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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晌貪歡 第65節(jié)

    桑重小心翼翼道:“掌門師兄,四師兄還能醒來么?”

    黃伯宗瞪他一眼,道:“看他的造化了。”

    桑重了解這位掌門師兄,倘若聶小鸞真的兇多吉少,連他也沒有法子可救,反而不會數(shù)落自己了,因此稍稍安下心。

    黃伯宗皺眉看了看地上的四具尸體,道:“這些都是什么人?”

    晚晴指著梵軫,道:“這個是墮和羅的大宗師,國君的親侄子梵軫,聶道長是為了破他的劍招才修為盡失的。”又指向黑衣蒙面人,道:“那個應該是銅雀堂的人,若不是他偷襲聶道長,聶道長也不會重傷。其他兩個都是墮和羅的人。”

    黃伯宗走到黑衣蒙面人身邊,扯下他的面冪,目光狠狠地碾壓一番,道:“這個銅雀堂興風作浪,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負我清都派的人,實在可惡!”

    桑重尋思這話,是有兩個意思,一是告訴自己,之前自己被銅雀堂的人打入靈水妄境的事,他業(yè)已知道了。二是想和掬月教聯(lián)手對付銅雀堂。

    對于后者,桑重當然樂見其成,但他不好開口,便向阿繡使眼色。

    阿繡何等機靈,當下便心領神會,款款走到黃伯宗身邊,道:“掌門,銅雀堂主就是青帝城主東方荻,東方荻與我們掬月教有不共戴天之仇,最后一卷《隱芝大洞經(jīng)》多半就在他手中。叵耐我們勢單力薄,不是銅雀堂和青帝城的對手。掌門若肯幫我們,一同為聶道長報仇,便再好不過了。”

    黃伯宗睇她一眼,道:“你們掬月教臥虎藏龍,詭秘莫測,我不知道你們的底細,怎么放心與你們合作?”

    阿繡道:“倘若結為盟友,我們自然以誠相待。”

    黃伯宗沉吟著,踱步至霍砂和晚晴面前,打量著這兩位絕頂高手,心想:四師弟要休養(yǎng)許久,這是本門的一大損失,不能不補,若把這兩個還有他們背后的高手拉攏過來,倒也便宜。

    之前縱容桑重與掬月教來往,黃伯宗心里就有拉攏掬月教的意思,但掬月教都不是省油的燈,黃伯宗怕牽制不住,反受其害,便不動聲色,讓桑重自己去摸索。

    眼下聶小鸞重傷,黃伯宗深恨銅雀堂,又見阿繡,霍砂,晚晴都很內(nèi)疚,這份內(nèi)疚正是牽制他們的韁繩,便拿定了主意。

    “霍教主,鐘姑娘,你們的傷需及時就醫(yī),請隨我去清都山罷。”

    霍砂和晚晴明白,治傷只是其次,主要是商議結盟對付銅雀堂的事,便沒有推辭。

    一行人來到秋水峰,晚晴進了阿繡的臥房,躺在床上,聞著被褥的熏香,心神松弛,疲倦登時從骨子里涌出來,昏昏沉沉,痛覺都遲鈍了。

    阿繡替她擦干凈身子,一邊上藥,一邊問她疼不疼。聽不見回應,抬頭一看,竟睡著了。

    手臂燒成這樣,該有多疼?這樣還能睡著,該有多累?阿繡心中一酸,淚水滾落在衣襟上,吸了吸鼻子,上完藥,拿一床紗被給她蓋上,擎著燈,悄悄帶上門,走到隔壁。

    桑重和黃伯宗正在給霍砂運功療傷,阿繡沒有出聲,坐在椅上看著。霍砂換了一身干凈的中衣中褲,瞑目盤膝坐在桑重和黃伯宗中間的蒲團上,長發(fā)飛揚,衣袖鼓蕩。周圍燭火搖曳,照得三人忽明忽暗。

    及至天色大亮,黃伯宗睜開眼,神情復雜地看了霍砂片刻,起身走了出去。

    阿繡掏出帕子,替桑重擦了擦汗,低聲道:“怎么樣?”

