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晌貪歡 第64節
第九十七章 步虛聲斷青鸞去 梵軫是個細致的人,連霍砂向哪些人學過手藝都知道,自然也查過鐘晚晴和掬月教的其他人。東方荻生怕他們知道了謫仙的事,也想分一杯羹,瞞得鐵桶一般。因此梵軫等人并不知道謫仙的事,只當東方荻對付掬月教是為了《隱芝大洞經》。 經書他們是瞧不上的,但知道鐘晚晴頗有本事,當下一見,本事猶在意料之外,都不想和她動手。 梵軫劍指著霍砂,冷笑道:“姑娘,我好心勸你一句,他的事是本門內務,你一個外人何苦上趕著送死?速速離開,我們不為難你。” 晚晴拿出一條汗巾,撕成兩半,替霍砂包扎了最深的兩處傷,森然道:“我也好心勸你們一句,他是我阿兄,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們若要殺他,休怪我手下無情!” 霍砂一顆心好像被擱在蒸籠里,熱得透不過氣,想用力抱住她纖弱的身子,揉進自己的身體里,又想一把推開她,推得越遠越好。 孤落那一雙妙目看看晚晴,又看霍砂,嬌笑道:“十二,你這meimei真夠仗義的!” 霍砂吸了口氣,露出不耐煩的表情,推了晚晴一把,冷冷道:“瘋婆子,誰是你阿兄,你別再纏著我了,滾遠點!” 換做平時聽了這話,晚晴必然大怒,一腳把他踹進東海都是輕的,此時胸腔里卻翻不起一絲怒火,腳下生了根似的。 她心知兩人聯手也未必能贏,那又怎樣呢? 他是她從墮和羅撿回來的,這些年陪她四處奔波,搜羅消息,尋找經書,眾人覬覦的謫仙之力就在他身邊,他卻不曾動過半分歹念,一門心思待她好。這個人,這段緣分,都是晚晴心中的無價之寶,漫說梵宗,就算是天帝要毀了他,她也不答應。 霍砂見她低著頭,不肯走,話說得更難聽:“你怎么還不走?不知廉恥的潑婦,我早就受夠你了,你別以為留在這里我會多么感激你,你就是死了,我也不會……” “閉嘴!”晚晴抬頭截斷他的話,長劍一抖,高聲道:“我就不走,我倒要看看誰能奈我何!” 霍砂對上她堅韌的目光,心中激蕩,急忙別開臉,向著無人的山坳,深吸了口氣。 “好極,好極!”孤落那拍著手,笑靨如花,道:“真正是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十二,你心思單純,師姐一直擔心你被女人騙,如今見你有這么一位貌若天仙,又重情重義的紅顏知己,師姐真替你高興。” 晚晴睞她一眼,轉而看向對面的紅衣男子,道:“你就是司命殿的大供奉多陵?” 多陵微微一愣,道:“姑娘認識我?” 霍砂也有些奇怪,多陵是個神秘人物,墮和羅認識他的人寥寥無幾,晚晴在墮和羅只待過半個月,怎么會認識他? 晚晴高深莫測地一笑,道:“聽說你的御火術很厲害,我來領教領教。”言畢,長劍遞出,刷刷兩劍連刺多陵胸口和小腹。 多陵在劍風籠罩下巋然不動,眼看劍尖就要沒入他胸口,嘭的一下烈焰翻騰,火花四濺,熱浪灼膚,他人不見了。 晚晴被火包圍,將劍舞成一團劍花,護住自己,眼風掃見多陵出現在霍砂身后,又向他刺去。銀白的劍光好像一個大雪球,滾來滾去,上躥下跳,與多陵一觸即分。劍氣森森,火光耀目,梵軫和孤落那都不敢靠近,只纏著霍砂。 霍砂壓力雖減,但靈力消耗甚巨,又受了傷,招架他們兩已有些勉強。孤落那繞到他身后,發掌拍向他背心,霍砂反手與她對了一掌,身子一晃,梵軫的劍便刺入了他小腹。 