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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晌貪歡 第56節

    碧紗窗后,鐘晚晴盤著腿,卷起袖子,露出一雙白皙纖細的小臂,和霍砂坐在榻上擲骰子吃酒。她連著輸了三把,兩邊腮上被霍砂畫了胡須,活像貓妖。霍砂一壁看著她笑,一壁擲了個二。晚晴歡呼一聲,提筆蘸墨,笑嘻嘻地湊到他面前。

    她呼出的氣拂過鼻尖,奇癢無比,霍砂不禁往后躲,被她捏住下頜,畫了兩個大大的黑眼圈。

    阿繡與桑重走到門口,便看見這一幕,心里直搖頭:兩個絕頂高手,私下還做小孩子的勾當。

    霍砂有些不好意思,推了晚晴一把,道:“桑道長來了,洗臉去。”

    晚晴松開手,向桑重和阿繡笑道:“你們來得正好,我拿到經書了!”

    阿繡道:“你怎么拿到的?”

    晚晴便把自己在墳地遇見蘭佩被梅川五怪欺凌,替天行道,殺了梅川五怪,送蘭佩回飛楚山莊,無意間聽說絡絲娘在戈雁山的經過說了一遍。

    桑重坐在椅上吃茶,霍砂便覺得晚晴那兩條胳膊很晃眼,不著痕跡地替她放下袖子,擰了手巾遞給她。

    晚晴洗干凈臉,又眉飛色舞道:“我到了戈雁山,不多時便發現了絡絲娘的蹤跡。這兩個丫頭片子,徒有其名,吃我三劍便逃之夭夭。我在她們的洞府里找到了經書,說起那座洞府,倒是不一般。”

    桑重眉頭微挑,道:“怎么個不一般?”

    晚晴眼波流動,得意洋洋道:“里面有個上古法陣,好生厲害,虧得我修為高深,博采眾長,用了大昭覺寺的般若神掌,龍虎山的武火拳,還有十幾個門派的劍法,才將其破解。這換做別人,鐵定出不來了。”

    桑重但笑不語,阿繡把嘴一撇,道:“瞎吹,你明明一掌便破了法陣。”

    晚晴臉色大變,直直地看著她,道:“你怎么知道的?”

    阿繡從袖中拿出《道林勝紀》,翻開畫著乾枯山的那頁,遞給她道:“戈雁山許多年前叫作乾枯山,山中有三元真火,寸草不生,后來火種被天樞星君封印,才變成戈雁山。我收到你的條子,便和桑郎去了戈雁山,發現這是個陷阱。”

    晚晴回想戈雁山的山形,果然與圖上所繪相似,心中歡喜頓時消融,神情冷凝了。用蘭佩引誘她上鉤,布下陷阱的人一定很了解她。這種了解,令她足下生出寒意。

    阿繡道:“桑郎算出三元真火的方位,我們正要趕過去,被丹娘子攔住。她是銅雀堂的人,桑郎殺了她,我們進了一座洞xue,你猜我們在里面看見了誰?”

    晚晴與她對視,她目中蘊著一絲憐憫,仿佛一個慈悲的先知,看著不聽勸的癡女子。

    晚晴別開眼,注視著膽瓶里半枯的山茶花,心里已有了答案,嘴上道:“我猜不出來。”

    她猜出來了,阿繡反而說不下去了,低頭疊著絹子。

    霍砂急道:“到底是誰,阿繡你快說罷!”

    阿繡看他一眼,愈發不忍,輕聲道:“溫行云的手下,初五。”

    暗紅色的花心被蟲蟻蛀得不成樣子,晚晴嘆了口氣,走過去拿起這幾枝花,丟到了外面,剪了幾枝菊花來插上。

    “溫行云?”霍砂眉頭一擰,道:“他也是銅雀堂的人?”

    阿繡搖了搖頭,道:“他不是,但他知道晚晴是謫仙,想用她煉成絕世法寶。機關都造好了,不知怎的,他良心發現,放棄了,他的手下卻不甘心。我們先是看見初五一個人在洞xue里,等著啟動機關,然后溫行云便來了……”

    這一夜,對晚晴而言順利得好像做夢,聽了阿繡的訴述,她才曉得這順利背后竟是一片刀光劍影,勾心斗角,自己險些命喪火海。

    后怕么?晚晴是不知道怕的,她只覺得悲涼,靠在窗邊,默默地轉著一枝紫菊。

    霍砂寒著臉,手中的銀杯被捏成了銀箔。

    晚晴與溫行云的來往,他多少知道一點,心中自然是不歡喜的,但也沒有立場說什么。現在溫行云露出了真面目,霍砂一面為自己感到痛快,一面又為晚晴感到憤怒,相比之下,還是后者更多一點。

    這個溫行云,壞又壞得不徹底,霍砂唯恐晚晴對他心也死得不徹底,目光反復碾過她的臉,在她平淡的表情里尋找蛛絲馬跡。

    阿繡見這兩人心思全然不在正題上,又嘆了口氣,道:“你們說,銅雀堂怎么知道分身的事?”

