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30、 又到夏天,汗液變得粘稠。垃圾在暗巷散發臭氣,暴雨幾場后,連江水都泛起渾黃的浪。沅城成為一個躁動不安的、骯臟的小鎮。 夏季補習班開始,小鴉缺課了好一陣子。我聯系不到她,只好去問秦帆。秦帆起初不肯說,后來在學校旁的奶茶店對我說起真相。是她爸媽正要離婚,但她爸把事情鬧得很難看,緊咬著財產不放。 “她一定不會讓我說的……”他吞吞吐吐,我知道還有隱情,催促他說下去。 “她爸是個混帳東西,對我小姨動手。警察那邊呢,凈知道攪混水……”他握著的塑料杯都陷下幾分,“要不是有太多不方便,我真想給那混蛋揍一頓好的?!?/br> 原來小鴉當初會對我的傷痕那么敏感,也許正是因為她目睹父親對母親暴力相向。我一瞬間覺得無比心痛,她從來沒對我說起過這些。與秦帆分開后回到租房,始終魂不守舍,哥哥察覺到我的游離:“寒寒,怎么了?” 我對他說起事情緣由。他的神色逐漸冰冷,好似一座冰做的雕像。如果說他展現在小鴉與秦帆面前的,是作為人類的A面,那么那時他的樣子就是我最熟悉的鬼魂B面。 “你想幫她嗎?”他的聲音極低沉。 “我當然想啦……”我頓了頓,“可是要怎么幫呢?” “你只管說你的想法,”他說,“想,或者不想。不過我必須善意提醒你一句,也許小鴉不希望你插手她的事情。這是你擅自施加給她的好意,說不定并不會被她接受,反倒會覺得你破壞了某道邊界。” 彼時我尚年少,不懂那話中深意:“為什么會這樣?” “有的人痛得太久了,以至于沉溺在那種痛里,無法自拔……這也是有可能的。痛是他們感受自己存在的方式,你把那份痛也拿走,于是他們徹底一無所有了。”說到后面,也許他自己都覺得太嚴肅了,所以在我面前蹲下來,仰視我的臉。 “喔……”我仍然一知半解。 “總之現在的你不用想太多,”他刮了一下我的鼻尖,“你只管說你的想法,剩下的交給我?!?/br> 我不想被他當成小孩對待:“我覺得首先要調查清楚吧?是不是秦帆說的那樣?!?/br> “很有道理,”他贊同道,“正合我意。” 沉默片刻我又說:“我還覺得,如果我們真要干點什么,還是得先跟秦帆說一聲……沒有別的意思!因為他也是小鴉的家人!” 他對我的補充忍俊不禁:“meimei,你在心虛嗎?” “沒有!”我抓住他的手指狠咬一口,“還不是怕你又吃醋!” 31、 秦帆想也沒想就答應了我的提議,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他跟小鴉雖說整天打鬧互罵,但實際上關系十分不錯,盡管他們不愿承認這點。毋寧說,正是他們讓我明白,一份再普通不過的兄妹關系是什么模樣。是兩人互相擠兌對方,字里行間都散發著青春期特有的莽撞氣息,沒有一丁點的試探、含糊與拉扯。是絕不會把彼此當做異性看待,仍認為對方還是童年時那個滿手泥污的玩伴,但同時又以各自的少年心事為圓點,畫出一個絕不向對方敞開的禁區的圓。 后來我總在做一個無謂的假設,假如哥哥真的出生,我們會不會也是這樣? 總之那個夏天我為拯救小鴉,竟生出前所未有的責任感。在我的原計劃中,是秦帆擔任情報官,我負責替他掩護,而哥哥作為殺手锏和智囊,引領我們走向最終的勝利。 只不過秦帆與我頻頻上門,都吃到閉門羹。小鴉根本不見我們,隔著門縫說自己不想見人。男人酗酒所以總不在家,而她的mama那段時間被氣得回了娘家。 這下只好由哥哥出馬,他避開小鴉的隱私,只跟蹤那個男人。