孤落那揮刀砍他脖頸,鐺的一聲,彎刀被一枚銅錢擊偏。霍砂側身躲開,猛力一拳擊在孤落那太陽xue上,又向梵軫狂刺數劍,小腹血如泉涌。 “你傷得太重,別再運功了!”晚晴飛身上前,攬住他的腰,與梵軫雙劍交鋒,舉起右腳踹在孤落那胸口上。 她這一腳用了十成力,孤落那倒退五丈才站穩,神色痛楚,一口血霧噴將出來。 晚晴抱著霍砂滴溜溜地一轉,躲過三個來勢洶洶的火球,背靠石壁,一發把劍舞得密不透風。 紅日沉入山下,殘陽收盡,煌煌烈火燒得巃縱崖如同白晝。 霍砂眼前發黑,雙腳好像踩在棉花上,他倚著晚晴喘息,她身上好香,一陣陣散入他的五臟六腑。視線忽然清晰,她汗如雨下的臉龐,在劍光火光中美得驚心動魄。 初見她時,也是生死關頭,窮途末路,她笑盈盈地伸出援手,虛弱的心神哪禁得起這樣的美的攻擊。 他被俘獲了,跟著她來到中土,越陷越深。雖然她不明白他的心意,但在這一刻,他并不覺得有什么遺憾。 “別管我了,你快走罷。辛長風還等著你去救呢,他才是你親哥哥。”他說這話只是想勸她走,沒有別的意思,但話說出口,似乎有點酸,又不知如何解釋,胡亂道:“你不走,也救不了我,白白搭上一條性命,不劃算。” 晚晴凝神應敵,道:“倘若他們要殺的是我,你會走么?” 當然不會,她知道,所以她也不會走。 一股熱流上涌,堵住了喉頭,霍砂吞咽了幾下,才道:“我才不管你呢,你再不走,就是天字第一號大傻瓜。不知道的,還當你為我殉情了呢,多rou麻啊。” 晚晴不說話,梵軫,孤落那和多陵的三股力量加諸劍上,她連說話的余力都沒有了。 卻說聶小鸞聽了桑重的忽悠,往象鼻嶺尋寶,嶺上嶺下找遍了,一無所獲,便想著去最近的巃縱崖看看。 來到這里,只見火光沖天,最亮處有兩男一女,青衣男子使劍,赭衣女子使刀,紅衣男子御火,走馬燈似的轉來轉去,圍攻一團劍光,個個身法奇快,招式精妙,看得人眼花繚亂,顯然都是絕頂高手。 劍光里裹著兩個人影,金鐵相擊之聲震耳,火焰飛千條紅虹,斗得地動山搖,好不熱鬧。 聶小鸞悄悄靠近了細看,那劍光里竟是霍砂和鐘晚晴,當下吃了一驚,躍身上前架住了青衣男子的劍,道:“霍教主,鐘姑娘,這是怎么回事?” 霍砂已經意識模糊,聽不清周圍的聲音,其余四人都一愣,晚晴道:“聶道長,你別管我們的事,快走!” 聶小鸞看出霍砂受了重傷,這三人是要置他和晚晴于死地,瞇起眼睛道:“你們是銅雀堂的人?” 青衣男子冷笑道:“我叫梵軫,是墮和羅的大宗師,他們都是墮和羅的人。” 聶小鸞哦了一聲,道:“你們是霍教主的仇家,貧道聶小鸞,是霍教主的朋友,你們若一定要為難他,貧道只好得罪了。” “你就是清都派的聶小鸞?”梵軫挑起眉毛,眼中露出一絲興味,道:“中土的名門大派都是穿綢緞,吃粗糠,外面看著光鮮,里子一塌糊涂。什么掌門長老,島主洞主,都是浪得虛名。聶長老劍術卓絕,名聲顯赫,讓我看看你到底幾斤幾兩!” 劍光霍霍,兩人轉眼過了七八招,聶小鸞左手一甩,丟出一道黃符。符紙在半空中迸發出耀眼的白光,一只雪狻猊躍然而出,咆哮著撲向多陵。 陰寒之氣直逼后背,多陵閃身躲開,晚晴對面登時只剩下孤落那一人,唰的一劍從她刀下穿過,刺進了她的心窩。 拔出劍,孤落那倒在地上,一雙碧眼凸起,失了光彩。 晚晴喘了兩口粗氣,臉被汗水潤得慘白,這才得空擦了一把,看向激斗中的聶小鸞,由衷道:“聶道長,多謝!”說罷,布下結界罩住霍砂,揮劍與雪狻猊夾攻多陵。 清都派的劍法本就以靈動多變出名,傳到聶小鸞手中更是變幻莫測。梵軫不像霍砂,已經參透劍法的真諦,應變無窮,故而能贏聶小鸞。