    桑重道:“他傷得太重,萬幸修為深厚,才沒有性命之憂,但需靜養(yǎng)半年才能恢復。”

    阿繡心一沉,思忖道:他們兩個都倒下了,這是銅雀堂進攻掬月教的良機,我決不能讓東方荻得逞。

    她深感肩上擔子沉重,一發(fā)把腰背抻得筆直,向門外的黃伯宗走去。

    黃伯宗迎著晨光,負手立在檐下,見他們倆出來,瞥了眼屋里,道:“這小子年紀輕輕,修為恁般高,究竟什么來歷?”

    第九十九章 蓬山此去無多路(中)

    山市的瓊英巷口坐著一名拉胡琴的瞽者,穿著綴滿補丁的藍布道袍,瘦得好像一根風干的竹筍,稀稀拉拉的胡須在胸前拂動。

    他每日在此賣唱,唱的都是些山歌野調(diào),不算難聽,也不算悅耳,路過的妖魔鬼怪或人類修士偶發(fā)善心,會往他面前的粗瓷大碗里丟一兩塊靈石。

    他在這里唱了許多年,究竟幾多年,誰也說不清,連他自己的記憶也模糊了。大家都叫他藍瞎子,很少有人知道藍瞎子的另一個身份,地藏街的引路人。

    地藏街是山市最神秘的一條街,傳說街上的店鋪賣的都是稀世珍寶,入口變幻不定,只有引路人知道。

    胡琴伴著粗啞的歌聲在夜色中飄蕩,阿繡穿著黑紗長衫,石榴紅的緞子裙,戴著黑紗面冪,穿過茫茫白霧,走到藍瞎子面前,從袖中摸出一塊靈石,丟在碗里。

    “唱個《真相思》我聽。”

    藍瞎子咧嘴笑道:“俺是薄幸人,不會唱《真相思》,只會唱《假相思》。”

    阿繡嘆息道:“真相思人煞有薄幸處,薄幸人煞有真相思處。那便唱個《假相思》罷。”

    禿癩痢,梳了個光光油鬢。缺嘴兒,點了個重重的朱唇。白果眼兒把秋波來賣俏,啞子說話教聾子去聽。薄幸人兒說著相思也,這相思終欠穩(wěn)。

    一曲唱罷,藍瞎子站起身,手持竹杖點著地面,領著阿繡走向巷子深處。

    地藏街上只有一家藥鋪,主管姓裴,經(jīng)營了兩百多年,裴主管見過的客人不計其數(shù),印象最深的是一名女子。

    她頭一回來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穿著黑紗長衫,石榴紅的緞子裙,戴著黑紗面冪,自言姓卓。之后每年都來一兩回,每回都是這副裝束,驗貨付錢,從不多話。

    她買的不是藥,而是燈油,一種鮫人熬成,滋養(yǎng)魂魄的燈油,三萬靈石一斤。

    二十年來,她總共買過三百六十斤。這么大一筆開銷,若非名門大派,世家豪族,誰負擔得起?

    裴主管實在好奇這女子的身份,莫名其妙跟丟三次,心知利害,不敢再跟蹤她。

    今夜鋪子里沒有客人,燭光照著裴主管和他身后大大小小,一千多個抽屜。風卷著外面本堂法制應癥煎劑的幌子,影子像一條蛇被門檻壓在地上扭動。

    裴主管坐在椅上,看了會賬本,便望著門檻發(fā)呆。

    那女子已有半年沒來了,剛想到這節(jié),一只蓮瓣似的紅繡鞋邁了進來,往上看,是石榴紅的緞子裙,黑紗長衫,黑紗面冪,烏云般的發(fā)髻。

    裴主管好像被蝎子蟄了屁股,噌的一下站起身,滿臉堆笑,拱手道:“卓姑娘,一向可好?”

