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晌貪歡 第66節
辛長風提起眉眼,神情更加諷刺,道:“什么難處值得東方城主處心積慮,算計我們掬月教?不妨進來詳談,或許我能幫你也未可知。” 他轉身進門,東方荻凝視他的背影,心想辛長風若真好好的,之前為何不見他出手?莫非他知道meimei有難,剛從天界下來?不太可能。 抑或辛舞雩假扮辛長風唬我?這倒是很有可能。 他做了個手勢,讓其他人留在外面,自己跟了進去。廳上珠燈高掛,點著幾枝手臂粗的蠟燭,十分明亮。正中間設一張退光黑漆香幾,幾上放著一個古銅獸爐。 辛長風坐在上首一把交椅上,端起一盞茶,眼皮低垂,撥弄著茶碗蓋。東方荻向他旁邊的交椅上坐了,細細打量著他,目光像薄而鋒利的刀片,試圖刮去他的偽裝。 “辛公子可知令尊曾經打通一條密道,方便他往返天界和凡間?” 茶碗蓋頓住,辛長風默然片刻,道:“知道,二十年前我發現先父試圖用舍妹煉丹,私自帶著舍妹下凡,怕先父找到我們,便將那條密道封死了。” 他這么做,等于自絕后路,東方荻有些錯愕,又疑心他是真的辛長風,驚疑不定之際,忽想到被掬月教剿滅的曇摩凈天等人,是了,那次定是他動的手。 他應該受了傷,不能隨便動手。 東方荻的眼珠很快轉了好幾個圈,道:“我還以為是天界的其他神仙發現了密道,封死了。我天劫將至,必須打開密道去天界,否則便有性命之憂!你們不是想要翠元丹么?丹方一直在我手中,只要你們幫我打開密道,我便把丹方交給你們。” 辛長風面色遲疑,道:“密道的封印是無法解除的,強行打破,會擾亂凡間的秩序,后果不堪設想。” 東方荻冷冷道:“只要我去了天界,凡間怎樣,與我何干?辛公子,你們兄妹不是我的對手,這個忙你不幫也得幫。” 辛長風長嘆一聲,道:“兩百多年前,你給我外公下毒,逼迫先母進宮。你將她當做貢品,獻給先父,換取突破修為的法子。如今你為了飛升,算計我們兄妹,不顧天下蒼生的死活。就連當你是好友的蘇荃也被你利用,東方城主,有道是菩薩畏因,眾生畏果,你從來不怕么?” 東方荻笑了笑,道:“一將功成萬骨枯,都是這么過來的,令尊也不例外,我怕什么。” “東方荻,你這個兩面三刀的卑鄙小人!”樓上終于有人忍耐不住,一聲怒喝渾似打雷,雷聲未落,人便沖了下來,正是蘇荃。 他臉龐通紅,目眥欲裂,身后跟著蜀山,龍虎山,茅山,終南山,閣皂宗,天心派等名門大派的掌門長老,烏泱泱的一群,黃伯宗也在其中。 本來掬月教得罪了蓬萊,除了清都派,其他名門大派與他們沒有交情,都不愿相助。但黃伯宗日前告訴他們,東海的一座荒島上有個陣法,封印著一條連通天界與凡間的密道,東方荻之所以算計掬月教,是想用謫仙之力打破封印,進入天界。 此舉很可能擾亂兩界的秩序,給凡間帶來難以預料的災禍,誰也不能獨善其身。諸位掌門長老深知利害,都坐不住了,跟著黃伯宗看過陣法,今晚又埋伏在摘星閣,聽了桑重和東方荻的話,再無疑慮。 東方荻大吃一驚,再看辛長風,哪里還是辛長風,分明是桑重。東方荻目瞪口呆,臉上風云變幻,精彩紛呈。 桑重籌謀多日,就想看看這一刻他的表情,瞬也不瞬地注目于他,唇角漫開笑意,站起身道:“東方城主,被人算計的滋味怎么樣?” 東方荻心念電轉,便知道掬月教和清都派聯手了,蘇荃等人是黃伯宗找來的,桑重變成辛長風的樣子,是為了套自己的話,讓蘇荃等人聽明白。 “好極,好極!”東方荻也笑起來,重新打量眼前的桑重,流露出欣賞之色,道:“久聞清都派的五長老聰明絕頂,心機無雙,我算是見識了。但我有一點不解,你怎么知道我今晚會來?” 守在外面的四名尊者見這情形,都沖進來護在東方荻周圍,束觀主和謝掌教暗自掂量一番,也跟了進來。 