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應(yīng)照我 第4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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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一道旨意,在大街上截下不知正打算往哪殺的謝慈,將人傳進了宮里。 宮里庭木深深,卻遠不如曾經(jīng)那般熱鬧。 皇帝尚未大婚,先帝的妃嬪殉葬的殉葬,出家的出家,后宮里連個正經(jīng)主子都沒有,宮女們倒都是好顏色,不經(jīng)摧殘,叫真龍風水養(yǎng)得豐腴可人。 謝慈在御花園里見了皇上。 才十六歲的皇帝天生一張過于稚氣的臉,喜怒都顯露在面上,他遣退了左右,身旁只留了明鏡司的紀嶸跟著,招手請謝慈與他對弈一局。 皇帝是個臭棋簍子,多年無所長進,謝慈習慣先讓五子,他垂著頭,眼睛落在棋盤上,見皇帝很是隨便在棋盤四角加中間各落了一子。 謝慈手里拈了白子。 聽得皇帝開口道:“朕以為,先生此番前往北境,不會再回京了。” 謝慈淡然落子,道:“北境苦寒之地有什么好的,臣一身生在富貴鄉(xiāng)里的骨頭,經(jīng)不起那般摧折,也舍不下京中的諸多牽掛。” 皇帝傾身道:“先生承諾朕一句,以后再不出京了可好?” 謝慈手指一頓,棋子又捏回掌心里:“您是皇上,君無戲言,可我不是,旁人也不是,恕臣直言,皇上不該輕信諾言。” 皇上用笑得一臉天真的模樣,道:“朕不信,可朕就是想要先生一句話,此番朕嘗了教訓,吃一塹長一智嘛,先生往后再想出京,怕是不容易了。” 謝慈終于抬眼一瞥。 紀嶸守在皇帝身后極輕微地點了下頭。 皇上仍笑著:“朕會讓明鏡司好好守著先生的。” 謝慈心里嘆了口氣,手中的棋子終于落下,他說:“陳王應(yīng)當如何處置,陛下心里有主意了嗎?” “朕也正想問先生的意思呢,陳王一案看似簡單,背后卻盤根錯雜,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朕早幾年輕狂不懂事的時候,曾一度想不管不顧把那些賊子都砍了,是先生您勸朕,朝上無人可用,貿(mào)然動手,毫無勝算,得不償失。先生似乎現(xiàn)在改了主意。” 謝慈道:“下個月,燕京將迎一批外放的官員,此一時彼一時,陛下手中并非無人可用了。” “聽先生這口氣,想必是已經(jīng)打點好了。” “稱不上打點,這一批外放出去歷練的官員,是先帝在時就籌劃好的,當年都是拔尖的人才,外放是為歷練,陛下安心等等,出不了變故。” 皇帝的棋子在局里滿盤亂撒,他還是有幾分不安:“外放的官員回京,也是需要考校的吧,吏部想做手腳很簡單。” 謝慈道:“吏部不敢,這一批官員里,有一人身份特殊——原督察院監(jiān)察御史欒深,調(diào)任蜀中多年,下月回京,官職早就定下了,填吏部侍郎的缺。他是芳華長公主的駙馬,先帝格外垂青他,吏部怠慢誰也不敢怠慢他。” 皇帝聽著,落子漸漸有了章法,但晚了,謝慈的白子早已在棋局上攤開了爪牙,皇帝不管落再多的子,都逃不過他的侵吞。 皇帝見狀把手中棋子亂灑一氣,不管不顧毀了棋,道:“先生好算計。” 謝慈耐心揀棋:“有什么用,皇上還不是想毀就毀。” 他將棋子到玉盒里,轉(zhuǎn)而又說起另一事:“臣看禮部最近上了不少折子,似在替皇上籌謀大婚的事情。” 