    阿繡點點頭,一雙眼透過面冪,在裴主管臉上,身上捕捉到幾絲異常,聲音沙啞道:“裴主管,近來生意怎樣?”

    裴主管笑道:“托姑娘的福,還算不錯。”領著她穿過后面的天井,進了一間廂房,叫伙計上好茶。

    這里的茶點,阿繡是不吃的,但她畢竟是大主顧,禮數(shù)不能缺。

    十五斤燈油裝在一個白釉蓋罐里,阿繡打開蓋子,低著頭驗貨。裴主管目光顫動,仿佛燈油摻了假,生怕她發(fā)現(xiàn),雙手按在膝頭,不住地冒汗,把長衫都洇濕了。

    驗了一盞茶的功夫,阿繡付錢離開,和往日差不多。裴主管卻覺得格外漫長,送她出門,望斷她的背影,長舒了一口氣。

    半個月前,他正躺在家里的床上睡覺,一把刀架上他的脖頸,他從夢中驚醒,嚇得魂飛魄散。持刀的黑衣人交給他一只琉璃小瓶,里面裝的也是燈油。

    “將這瓶燈油摻入那位卓姑娘買的燈油里,事成自有重酬,不成便殺了你。”黑衣人的聲音比刀鋒更冷。

    裴主管唯唯諾諾,心道:卓姑娘,我雖然賺了你不少錢,但也沒必要為你搭上性命啊,你可莫怪我。

    殿外風如拔山怒,雨如決河傾,幾樹桃花被打得滿地殘紅,雷聲陣陣,殿內(nèi)金蟾嚙鎖的香爐噴著青煙。東方荻在煙霧中打坐,心里是一片風和日麗。

    巃縱崖一戰(zhàn),重創(chuàng)了掬月教的兩大高手,而自己只折了一個光音尊者。現(xiàn)在只要找到掬月教的所在,便有十成的把握得到謫仙之力,打開那條通往天界的密道。

    他預感強烈,自己就要成功了。這種感覺令他心跳加速,血脈僨張,青春煥發(fā)。

    須羅尊者走進來,行了一禮,道:“堂主,燈油昨晚被那女子買走了。”

    “好極!好極!”東方荻喜形于色,站起身,興沖沖地走了幾步,道:“你這就去準備,明晚我們便會會那位謫仙。”

    晚晴和霍砂還在秋水峰養(yǎng)傷,阿繡回到掬月教,見湖上有一團燈光,一人坐在燈影里垂釣,意態(tài)閑逸,正是桑重。

    阿繡飛身上前,落在舟頭,道:“大敵當前,你還有心情釣魚?”

    桑重瞟她一眼,道:“那你說我該做什么?”

    阿繡道:“練劍啊,有道是臨陣磨槍,不快也光。”

    桑重笑了笑,又看她一眼,道:“燈油買回來了?”

    阿繡拿出罐子遞給他,眼神得意又不屑,道:“那個裴主管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實在不會演戲。可惜了這十五斤燈油,不能用了。”

    四十五萬靈石,桑重的年俸都沒有這么多,確實挺可惜的。他打開蓋子,燈油的顏色氣味與阿繡以往買的并無不同,銅雀堂的功夫是細的。

    蓋上蓋子,桑重道:“難怪你們到處偷盜搶劫,原來是為了這筆開銷。”

    阿繡道:“也不全是,我們偷的搶的都是有名有錢的高手,也算是一種挑戰(zhàn),本身就很有意思。”

    桑重能理解,但不能贊同,至少表面上不能。阿繡坐在他身邊,望著他釣上來三條魚,都沒再說話。湖面柔波漾漾,岸邊弱柳煙拖,夜鶯一聲接一聲。往常這個時候,總能在摘星閣的窗牖上看見辛舞雩的影子,今晚卻看不見了。

    “桑郎。”阿繡輕喚一聲,眼皮半垂,道:“倘若奴不是你喜歡的樣子,你待如何?”

    桑重側首諦視她,唇角泛起笑意,復又看著湖面,道:“你倒是說說,我喜歡什么樣的?”