他百余招拆將下來,頗覺吃力,那邊多陵的御火術被雪狻猊壓制,晚晴的劍幾次擦著他的要害,他騰不出手來幫梵軫。 聶小鸞決心要替清都派,替中土的劍術爭一口氣,愈戰愈勇,身形樣貌時而是裊娜的美貌女子,時而是挺拔的英俊男子,劍招也在陰柔與剛猛之間來回變換。 梵軫衣衫破裂,片片飛舞,護身寶甲被劃出一道道劍痕。 聶小鸞翹起唇角,道:“都是大宗師,你可比霍教主差遠啦!” 這話戳中梵軫痛處,他漲紅了臉,兩眼冒火,出劍越發凌厲。就在這時,一道黑影從暗處冒出來,無聲無息地飄至聶小鸞身后,雙掌齊發。 聶小鸞猝不及防,剎那間背上劇痛,胸口氣血翻涌,說不出的難受。他反手打出一道金光,黑影避開了。 聶小鸞余光一瞥,是個七尺多高的黑衣蒙面人,冷笑道:“閣下這般宵小行徑,想必是銅雀堂的人了。” 蒙面人不作聲,拿出一雙判官筆攻了過來。聶小鸞以一敵二,劍氣若驚濤澎湃,狂瀾萬丈,拍散了蒙面人的神魂,震碎了梵軫的護身寶甲。 梵軫赤著上身,長發披面,口中鮮血直流,倒在了地上。 聶小鸞定了定神,回身看去,雪狻猊被大火吞沒,晚晴提著劍,胸口劇烈起伏,一條右臂血rou模糊,腳下是多陵殘缺不全的尸體。 “鐘姑娘,你怎么樣?”聶小鸞向她走過去,沒走兩步,便覺得天旋地轉,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血。 晚晴急忙過來扶住他,道:“聶道長,你傷得不輕,我送你回去罷。” 聶小鸞用袖口抹了抹嘴,微一調息,擺手道:“不礙事的,我看看霍兄的傷勢。”走進結界,蹲下身,伸手搭霍砂的脈。 晚晴已給霍砂服下丹藥,這時藥力生效,霍砂微微睜開眼,看清眼前的人,十分詫異,聲音嘶啞道:“聶道長?你怎么在這里?” 聶小鸞笑道:“我本來是來尋寶的,不想遇上了你們。你傷得這么重,須高手替你療傷,鐘姑娘這個樣子是不能了。我知道你們掬月教人少,若是信得過,隨我回清都山療傷罷。” 霍砂滿心感動,但不愿麻煩他,正要拒絕,眼色一變,看向他身后的人影,道:“小心!” 聶小鸞轉過身,竟是梵軫站了起來,風聲颼然,炫目的劍光流轉。聶小鸞一眼便看出是金蠶吐絲,嘆息一聲,揮劍迎了上去。 桑重和阿繡從東海回到秋水峰,看見桌上辛舞雩的信,已是一更天了。 他們火速趕到巃縱崖,就見兩團劍光碰撞,比金烏更燦爛,一時失明,只聽呼號的狂風中一聲巨響,穿云裂石。 第九十八章 蓬山此去無多路(上) 劍光緩緩收斂,聶小鸞和梵軫對面而立,相距不過三尺。梵軫手中握著一截斷劍,雙目圓睜,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滿臉不可思議的神情。 聶小鸞的劍劍尖指地,沒有一滴血。撲通一聲,梵軫雙膝著地,腦袋垂下去,眉心的劍痕這才流出血。桑重和阿繡走上前,見聶小鸞臉龐透亮,煥發著異樣的光彩。 桑重感覺不妙,道:“師兄,你怎么樣?” 聶小鸞向他笑了笑,走到霍砂身邊,盤腿而坐,道:“霍教主,金蠶吐絲的破解之法我昨日便想出來了,只可惜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式。原本不想在你面前獻丑,也是無可奈何。待我日后慢慢思索,一定有更好的破解之法。” 霍砂怔怔地看著他,他的靈力正以極快的速度消散,竟是為剛才那一招搭上了自己的修為。晚晴,阿繡,桑重也都看出來了,心中震撼非常,又十分痛惜,圍攏在他身邊,一時說不出話。 