皇帝:“朕煩得很,都替朕燒了吧。” 謝慈:“皇上,論理,待您大婚之后,臣便該徹底還政于君了。” 君臣二人今日第一次不躲不避的對視,穿庭而過的風里都是一片肅靜,皇上盯著謝慈的眼睛,他常聽底下那臣子們議論,謝慈這人屬實有些不正常,眼里常常含笑,說話也溫吞有禮,但你若是就此認為他有好脾氣就錯了,那可是真說翻臉就翻臉,真到了怒極的時候,眼底里像是藏著腥風血雨的暗紅。 皇帝一直當笑話聽,因為他從未見識過。 謝慈在他面前的時候,既不陰陽怪氣的溫吞,也不似喜怒無常的陰森。 他的那雙眼睛里,多數(shù)時候,不盛任何情緒和欲望,干凈,是皇帝唯一能想到的形容,皇帝無論和他說什么,討好也罷,發(fā)火也罷,都如同打在一團棉花上,謝慈不會給他任何情感上的回饋,任憑他自己激動,自己冷靜。 皇上起初還覺得這樣很好,毫無情緒總好過喜怒無常,可隨著年紀漸長,他忽然在某個瞬間驚覺,他有點受不了謝慈這樣的眼神。 他從前是害怕,所以逃避。 他現(xiàn)在羽翼豐滿,身為帝王,謝慈始終游離在他的掌控之外。 他煩躁,卻無可奈何。 最終還是皇帝先避開了目光,道:“還政于君啊……早晚的事兒,朕不急在一時。” 謝慈認真考慮了片刻,說:“皇上若是有喜歡的女子,可以自己做主。” 皇帝反問:“朕自己做主?能么?” 謝慈頷首:“您是皇帝,當然能。” 出宮時,紀嶸相送。 謝慈走在狹窄的宮巷中,少見地悵然嘆了一聲:“近兩年,我見皇上,似乎一天一個樣兒了。” 紀嶸應(yīng)和了一句:“他畢竟是皇上。” 謝慈朝他打聽:“皇上派明鏡司盯我了?” 紀嶸:“可不僅僅是明鏡司,你回燕京的那日,禁軍也接了命令,你以后再想出燕京,趁夜里翻城墻吧,幾百雙眼睛盯著你呢。” 謝慈幾步一停,到了宮門前,仍然困在自己的思緒中,喃喃道:“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第38章 棠荷苑和她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臨走的那夜倉促,書案上還留有攤開了一半的詩集。 芙蕖不在時,竹安和吉照就窩在棠荷苑里過自己的小日子,她們從揚州而來,進了謝府,自此似乎脫離了那些刀光劍影籠罩下的日子,曾經(jīng)最奢侈的幾米陽光,成了不過尋常的存在,她們整個人,幾乎從身到心都變得懶怠了起來。 假如芙蕖能一直如此安穩(wěn)呆在謝府里,她們的日子便能看到幾十年以后,日復一日的安寧瑣碎。 也沒什么不好的。 她們都這么想。 芙蕖沐浴攢了滿身的花香,靠在床頭,半瞇著眼睛,將睡未睡,她在等謝慈回府,等了快一個白日的光景,從晨光熹微道暮色四合,也不知外面什么情況,謝慈始終沒有信回來。 她困了,自行用了些點心,決意不再傻等,躺在衾上,和衣歇了過去。 再晚些,謝府里掌燈時分。 芙蕖耳尖,恍惚中聽見院子外面有客,立即清醒過來,聽清了幾句,是蘇小姐。 蘇慎濃一早就知道他們回府了,刻意留了一整天好讓她休息,直到晚間才來拜訪。 守在外面的是吉照,知曉芙蕖已經(jīng)歇了,正打算請回蘇慎濃,竹安忽然開門,道:“姑娘醒了,請?zhí)K小姐里面說話。” 蘇慎濃:“你們這一趟走了好久啊。” 芙蕖將屋內(nèi)的燈點得亮堂,說:“當時走得急促,未來及向蘇小姐交代一二。” 蘇慎濃很善解人意:“想必定是謝大人有要事辦,不方便透露風聲。” 自小良好教養(yǎng)下浸出來的氣度,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覺賞心悅目。 