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晌貪歡 第55節
就在這一瞬間,溫行云人已閃至機關前,與沖過來的男子對了一掌。男子凌空后翻,洞xue里急風回旋,至少有十七八件暗器打向溫行云。這些暗器發得又快又準,且無聲無息,顯然是專門對付瞎子的。 連枝燈上燭火跳躍,忽高忽低,整個洞xue忽明忽暗,溫行云一動不動,暗器在他周身似乎碰上一層看不見的屏障,紛紛墜落。 他指間夾著一枚比紙還薄的梅花鏢,唇角一勾,微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鬼斧門的袁門主。早知道你是自愿加入銅雀堂,祖墳也是你自己盜的,我也不至于唏噓多日。” 阿繡恍然大悟,這名男子就是袁彌,之前他被銅雀堂的人抓走,袁繼先墓被盜,是他與銅雀堂聯袂唱的一出戲。其目的恐怕是擺脫已經衰微的鬼斧門,拿出袁繼先墓里的蓮鶴方壺,借銅雀堂之手,實現自己的野心。 桑重道:“先前我還覺得奇怪,一個浪子怎么有那樣高超的棋藝,果然是做戲。不過我看他不是溫行云的對手,我們先不要動,靜觀其變。” 阿繡知道他喜歡在幕后看戲,鐘晚晴沒事,她也樂得看會兒戲,笑著點了點頭。 袁彌站在蒙面女子身旁,神情變了變,哈哈笑道:“溫閣主雖然眼盲,想事情倒是很通透。其實我們堂主一直很賞識你,關于這位鐘姑娘,你可知她只是謫仙的一個分身?” 這話好像一只鬼手,冷不丁地撫過阿繡的脖頸,她駭然色變,渾身僵住了。 銅雀堂怎么知道鐘晚晴是分身,莫非他們已經知道辛舞雩的存在?這怎么可能呢? 桑重也詫異極了,見阿繡臉色難看,將她圈在懷里,一發不敢妄動,唯恐錯過了更重要的信息。 “分身?”溫行云眉頭一擰,面上掠過錯愕之色,道:“你們怎么知道的?” 袁彌功夫不如他,見他不知道分身的事,便又恢復幾分自信,打開折扇搖了搖,道:“這是機密,溫閣主若想知道更多,總要拿出一點誠意。” 溫行云不冷不熱道:“你們想讓我煉化晚晴?” 袁彌道:“堂主想要謫仙之力,溫閣主想要美人,分身被毀,主體并無性命之憂。這樁罪過算在我們頭上,與溫閣主半點干系都無。屆時我們幫你找到那位正主,你和她長相廝守,豈不是兩全其美?” 這番算計,聽得阿繡怒火中燒,辛舞雩也好,鐘晚晴也罷,為什么總有人想犧牲她們,滿足自己的私欲?天上人間,難道就沒有一方凈土? 溫行云不作聲,他想起晚晴在楓橋船上講的那個故事。 亡國公主,只有小木匠能看見的鬼魂,黯然離別的結局,原來是這個意思。 與主體皮囊一樣的分身,在紅塵中游戲了多年,只有他這個瞎子能看見她真正的樣子。她對他動了心,卻看不到圓滿的希望。因為她身不由己,因為他心懷鬼胎。講這個故事時,她該有多么難過。 這滋味,他后知后覺,一如酒勁上涌,竟不能自已。親近她本是一場算計,他不曉得自己有幾分真心,可是他想改變這個故事的結局。 也許小木匠愿意和李云謠的鬼魂長相廝守,也許鬼魂可以獲得新生。 沒有希望,怎么在這個黑暗的世界里活下去? 蓮花漏的刻箭緩緩指向丑時,初五看著沉默如迷的溫行云,神情愈發焦急,幾次欲言又止。 終于,溫行云拱手道:“袁門主,晚晴只有一個,誰都不能取代,恕難從命。” 