較之別人,霍砂更多一種對手間的敬佩,代價如此之大的破解之法,別人想都不敢想,可是聶小鸞沒有什么不敢想的。 也許這就是金蠶吐絲唯一的破解之法。 霍砂聲音發顫道:“聶道長,我以為世上無人能破解金蠶吐絲,你只用了短短兩日,已經很厲害了。” 聶小鸞笑道:“你哄我呢。” “我沒哄你,是我連累了你。”霍砂歉疚極了,道:“這是我自己的事,你們不該管的。聶道長,我沒有幫過你什么,你這份情,我愧不敢當。” “霍教主,你不必歉疚。我這么做,是為了證明我能破解金蠶吐絲,這也是我自己的事,無關他人。”聶小鸞聲音溫和,轉眸看住桑重,道:“師弟,你該明白。” 師兄弟間,桑重與他感情最為深厚,點了點頭,手指搭上他的脈,診出他內傷嚴重,若無修為支撐,性命難保,便要把自己的修為渡給他。 聶小鸞拂開他的手,嗔道:“師弟,這是劫數,你是知天命的人,怎么還看不破?” 桑重心如刀絞,道:“縱然是天界的神仙,也難看破至親的生死,何況我?”說著聲音哽咽,又道:“師兄,你不能走,還有那么多弟子等著你傳授劍法呢。你若走了,清都派的劍術便后繼無人了。” 他素來不喜歡師門賦予自己的責任,可是到了這種時候,他發現只有責任能留住一個人。 聶小鸞笑道:“誰說我要走了,我只是要休養一段時日。前途險惡,你們多保重,但愿我醒來時,你們都安然無恙。”說罷,閉上了眼睛,肌膚下的光似乎被風吹滅了。 眾人見他氣息全無,臉龐灰暗,分明是去世的樣子,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該不該悲痛,都蓄著眼淚,疑疑惑惑,手足無措。 阿繡先開口道:“奴看聶道長不像是開玩笑,我們還是把他帶回清都山,讓黃掌門看看罷。” 桑重嗯了一聲,正要搬動聶小鸞,一聲住手從遠處飛來,眾人循聲看去,卻是黃伯宗。 身為掌門,黃伯宗一向注重儀表,這會兒冠也不戴,鞋也不穿,科頭跣足便來了,顯然是急得狠了。 桑重迎上前,還沒來得及打招呼,黃伯宗劈頭蓋臉道:“看看你干的好事!把你師兄也搭進去了!我早就勸他離掬月教遠一點,他偏不聽,都是你攛掇的!你心眼活,走到哪里都能全身而退,你師兄是個死心眼,惹不起這些麻煩,你不知道么!” 桑重也不想把聶小鸞拉下水,但聶小鸞結識霍砂等人,確實與桑重脫不了干系。他本來就自責,聽了這話,一發覺得自己罪孽深重,低著頭,一聲不吭。 阿繡也很自責,畢竟若不是她,桑重不會管掬月教的事,或許聶小鸞就能逃過這一劫。 她斂袂深深一揖,道:“黃掌門,這事不怪桑郎,都是奴的錯。奴沒想到區區幾卷經書,會引出銅雀堂這么厲害的敵人,更沒想到會害了聶道長。早知如此,奴當初決不招惹桑郎。唉,現在說什么都晚了,您先看看聶道長怎么樣罷,只要能救他,拿奴去煉藥,奴也心甘情愿。” 霍砂忙道:“聶道長因我遇害,要煉藥,也該拿我煉。” 晚晴橫他一眼,道:“你們能煉出什么靈丹妙藥?倒不如拿我煉。” 黃伯宗越聽越不像話,袍袖一拂,道:“行了,行了,我們清都派又不是什么拿活人煉藥的歪門邪道。”說著拿出一個刻滿符文的白玉罩,變大了,罩住聶小鸞,念動咒語。 “天之至私,用之至公。禽之制在氣。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恩生于害,害生于恩。”反復念了三遍,連人帶罩收入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