男人出門吃早餐,我與秦帆坐在同一個早餐店,哥哥飄在他身后看手機。男人抬腳去買煙,我趕緊擦嘴跟上,秦帆還在往嘴里塞包子,我忍不住朝他后背揍幾拳。誰知他被豆漿嗆到,劇烈咳嗽起來,一瞬間全店視線都投過來,男人也看向我們。 我立馬與秦帆把臉埋進碗里。哥哥嘆氣,從我們身后經過:“你們等會兒再過來,我跟著他就行。” 男人突然打了個寒顫,因為哥哥正站在他背后。他罵罵咧咧地走了出去,我跟秦帆趕緊跟上,沒料想就是一眨眼,他們已不見蹤影。 沒轍,只好找個奶茶店打發時間。點兩杯再便宜不過的奶茶,埋頭做作業,有時候放空,也跟對方沒頭沒尾地說兩句話。 “我聽小鴉說,你要去學美術?”他抄著我的數學作業,忽然頭也不抬地問。 “啊……嗯?!蔽亦嬛滩?,含糊其辭。 他停住筆,抬眼看我,隔一會兒才開口:“時間好快,好像上次我們一起放煙花還是昨天的事?!?/br> 那個夜晚,那個與哥哥品嘗到伊甸園蘋果的夜。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興許是表情太僵,他把作業遞過來:“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感嘆一下。總感覺這段時間挺神奇的……認識了你哥哥,知道這世界上也不只是有壞鬼?!?/br> “那當然!”我大力點頭。 不知何故,他匆忙移開視線,只盯著塑料杯上的水珠:“上到高三,我們可能就沒時間這樣說話了。但我希望……我們還是可以常聯系。不是作為前男友,只是單純作為好朋友的身份?!?/br> “你突然這么正經,我怪不習慣的?!蔽倚?。 他也笑笑:“那我就當你答應了?!?/br> 我越過他的肩膀往外望去。玻璃門外的柏油路仍被曬得發白,蟬叫聲浪潮般翻涌,好一番熟悉的光景,仿佛夏天永遠都不會休止。彼時的我怎么會想到,那就是我們能擁有的最后的夏天呢。 夜幕降臨,哥哥終于回來,并且給我們帶來了一簍子的情報。比如家暴屬實,男人在與酒友的談話里談到不止一次,并且對此十分自得。比如男人不止家暴這一樁惡行,并且還染上網賭,與陌生女人言辭曖昧,大言不慚地許諾道,一定會讓她得到幸福,而小鴉的mama將“不得好死”。 說到最后,哥哥幾乎是滿臉厭惡,惜字如金地結束了對事實的復述。仿佛再將注意力停留于這個男人的丑陋嘴臉,也會令他渾身污穢。 “我會解決的。”他的臉色陰沉得可怕,語氣更是不容辯駁。 秦帆不曾見過鬼魂的B面,還想著有商量的余地:“光你一個人嗎?那不行吧,不是說好我們一起——” “我說,我會解決。”他重申一遍。 秦帆蔫兒了。即便是他,也能看出哥哥的耐心已到極限。我知道他摸不著頭腦,也知道這事沒得商量了,因為哥哥無比擅長這個。鬼魂少有的特權之一,便是直掏人類的恐懼心理,使他們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有“上天”監視。 過去的那些年里,他有過一些類似善舉。比如虐待小動物的人,跟蹤并sao擾單身女性的流浪漢,他令他們不敢再犯。但他對我說過,他并不認為自己在行使神明的職責,因為沒任何人或鬼能擔任這種角色。他更不覺得自己的所作所得值得夸贊,因為若是明處已經如此不堪入目,那暗處必定早就滋生太多黑暗。 “如果硬要類比的話,那么我就是在扶老奶奶過馬路……”他的原話如此,“只是碰上了,于是幫陌生人一把。偶發的善意,不值一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