他考慮這么久,袁彌以為是要答應了,聞言一怔,眼中流露出鄙夷之色,道:“溫行云,你婦人之仁,注定成不了大事!” 溫行云不以為意地一笑,輕飄飄道:“袁繼先心狠手辣,鬼斧門還不是一敗涂地。” 第八十二章 千鈞一發笑癡狂 袁彌被戳中痛處,須臾紫漲了面皮,扭頭對蒙面女子道:“曇摩尊者,此人冥頑不靈,我想沒什么好說的了。” 曇摩尊者纖纖玉手之中多出一雙流星錘,金光閃動,初五揮刀迎了上去。 流星錘擊中刀鋒,力道之強,令初五渾身發麻,心神大震,險些倒飛出去。另一枚流星錘砸向溫行云,勁風撲面,溫行云展開鐵扇一揮,生生扭轉了流星錘的方向,同時向曇摩尊者打出數點寒光。 曇摩尊者一提錘鏈,流星錘又倒卷過來,擊落了暗器,直撞他胸口。袁彌趁機攻向溫行云,斜刺里閃出一道劍光,袁彌一驚,急忙發出兩枚暗器,擰腰躲開這一劍。 雪白的劍光飛卷,滿洞xue劍影晃動,兩枚暗器打在了石壁上,黑衣蒙面人身形一轉,長劍直刺曇摩尊者背心。 這四人皆沒想到暗處還有人,更不知是敵是友,一時措手不及,斗了幾個回合,才發現這名劍客是來幫溫行云的。 錘鏈勾住長劍,曇摩尊者冷冷道:“尊駕使的是清都派劍法,莫不是桑長老?” 她力氣極大,桑重咬緊牙關才奪回劍,語氣卻故作輕松,笑道:“怎么今晚遇見的姑娘都以為我是桑重,我和他很像么?” 曇摩尊者道:“休要抵賴,你收了掬月教的好處,幫著他們找經書的事,當我們不知道么?” 她說的事實不甚光彩,桑重卻絲毫不覺得心虛,為何要心虛?接受阿繡,幫助掬月教,走到今日的每一步,他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他沒有錯,只是不愿連累師門,道:“我是掬月教的人,并不是清都派的桑長老,姑娘勿要冤枉好人。” 阿繡在屏風巖后聽見我是掬月教的人這句,心中十分受用,不覺笑了。 曇摩尊者揮舞著流星錘,目光凌厲如刀,道:“還不承認,你把丹娘子怎么樣了?” 桑重道:“你自己出去看看便知道了。” 曇摩尊者心知他既然在這里,丹娘子便兇多吉少,怒恨交加,出手愈發毒辣。斗了百十回合,初五的刀被流星錘擊飛,曇摩尊者抬腳踹在他胸口,骨裂聲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初五撞上石壁,倒地起不來,溫行云,桑重,袁彌都受了傷,只有曇摩尊者毫發無損,越戰越勇。阿繡見她如此厲害,暗自心驚,從袖中摸出一個錦匣,攥在手里,種種思量糾葛纏繞,紛亂如麻。 到底該不該打開匣子,阿繡拿不定主意。 溫行云被曇摩尊者逼得離開機關,袁彌向桑重發出十幾枚暗器,拿著蓮鶴方壺,沖上去嵌入了凹槽。 “不要!”阿繡厲聲大叫,心跳驟停,腦子里只剩下空白,汗涔涔的手還按在錦匣上。 一串機簧聲響起,地面竟變得透明。 這洞xue下面也是個洞xue,黑魆魆的,只有一方石臺上點著燈,鐘晚晴坐在燈光里,翻著一本書。她似乎聽見什么動靜,轉頭看了看周圍,收起書便要離開。 石臺金光暴漲,輝煌燦爛的光幕形如囚籠,擋住了她的出路。看著光幕上流動的云篆,鐘晚晴神色有些慌亂,忽然縱身躍起,一掌擊在光幕上。 那光幕就像是脆弱的琉璃,碎成星星點點,散落在黑暗中。