雙方劍拔弩張,桑重卻背著手,慢悠悠地踱步,道:“辛公子傷勢嚴重,需燈油滋養魂魄。自從阿繡告訴我,她每年都會去地藏街的藥鋪買燈油,我便想若我是東方城主,我勢必在燈油里做手腳。于是我讓阿繡昨晚去買燈油,你等了這么久,終于知道掬月教的所在,霍教主和鐘姑娘又重傷,你絕不會多等。所以我猜你一定今晚來。” 東方荻方知自己的心思早已被他猜透,阿繡買燈油是將計就計,引誘自己進入陷阱,感慨良多,擊掌道:“真正是算無遺策,桑長老,我簡直有些佩服你了。只可惜你這樣的人才與我為敵,我斷乎不能留你了。”語聲方畢,掌風已聞。 桑重足下一滑,躲到了掌風之外,屋里的燭火飄搖,黃伯宗閃身上前,道:“東方荻,你手下的人重傷我師弟,這筆賬我與你好好算算。”說話間,舉臂劃個圓圈,一掌當門直沖出去。 幾乎同時,蘇荃的劍風橫掃而至,他恨聲道:“東方荻,我聽信你的話,苦苦尋覓翠元丹的丹方,到頭來就在你手中。枉我以為你好心幫我救羽兒,十分感激你,你竟拿我當刀使。我今日若不殺了你,還有何顏面立足于世?” 東方荻左手與黃伯宗對掌,右手持劍招架蘇荃,毫不吃力,道:“蘇島主,不是我不想救令郎,而是令郎早已魂飛魄散,翠元丹也救不了他。” 蘇荃心一沉,幾乎墜入冰冷絕望的深淵中,極力掙扎道:“我再也不會相信你的鬼話,翠元丹一定能救羽兒!” 第一百零一章 只羨鴛鴦不羨仙(上) 劍光滾動,宛若白練亂舞,掌風呼呼,壓得眾人透不過氣,屋里的桌椅支離破碎,木屑橫飛。黃伯宗和蘇荃倏進倏退,忽而躍起,忽而伏低,迅速已極,東方荻卻比他們更快。 桑重正欲上前幫忙,雪山尊者挺劍刺來,拆了兩百多招,雪山尊者的衣袖被他劃破,意外道:“桑長老,你的劍術精進不少!” 桑重道:“過獎,像你這樣的高手為東方荻賣命,實在可惜。” 雪山尊者不接話,蜀山的弓長老與須羅尊者也斗了兩百多個回合,不分勝負,茅山的穆長老從旁邊斜刺一劍,須羅尊者閃躲之際,露出破綻,面具被弓長老劈成兩半。 須羅尊者仰面倒下,年輕的臉龐鮮血淋漓。 弓長老和穆長老看著他,都有些吃驚。他們修煉了五六百年才有這一身修為,東方荻的這名手下看起來不過一兩百歲,修為便與他們差不多,叫他們如何平靜? 略一思量,便明白未必是東方荻的手下資質多么出眾,而是他們得到了天界的秘法。 東方荻目光一掃,心中了然,不失時機道:“天界秘法精妙,尋常人得到一點,便能受益無窮。諸位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面對天劫,又能有幾分把握?不如助我打開密道,一同去天界!” 這話極是動搖人心,黃伯宗喝道:“魔頭,休要妖言惑眾!我等生長于凡間,豈能為了一己之私,舍棄凡間眾生?再者,由密道進入天界有違天規,若被天神發現,難逃一死。你自家執迷不悟,還想拉上別人陪葬,罪大惡極!” 茅山的許掌教道:“正是這話,魔頭,我勸你懸崖勒馬,或許還有一條生路!” 東方荻哈哈大笑,道:“明明是你們執迷不悟,還自以為清醒,可悲可笑!” 通往天界的密道太誘人,好在今晚來的道門高手都是經過桑重挑選的可靠之人,縱然心中有些動搖,一時也不至于叛變。但若久戰不勝,勢必生變,須盡快占據上風,才能穩住人心。 桑重劍招一變,連刺七八劍,劍影閃動,又奇又快。雪山尊者兩腿都受了傷,漸漸難以招架,不斷后退。桑重起腳踢飛他的劍,反手一劍刺穿了身后偷襲的束觀主的胸膛。 弓長老等人暗自奇道:這小子的劍法怎么變得如此厲害?細看不像是清都派的劍法,想到他與掬月教的妖女相好,定是得到了天界的秘法。 一壁眼紅,一壁又想與其和東方荻冒險去天界,倒不如賣個人情給掬月教,日后分得些好處,少則少矣,勝在穩妥。 