    第八十四章 鳳簫吹斷水云間

    辛舞雩的存在,外人幾乎是不可能知道的,晚晴思來想去,道:“也許是因為那幾日我法力盡失,被人看出來了。”

    “法力盡失?”霍砂才知道,瞪大眼睛看住她,道:“那幾日你在哪里?”

    晚晴有些尷尬,真是奇怪,被男人算計,明明錯的是男人,丟臉的往往是女人。阿繡對她的同情里夾雜著一絲幸災樂禍,并非出于嫉妒。阿繡從不嫉妒晚晴,因為容貌,修為,晚晴的一切都屬于辛舞雩。

    誰會嫉妒一個一無所有的靈魂?阿繡的這絲幸災樂禍,出于她對溫行云人品的遠見得到了證實。

    好像一場賭局,她賭溫行云是壞的,晚晴賭他是好的。阿繡贏了,且給過晚晴忠告,很有幸災樂禍的資格。

    晚晴輸了,低著脖子,含含糊糊地吐出三個字:“澹云閣。”

    霍砂已經想到了,由她親口承認,滿腔怒火一下便被點著了,箭步走到她面前,雙手握住她的肩,俯下面孔逼視她,道:“你瘋了?你才認識他多久,憑什么覺得他不會害你?”

    這話阿繡早就想說了,冷眼看著熱鬧,端起茶盞,慢悠悠地呷了一口。

    晚晴垂眸不語,案幾上的燭火高燃,氣勢洶洶,照著她滿臉的失意。霍砂心中一軟,忽然意識到自己不該沖她發火,畢竟錯不在她,退回座椅上,攥著扶手,仿佛是要阻止自己再跳起來。

    桑重自從認識鐘晚晴,她便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親眼見她為情所傷,被男人抽去了底氣,像個犯錯的孩子,心中頗為觸動。

    倘若自己辜負了阿繡,她會怎么樣呢?單是想一想,桑重便于心不忍。

    阿繡也有些物傷其類的意思,斜眼看向桑重,目光撞在一處,讀懂了彼此的暗語,阿繡微微笑了。

    桑重道:“銅雀堂既然能洞悉溫行云的計劃,想必在澹云閣有耳目,鐘姑娘法力盡失的事,他們知道也不奇怪。但不管怎么說,他們對謫仙的事如此了解,絕非一日之功。我總覺得他們在籌謀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要做成這件事,少不得謫仙之力。”

    阿繡拈著一塊點心,道:“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否則他們何必神神秘秘,遮遮掩掩的?”

    桑重道:“究竟是什么事,恐怕我們難以想象,但我們必須弄清楚。倘若這件事不僅危及掬月教,還有損其他門派,甚至是一些名門大派的利益,我們的勝算便大得多了。”

    阿繡,晚晴,霍砂都很贊同他這話,霍砂道:“我問過蘇煙鳴,他說蘇荃與銅雀堂并無往來,經書的事是東方荻告訴他的。”

    “東方荻?”桑重回想起那晚在蓬萊,殿脊之上東方荻的身影,心中生出不好的預感。

    阿繡道:“莫非東方荻也是銅雀堂的人?”

    桑重手指敲著桌面,目光投向門外的夜色,道:“他若是銅雀堂的人,堂主的位置,別人怎么敢坐?”

    言下之意,大家都聽明白了。以東方荻的修為,他要么不是銅雀堂的人,要么就是銅雀堂主。他若是銅雀堂主,整個青帝城便是銅雀堂的勢力了。

    想到這里,桑重也感覺喘不過氣,苦笑了一下,道:“我們還是先看看經書罷。”

    阿繡與他擠在一張玫瑰椅上,腿兒疊著腿兒,腦袋挨著腦袋,一起看這卷從絡絲娘手中搶過來的經書。桑重在別人面前是不愿與她太親熱的,一來要顧及長老的身份,二來怕別人看不起阿繡,當她是個玩意兒。

    掬月教的人和別人不一樣,什么掌門長老,他們眼里沒有身份體面這種東西,也不會看不起阿繡。桑重在這里,從頭到腳都覺得自由。

    阿繡捧著經書,桑重環著她的腰,一頁一頁看著。晚晴坐在西邊的榻上擺弄紈扇,正面瞅瞅,反面瞧瞧,仿佛能看出花來。霍砂坐在東邊的椅上生悶氣,誰也不搭理誰。

    晚晴心里也在翻書,書上是她與溫行云相處的點點滴滴,這場算計究竟始于何時,止于何時?答案并不能改變什么,她卻忍不住探究。

    本來是風花雪月,細看這處可疑,那處也蹊蹺,簡直撲朔迷離。

    霍砂恨不能將她心里那本書掏出來,看看她和溫行云說過些什么,做過些什么,到了哪一步。倘若已經海誓山盟,同床共枕,溫行云便沒必要再活著了。

    其實溫行云這個犯人懸崖勒馬,罪不至死,但霍砂心里哪有公允可言?他想了想,這種事只能去問阿繡。

    “找到了!”阿繡手指著一則藥方,道:“這個就是讓白紙顯字的方子罷?”