鐘晚晴愣了愣,看著自己的手,嘀咕了句什么,揚長而去。 熊熊火焰這才從石臺上竄出來,徒勞地燒著。 怎么會這樣?溫行云不是傻子,他清楚鐘晚晴的實力,布下的法陣應該將她牢牢困住,被三元真火活活煉化,豈能如此不堪一擊? 曇摩尊者,袁彌,阿繡,桑重都瞪大了眼睛,滿心不可思議。 溫行云仿佛看見了這一切,放聲大笑。他是極斯文的長相,言行舉止向來從容,此時肩頭衣料破了,皮開rou綻,洇開一片殷紅,宛如玫瑰怒放,襯著他張揚的笑臉,有種撕破偽裝的癲狂。 袁彌臉色陰沉,眉頭緊擰,瞪著他道:“溫行云,這是怎么回事!” 溫行云背欹著石壁,笑得渾身顫抖,鬢角落下一縷青絲,飄來蕩去,他變了調的聲音里半是得意,半是嘲諷,道:“你以為我在這里與你們周旋是為了什么?機關早就失效了。” 阿繡松了口氣,像斷了線的皮影,癱作一堆,心在腔子里狂跳起來,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了。 “你!”袁彌舉起折扇指著溫行云,眼中的怒火比石臺上的三元真火燒得還旺。 他本就恨溫行云,一樣是煉器世家出身,溫行云的才能卻在他之上。這本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偏偏溫行云眼盲,一個瞎子讓澹云閣的風頭蓋過了鬼斧門,別人都笑他袁彌白長了一雙眼睛。 日薄西山的鬼斧門已然讓袁彌喘不過氣,溫行云的存在更是壓在他頭頂的一塊巨石。 因此,只有投靠銅雀堂,他才能翻身。 曇摩尊者注視著溫行云,道:“溫閣主的本事,我等算是領教了,后會有期。”目光一轉,又看住桑重,一字字道:“桑長老,丹娘子這筆債,我會向你討回來的。”末了才瞟了袁彌一眼,道:“走罷。” 銅雀堂的目標是鐘晚晴,目標跑了,任務失敗,再斗下去也沒有好處。袁彌不甘心,也無可奈何,跟著曇摩尊者化風而去。 溫行云和桑重都沒有阻攔,若要攔住曇摩尊者,少不得拼上性命,就眼下的情形而言,并不值得。 溫行云笑容一收,面對桑重,帶了點耐人尋味的表情,拱手作揖道:“多謝尊駕出手相助,不知尊駕如何稱呼?” 桑重還禮道:“敝姓程。” 程是桑重母親的姓,溫行云道:“程公子想必是為了晚晴而來,晚晴有你這樣的朋友,當真福分不淺。” “你錯了。”阿繡從屏風巖后走出來,眼神冰冷銳利,讓桑重感覺她有點陌生。 阿繡沒看桑重,死死地盯著溫行云,與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道:“他是我的夫君,是我叫他來的。” 溫行云一愣,把臉轉向她,微笑道:“姑娘是晚晴什么人?” 阿繡劈手奪過桑重的劍,指著溫行云的心口,惡狠狠道:“我是她的meimei,你該知道她還有一位兄長,修為遠勝于你,你最好離她遠一點,否則定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溫行云抿唇不語,初五忍不住道:“放肆,小小一個掬月教,有何能耐與我們澹云閣為敵,你休要口出狂言!” 話音剛落,啪的一聲脆響,阿繡隔空扇了他一巴掌。初五被打得頭偏向一邊,眼冒金星,臉上五指印鮮紅。 