    阿繡掰著手指道:“美貌,柔弱,聰明,又不能太聰明。”

    桑重道:“這樣的女孩子我見過不少,可我并不曾對她們動過心。”

    阿繡道:“因為她們不夠有手段。”

    桑重搖了搖頭,道:“喜歡一個人是玄之又玄的緣分,沒有規(guī)律,無法定義。我喜歡你,所以你怎樣都好。我不喜歡她們,所以她們怎樣都不好。你可明白?”

    雖然這話將來未必作數(shù),但當下,阿繡無比受用,握住他的手盈盈笑了,柔聲道:“這可是你說的,將來若是食言,奴要你好看。”

    東方荻在燈油里摻了一種尸油,只有蠱蟲能發(fā)現(xiàn)。次日天一黑,他便帶著四名尊者在內(nèi)的十六名好手,無量觀的束觀主,龍門派的謝掌教,跟著蠱蟲來到一個僻靜幽深,被法陣籠罩的山坳。

    束觀主道:“這法陣雖然復雜,并不難破,交給我罷!”

    他和謝掌教聽東方荻說了密道的存在,都心動不已,對東方荻馬首是瞻,搶著立功。

    謝掌教不甘示弱,道:“我來幫你!”

    不多時,兩人破開法陣,只見樓臺影影,殿閣沉沉,沒有絲毫動靜,顯得岑寂荒涼。

    謝掌教笑道:“莫不是那位謫仙知道城主來了,嚇得不敢出來了?”

    話音剛落,便聽一把冰冷的男聲響起:“堂堂青帝城主,行此強盜之事,實在令人不齒。”他聲音不大,但沉穩(wěn)有力,每個字都在山坳間回蕩。

    謫仙是名女子,這說話的男子是誰?眾人心中疑惑,循聲走到一座兩層小樓前,見黑地金字的匾額上書:摘星閣。

    廳門開著,一條頎長的人影走將出來,白衣勝雪,玉冠烏發(fā),在石階上負手而立。東方荻看清他的模樣,臉色驚變,這分明就是玉宸帝君的模樣,只是年輕許多。

    “你……你是玉宸帝君的兒子?”

    “不錯。”辛長風目光冷峻,宛若一雙寶劍刺在他臉上,倨傲地抬起下巴,道:“你就是東方荻?”

    第一百章 蓬山此去無多路(下)

    東方荻想過辛舞雩要救的人是她兄長辛長風,不想辛長風好端端地站在眼前,一個謫仙的分身已經(jīng)很難對付,何況兩個謫仙?

    情形出乎意料,東方荻有些措手不及,束觀主和謝掌教更是嚇白了臉,驚惶失措地看著東方荻。

    東方荻定了定神,抹去臉上的驚駭,從容一笑,道:“我是東方荻,我與令尊相識已久,早該來看望你們兄妹了。”

    辛長風唇角微翹,道:“先父并不曾提過東方城主,你們的來往,我還是從《隱芝大洞經(jīng)》中略知一二。說來還要感謝東方城主,若不是你把先母獻給先父,便沒有我和舍妹了。”

    東方荻沒看過空白頁上的內(nèi)容,但大致也能猜到費元龍寫了些什么,對辛長風話中的譏諷之意,他似乎渾然不覺,面色沉痛道:“令尊飛升之前,也是青帝城的人。我十分敬重,為他修建祠堂,四時奉祭,從未怠慢。他老人家偶爾顯靈,有甚鈞旨,我都竭力虔心地去辦。這二十年來,他老人家不再顯靈,我便猜到出了變故。后來得知令妹下凡,我一發(fā)肯定令尊不好了,沒想到他和令堂都已仙逝,深可痛哉!”

    辛長風道:“他和先母若還健在,東方城主想必也不敢打舍妹的主意。”

    東方荻嘆了口氣,道:“說實話,我也不想傷害令妹,無奈我有一樁難處,思來想去,只有謫仙之力可解。我是個惜命的人,少不得委屈令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