拿定主意,精神抖擻,士氣大振,與銅雀堂的人斗得如火如荼。蘇荃和黃伯宗卻已落于下風,桑重說了聲結陣,蜀山的陸掌門,龍虎山的張掌教,茅山的許掌教,閣皂宗的祖宗主便抽身出來,站定四個角,掐訣結陣。 半空中金色篆文浮現,圍繞著東方荻流轉,東方荻感覺體內靈力有凝滯之象,微微冷笑,揮掌震退黃伯宗,自頂門取出一根細如牛毛,三寸多長的銀針。霎時間,他周身靈力仿佛開了閘的江水,奔騰澎湃,沖破了法陣。 三日前,桑重替霍砂療傷,聽他道:“桑道長,有件事我得告訴你,之前在蓬萊與東方荻交手,我感覺他的靈力不太對勁。” “怎么不對勁?” “我在墮和羅時,見過一些高手為了躲避天劫,用法寶或者符咒壓制自己的靈力。與他們交手時,就會有這種不對勁的感覺,好像看見一個九尺大漢長了一雙小腳。若想置他們于死地,必須逼出他們的全部靈力。” 東方荻手中的銀針無疑就是壓制靈力的法寶,桑重看著,暗自佩服霍砂敏銳的直覺。 陸掌門,張掌教,許掌教,祖宗主連退數步,胸口鈍痛,心突突亂跳,拿出兵刃,齊向東方荻攻去。 摘星閣外,阿繡感覺到異常強烈的靈力波動,知道時機到了,卻無法啟動春城飛花,心中怪道:娘娘說一紀內只能用三次,每次間隔不少于三十日,距離上回使用正好是三十日,怎么用不了呢? 想了想,身體僵住,心道:糟了,娘娘說的時限是以天界的靈氣為前提,凡間靈氣不及天界充沛,間隔自然不止三十日了,這可如何是好? 阿繡急得汗如雨下,惱自己粗心大意,現在才想到這一點。忽聞砰的一聲,蘇荃撞破墻壁,重重摔在地上,口吐鮮血。 東方荻指間夾著一截斷劍,閃電般飛擲出去,蓬萊的嵇長老搶上前,試圖擋住這一劍,終究慢了一瞬。斷劍插入蘇荃心口,嵇長老大呼一聲島主,蘇荃已然氣絕。 黃伯宗喘息沉重,額頭滿是豆大的汗珠,桑重替他架住東方荻的劍。眾人見東方荻武功如此之高,修為如此之深,都有些灰心了。 就在這時,驚雷炸響,寰宇震顫,颶風從四野壓卷而來。天上紫云密布,在摘星閣上方形成一個漩渦,竟是天劫之象。 漩渦中心浩瀚靈氣涌動,孕育著劫雷。阿繡喜極,好比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看見一眼泉水,什么危險都顧不上了,飛身而起,奔向漩渦中心。 劫雷尚未成形,東方荻急欲收回靈力,不能再戰,狂揮數劍,削下了兩名長老的腦袋,逼退桑重等人,便要化風離開,卻見華光迸射,照亮了整片天。 颶風忽然變得溫柔,宛如女子的手,輕拂眾人肌膚。 東方荻骨頭一酥,氣力便凝聚不起來了,但見桃夭李艷,牡丹破萼,萬點飛花迎面撲來。幽香沁脾,他無法屏住呼吸,身體好像浮在水里,蔓長的水藻纏住四肢,將他往下拖拽。 這種感覺令他恐懼,他資質平平,卻生性好強,一直要求自己往上走,不斷地往上走,哪怕踩著別人的尸骨也比掉下去強。極致的恐懼衍生出一股力量,他屹立不倒,手中的長劍卻咣當一聲墜地。 繽紛花雨中,一道娉婷的身影翩然而下,落在他面前,竟是那名修為淺薄的小花妖。她纖纖素手托著一個紫金輝煌的物件,照得她玉容明艷,宛如神女。 “這是什么?”東方荻驚異無比。 阿繡巧笑道:“此物叫作春城飛花,是鐘妃娘娘煉制的法寶。若不是你把她推入火坑,她本可以成為世間最出色的煉器師,與心愛的人琴瑟和鳴。” 眾人呆呆地望著春城飛花,心神迷醉,一動不動。 桑重猶有幾分清明,相隔五丈,他能看見阿繡眼中的恨。這恨源于鐘妃對她的愛,作者為因,受者為果,善因得善果,惡因得惡果。親手結果東方荻,她才能釋懷,他幫她到這里便足夠了。 阿繡撿起地上的劍,劍尖對準東方荻的心口,猛一下刺了進去。殷紅的鮮血涌出,東方荻變成二十年前的玉宸帝君,落花滿肩,長目圓睜,難以置信地盯著她。