    桑重點了點頭,道:“別的藥都尋常,只有這凝水蕉難得,要去藥行打聽打聽。”

    阿繡道:“你先休養兩日,奴寫信問問花界的朋友們,然后再去山市打聽。”

    桑重道:“如此也好,你那些花花草草的朋友總歸知道的多些。”

    晚晴道:“桑道長今晚辛苦了,早些歇息罷,我也回房了。”說著站起身,悠悠蕩蕩走了出去。

    屋里落下一片異樣的岑寂,阿繡看著霍砂,眨了眨眼,神色活躍起來,坐到他旁邊,一手支頤道:“你怎么不去追她?現在可是你的好機會。”

    霍砂冷哼一聲,別過臉盯著門上的雕花。

    阿繡向他探出身子,笑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其實你比溫行云強多了,至少你不是瞎子,你啊,就是臉皮太薄。”

    桑重笑道:“霍教主少私寡欲,他看重的東西,與你們不一樣。”

    霍砂微微動容,阿繡嘆息一聲,用絹子撣了撣膝頭,站起身道:“教主畢竟是教主,境界忒高,我等望塵莫及,告辭啦。”

    “慢著。”霍砂轉過臉來,眼神晦澀,看了看桑重,道:“桑道長,我有些私事問阿繡,能否請你回避一下?”

    桑重毫不猶豫地出去了,霍砂算不得正人君子,桑重對他卻比對很多正人君子都放心。想當初,他還是阿繡名義上的丈夫,緣分就是這樣奇妙,桑重這個jian夫站在滴水檐下笑了。

    阿繡歪著腦袋,也在笑,笑得曖昧頑皮,道:“你要問我什么?”

    霍砂垂下眼皮,握成拳的一只手擱在案幾上,嘴唇動了動,又覺得無需問了。這口氣他橫豎是要出的,管他們到哪一步了。

    “沒什么,你去罷。”

    阿繡古怪地看他一眼,出來站在石階上,與桑重一樣高,伸手戳他的腦袋,道:“你倒是心大,放著媳婦和別個漢子相處,就不怕頭上冒綠光?”

    桑重道:“我曉得他不是那樣的漢子,你也不是那樣的媳婦。”

    阿繡笑著在他臉上親了一口,跳下來,挽住他的手臂回房。

    鳥聲啁啾,天蒙蒙亮了,混沌的暗藍色中遠山顯出朦朧的輪廓。白天黑夜對有些人而言,不過是鬧與靜的區別。

    萬花深處,花香滃然。晨光微熹,溫行云穿著一件荼白素緞袍,坐在露臺上吹簫,簫上墜著薄柿色的穗子,輕輕晃動。

    云翳越散越淡,日頭升上來,金燦燦的光線在飛檐上打了個折,穿過朱欄,落在他腿上,荼白變成柔和的牙白,簫聲依然凄冷。

    “溫閣主好雅興。”冰棱似的聲音落下,人影一翻,霍砂已站在他面前。

    暗處閃出兩名侍衛,拔刀指向霍砂,簫聲停住,溫行云擺了擺手,道:“你們都下去罷,沒有吩咐,不許上來。”

    刀光一收,明處暗處的侍衛都退下了。

    霍砂冷笑道:“你膽子倒是不小,就不怕我殺了你?”

    溫行云道:“霍教主這樣的高手要殺我,他們留在這里也無濟于事。”

    霍砂一怔,疑惑的目光鉆進他眼睛里,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誰?”

    溫行云起身作揖,微笑道:“你的氣息和晚晴很像。”

    他一點都不害怕,這更讓霍砂惱怒,斥道:“你還有臉提她?”話剛出口,拳頭已經打在溫行云胸膛上。

    溫行云沒有躲,也躲不開。這一拳迅速,準確,且十分有力,是霍砂平生揮出最滿意的一拳,沒有人能躲開。

    “霍教主,你的手怎么了?”

    晌午,桑重和阿繡走到霍砂房中,看見他手上的淤青,桑重問道。

    霍砂手往袖中一縮,道:“不小心在桌邊撞了一下,桑道長,你的傷怎么樣?”

    就是鐵桌也未必能把他的手撞出淤青,這借口真夠蹩腳的。桑重移開目光,道:“無甚大礙,我們來是想請霍教主幫個忙。”

    霍砂道:“什么忙?”

    桑重拿出鐘晚晴昨晚搶來的經書,道:“這卷經書本是費兄送給空林寺的,現在找到了,自然要還給他們。費兄用這卷經書換取進藏經閣的機會,我想知道他在藏經閣里找到了什么,正好趁還經書的機會開口,想必黃龍禪師也不會拒絕。”

    “但要用六合天局查看費兄的往事,我的法力恐怕不夠,得向霍教主借些。”

    霍砂笑道:“桑道長,你真是精明透頂,還個經書也不忘算計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