阿繡揚起下頜,斜著眼將他一瞥,道:“你算什么東西,也配與我說話?”又盯住溫行云,道:“溫閣主,你若不信,不妨試試,看我有沒有本事將你們澹云閣夷為平地。” 溫行云道:“姑娘的話,我謹記在心,告辭了。”拱一拱手,帶著初五離開了。 第八十三章 座中醉客延醒客 阿繡垂下手臂,劍尖指地,疲憊涌向四肢百骸。 桑重環抱雙臂,認真打量著她,語氣卻含了戲謔道:“唐女俠好威風!” 阿繡看他一眼,大眼睛便蒙上了水汽,身子似不堪重負,委頓下去,蹲在地上,松開劍,抱著雙膝,淚水撲簌簌地往下落。這淚水里有對溫行云算計晚晴的氣憤,有對銅雀堂的恐懼,還有走到這步田地的無奈。 自從來到凡間,她便知道謫仙的事是要命的秘密,為了守住這個秘密,為了讓掬月教不那么顯眼,她絞盡腦汁,付出良多,終究沒能躲過劫數。 曇摩尊者這樣的高手,銅雀堂還有多少?鐘晚晴是分身的事,他們怎么知道的?他們還知道些什么? 這一晚上的風波讓銅雀堂的輪廓浮出水面,赫然是個超乎想象的強大組織。 漫說掬月教,就是清都派這樣的名門大派對上銅雀堂,又能有幾分勝算?阿繡不像霍砂和鐘晚晴,她是知道怕的,想的越多,越害怕。 桑重見她這個樣子,心揪成了一團,也蹲下身,撫著她瘦條條的背,試圖撫去那些沉重的負擔,道:“第六卷 經書鐘姑娘已經拿到了,還有最后一卷,我們就快成功了,不會有事的。” 我們二字聽得阿繡落淚更急,伸手推他,哽咽道:“你走罷,這事原本與你無關,你幫到這里已是仁至義盡,我們兩清了,你快走罷!” 桑重笑了起來,握住她的手,道:“你這話說的太遲了,銅雀堂業已知道我與掬月教的關系,我現在抽身,他們也不會放過我。” “那要怎么樣?”阿繡六神無主,迷茫的目光中裹著擔憂,思緒開始混亂,道:“要不然,你待在清都山,等我們除掉銅雀堂再出來?” 掬月教五個人,辛長風昏迷不醒,辛舞雩守著他出不來,霍砂和鐘晚晴有勇無謀,阿繡算是他們當中最有頭腦的了,也不過如此。指望他們除掉銅雀堂,桑重想想便覺得好笑。 他戴著面巾,阿繡還是從他笑意更深的眼睛里看出他的心思,咬了咬嘴唇,道:“就算我們不能除掉銅雀堂,你閉關個一兩百年,這件事也就與你無關了。” 桑重道:“阿繡,當初去掬月教找你,我便想到會有這一日。我若想獨善其身,便不會去找你。我不怕麻煩,我怕的是你有麻煩,你可明白?” 阿繡怔怔地看著他,心里有許多話都說不出口,只化作淚水汩汩地往外流。 桑重拿出手帕替她擦著,道:“鐘姑娘想必已經回掬月教了,我們也回去罷。銅雀堂的事,得大家坐下來好好商量。” 這樣冷靜多謀的一個人,哪怕他心里未必有什么良策,但他的話就像定心丸,阿繡點點頭,與他走出洞xue,登上鶴車,替他處理傷口。 手臂上的劍傷又長又深,腰間被流星錘擦過,血rou模糊。阿繡一邊心疼,一邊將曇摩尊者罵了個狗血淋頭,并發誓要抽她的筋做腰帶。 回到掬月教,鐘晚晴房里沒人,阿繡和桑重便往霍砂的房間走。他們倆的房間只隔著一道粉墻,墻上爬滿花藤,開著雞蛋黃的小花,香氣馥郁。穿過月洞門,便聽見鐘晚晴的笑聲從敞開的房門里飛出來。 阿繡腳步一頓,看著碧紗窗上的影子,心下有些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