旁邊辛舞雩抱著重傷昏迷的辛長風,駭然失色。 阿繡閉上眼,輕聲道:“你該高興,你的榜樣,玉宸帝君他老人家也是這么死的。” 劫云消散,春城飛花的光芒收斂,東方荻被落花覆蓋,頃刻化作春泥。 這是何等恐怖的法寶!眾人緩過神來,看阿繡的目光比看東方荻更驚駭。 阿繡收起春城飛花,嘆了口氣,與桑重四目相對。他依舊氣定神閑,微微一笑,似暴雨后的清風,吹散了阿繡心頭最后一絲云翳。 第一百零二章 只羨鴛鴦不羨仙(中) 第七卷經書是在東方荻的寢殿里找到的,桑重煉出翠元丹,已是一個月后了。辛長風服下翠元丹,受損的魂魄漸漸愈合,辛舞雩和阿繡都高興極了。 春色將闌,鶯聲漸老,這一個多月,山市的茶館里都在說東方荻被殺一事。 晚晴的傷也好得差不多,這日天氣晴朗,陪阿繡出來閑逛,隨便走進一家茶館,便聽臺上的說書先生正說到精彩處:“只見東方荻從頂門取出一根小指粗細,七寸多長,紅艷艷的釘子,靈力突增,人變得有十幾丈高,一掌便擊斃了蘇荃,引來天劫。” 眾人聽得津津有味,晚晴伸出小指,比劃道:“這么粗,這么長的釘子埋在腦袋里,下巴都要漏了。這些說書的,一個比一個離譜!” 阿繡笑道:“人就愛聽離譜的故事,說書的也是生計所迫。” 二女在一張空桌旁坐下,點了一壺茶,說書先生接著添油加醋,細說東方荻如何神勇無匹,打得眾高手死的死,傷的傷,一敗涂地。 說了一盞茶的功夫,話鋒一轉,道:“正當眾人絕望之際,天降花雨,仙樂縹緲,霞光萬道滾紅霓,瑞氣千條噴紫霧。東方荻面前出現一名女子,只見她生得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比廣寒宮里的姮娥還美,手里拿著一物,名叫春城飛花。” 春城飛花已然取代蓮鶴方壺,成為修仙界法寶榜上的第一。鐘妃的故事隨之流傳,人們佩服她的才能,惋惜她的遭遇,慨乎言之,這便是傳奇。 鄰桌坐著一名面相精明的小伙子,抓著一把瓜子,往地上吐了兩片瓜子殼,揚聲道:“聽說這個持有春城飛花的女子是清都派五長老桑重的相好,婚期都定下了。依我看,銅雀堂,蓬萊,掬月教爭來爭去,最大的贏家其實是桑重。” 說書先生折扇一敲掌心,道:“可不是么!銅雀堂,蓬萊竹籃打水一場空,美人,法寶,天界的秘法,皆入桑重觳中,且多了掬月教這座靠山,往后誰敢招惹他?” 有人酸溜溜道:“所以說,辛辛苦苦修煉,還不如娶個好媳婦,一飛沖天,省多少力氣呢!” 眾人深以為然,阿繡把嘴一撇,低聲道:“這些人只看見別人得了好處,看不見別人的付出。桑郎為我們做的事,他們連十分之一都做不到。” 晚晴乜她一眼,笑道:“昨日還跟我抱怨他的不是,這會又替他抱不平了。” 阿繡揚起下巴,臉龐泛著心事了結后的輕快神采,道:“只有我能說他的不是,別人都說不得。” 晚晴捂住腮幫子,露出牙酸的表情,道:“你們就快成親了,去挑副首飾,算我的賀禮罷。” 宰她一回不容易,阿繡拉著她直奔山市最大的金銀鋪。柜臺后的主管看見她們,渾似天上掉下來的,忙不迭地堆笑接待,吩咐伙計上茶果點心,意甚殷勤。 晚晴吃著點心,看阿繡挑來挑去,一副一副地試戴,四五個伙計捧著梳妝匣,茶壺,手巾,簇擁在周圍,不厭其煩。 阿繡試了三十多副首飾,終于選定一副金鑲珠寶鳳雀花草式樣的,沉甸甸,足有四十斤重,嵌了兩百多顆夜明珠,都有拇指粗細。 晚晴心在滴血,手撫著胸口,聲音發顫問主管:“這副多少錢?” 主管雙手攏袖,微微躬身,笑容滿面道:“姑娘喜歡,便是小店的榮幸,哪里還敢收錢呢?” 晚晴與阿繡面面相覷,阿繡眼珠一轉,盯著主管道:“你們東家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