的時候,我就將它們一一蓋在衣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