蘇慎濃道:“你走之前的那幾天,曾經(jīng)拜托過我一件事。” 芙蕖笑了:“是。” 她答應(yīng)蘇慎濃幫她想辦法,順口提了一個條件,她要蘇慎濃呆在謝太妃的身邊,多加留意她的動向。 女人和女人之間的信任,有時候不必歃血,更不必宣之于口。 眼神便能表達出意圖,一點頭便是心照不宣的承諾。 蘇慎濃道:“如你所料,確實有異樣,每逢五逢十,太妃都會收到外面的來信,不是信鴿,信鴿不敢進府,謝大人養(yǎng)的那些烏鴉好像是經(jīng)過了專門的教導,見了信鴿就往死里打,是二門上的一個仆從,會借各種脂粉盒子或者香料,將其遞進小佛堂。” 芙蕖心里琢磨著,問:“你不知內(nèi)容?” 蘇慎濃道:“我能做的就到這了,其余無從得知。” 謝慈養(yǎng)的烏鴉見了信鴿就往死里打…… 這倒是芙蕖以前從未注意過的。 芙蕖早就猜到,謝慈將謝太妃迎回府里,表面上是手足相親,內(nèi)里卻打著牽制的算盤。 謝太妃在謝府里,等于隔絕了外面的一切消息。 但她到底在跟誰通信呢。 蘇慎濃與芙蕖坐在一處,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前院里在某個瞬間忽然熱鬧了起來,她們便知,是謝慈回府了。蘇慎濃半點不留戀,說告辭便走,芙蕖起身送了她到廊庭外,又叫吉照跟一程,她自己往前院走了幾步,打聽到謝慈進了書房,便在垂花門下倚著,不消片刻,書房里伺候的人果然來請她了。 謝慈現(xiàn)在的確忙,也急。 下個月調(diào)任的那些官員便要進京了,吏部尚未做出決斷,讓他們填哪里的缺。 他們那些人狗茍蠅營,從來只看阿諛奉承的本事,誰呈上來的銀錢多,誰就能撈個位高權(quán)重的位置。 謝慈早盯著這一批人了,精細挑的基本都是大才,且刻意剔出了一些心術(shù)不正之人,算是從根本上,絕了可能引入燕京的禍患。 他現(xiàn)在急著要做的,便是借陳王一案,盡可能多拔幾個蘿卜,把他們的坑提早讓出來,免得夜長夢多,遲則生變。 兵部尚書不必說,兩年前在北境殺民冒功,行賄買官,證據(jù)確鑿,此時早已革職查辦,自有明鏡司會主張料理他。 謝慈目光總是逡巡在刑部的那條街上。 他很想把刑部給換了。 但刑部的那些人雖然討厭,但卻找不出什么大錯,此時動他們不是明智之舉,反而會引得眾怒,皇上如今仍權(quán)勢尚未收攏回手中,想辦誰,想殺誰,還是要師出有名才好。 芙蕖推門進來時,又見他背對著門口,撐在桌案上,不知在鉆研什么東西。 她沒有立刻上去打探,而是把方才蘇慎濃的話原原本本交代了一通。 誰知,謝慈后背猛地一僵,驟然轉(zhuǎn)身,目光里泄出了幾分毫不遮掩的鋒芒:“蘇小姐獨身一人往后院去了?” 芙蕖叫他的反應(yīng)嚇了一跳,答道:“我讓吉照跟著呢。” 謝慈的胸口緩緩起伏,似是松了口氣。 芙蕖皺眉,疑問壓在心里,還沒說出來,便聽外面吉照幾乎是用闖的奔到了書房門口,叩了三下門,壓低聲音回稟:“主子,蘇小姐方才途徑后院蓮池的時候,遭下人暗害,惡意推她進湖水中。” 芙蕖神色頓時慌了,開門,急問:“蘇小姐如今怎樣了?” 吉照似是沒想到芙蕖再次,面上明顯愣了一下,隨即恢復如常,道:“有屬下在,不會讓蘇小姐出事。” 謝慈從后面走出來,問:“人呢?” 吉照道:“安置在她自己的房間里,請了郎中診治,主子放心,屬下加派了人手守著。” 芙蕖:“誰動的手?” 吉照:“二門上的一個小廝,屬下的眼睛絕不會看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