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晌貪歡 第32節
弄珠膽子大了些,直直地凝視著她的面容,有些著迷。一縷青絲散落在她臉上,隨著呼吸,輕輕拂動。弄珠伸出手,想替她撥開,卻被一把雁翎刀攔住了。 持刀的是初五,他依然面帶微笑,眼中卻透出寒意。 其實溫行云只是吩咐他,無論鐘晚晴做什么,都不要管,并未說如果有人想對鐘晚晴做什么,該如何處置。 但初五跟了溫行云這么多年,有些事不必言明,亦能領會。 弄珠對上他的目光,悻悻地收回手。 鏘的一聲鑼響,鐘晚晴從夢中驚醒,見身邊人一襲白衣如雪,蹙眉道:“你怎么把衣服穿上了?光著多好看吶。”說著坐起身,伸手去扯他的衣襟,才發現他不是弄珠,而是戴著面具的大財主。 鐘晚晴手一頓,很自然地替他理了理衣襟,笑瞇瞇道:“你來多久了?” 大財主彎起唇角,道:“沒多久,見你睡著,不想驚動你。” 多么體貼的人兒啊,鐘晚晴目光掃了一圈,沒發現弄珠的身影,給他斟了一杯酒,他接在手中,道:“玩得開心么?” 鐘晚晴嗯了一聲,道:“有個叫弄珠的小倌獻舞,好看極了,可惜你沒看見。” 初五在旁聽見你沒看見這四個字,神色登時有些緊張。 溫行云淡淡一笑,道:“我是男人,不愛看那個。” 鐘晚晴道:“那我陪你去東院看花魁娘子的舞罷。” 溫行云道:“那里太吵了,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什么樣的好地方?鐘晚晴的思緒盡往下流處去,不是她齷齪,而是男人絕不會在女人身上白花錢。 她剛花了他數十萬靈石,其中有五十萬是打賞給小倌的,如此挑戰他的底線,他不做點什么,豈能甘心? 外面天已黑了,燈火璀璨的桃花塢宛如一片光海,他們擺脫喧闐的人群,行至光與暗的邊緣。這里有一座宅院,大門緊閉,上面掛著塊匾,白地綠書:點酥館。 門前蹲著兩只石獅子,溫行云拿出兩個金饅頭,投入獅子口中,門便開了。 寒風迎面吹來,竟裹挾著片片雪花,還有清幽的梅花香。 鐘晚晴進門看時,漫天大雪,飄飄揚揚,如鵝毛落下,雕梁畫棟都作了玉宇瓊樓。 闃黑的夜,潔白的雪,世界變得非黑即白,簡單明了。 從地上抓起一團雪,鐘晚晴道:“這不是幻術,怎么做的?” 溫行云道:“這院子里有一塊奇石,無論放在哪里,方圓一里都會下雪。” 鐘晚晴笑道:“倒是個稀罕物,我阿兄最喜歡下雪了,他說白茫茫的一片,看起來好干凈。” 溫行云拿出一把青綢傘,撐開遮在她頭頂,道:“我喜歡這里的梅花,是不是很香?” 鐘晚晴點頭,與他在雪中漫步,循著香氣,曲曲折折穿過幾條小徑,來到梅花盛開處。霏霏馥馥,一望如雪,清香沁人肌骨。 林中有一座八角亭子,名為瓊姿亭,兩根柱子上有一副對聯: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亭中宴席已備,兩人坐下吃了會兒酒,大財主言談舉止都規矩得很,鐘晚晴有點不可思議,道:“你帶我來這里,就是為了賞花飲酒?” 溫行云笑了笑,道:“姑娘若是想做別的,我也愿得奉陪。” 鐘晚晴注視著他,忽然大笑,道:“你這個人真有意思!我很久沒見過你這樣的人了。” 溫行云道:“其實我在別人眼中,向來是個難以親近的怪人。” 鐘晚晴想了想,道:“我也是個怪人,所以并不覺得你奇怪。” 溫行云又笑了,與她吃了一杯,院墻外傳來兩個人壓低嗓子的說話聲。溫行云耳力極好,鐘晚晴也不差,都聽得清楚。 “我讓你打聽《隱芝大洞經》的下落,可有消息了?” “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去別處說。” 鐘晚晴聽見這話,人已掠出了院墻。說話的兩人只覺眼前一花,便被一名白衣女子攔住去路,月光照在她臉上,縱是姮娥也當自愧不如。 兩人看著她,都呆住了。這兩人一個是布袍羽扇,長了張馬臉的道人,一個是衣衫襤褸,身形佝僂的小老頭。 鐘晚晴持劍指著他們,冷冷道:“你們知道《隱芝大洞經》的下落?” 溫行云背著手,立在她身后,一言不發。 道人和小老頭打量著他們,心知這兩人絕非等閑之輩。道人自恃武藝高強,正要出劍,被小老頭按住了手。 小老頭笑容滿面,道:“我告訴姑娘,姑娘和你身后那位朋友放我們走,如何?” 鐘晚晴一口答應了,小老頭道:“澹云閣有一卷《隱芝大洞經》,那地方比蜀山的鎖妖塔還難闖,姑娘好自為之!”說罷,拉著道人化風而去。 鐘晚晴收了劍,心里有些犯難。 她也知道澹云閣不好闖,閣主溫行云雖然眼盲,但修為極高。要不然,澹云閣那么多法寶,她早就去偷了。 溫行云語氣關切:“鐘姑娘,那人所言未必屬實,澹云閣戒備森嚴,每一層樓都有一百多道機關,不是耍處,你莫要沖動。” 鐘晚晴道:“萬一他說的是真話呢?《隱芝大洞經》對我很重要,刀山火海,我也要去試一試。” 溫行云沉默半晌,道:“我家世代研習消息機關之學,我也略通一二,姑娘若不嫌棄,我陪你一道去罷。” 鐘晚晴對消息機關之學不甚了解,通常靠一身功夫硬闖,這在澹云閣未必行得通。 聽了大財主的話,她甚是歡喜,笑道:“好,明日酉時,我們在此會合,一道去澹云閣。” 溫行云點頭,微笑道:“定不負約。” 第四十八章 金蟾本自天上來 雖然還欠著掬月教兩卷經書,桑重并不著急,畢竟不是他等著經書救人。 現在他和掬月教的關系,好比欠債的和債主,在沒有利息的情況下,總是債主更著急。 他本不是那種拖債不還的無賴,只因阿繡這筆風流債,他是被算計著欠下的,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還債的態度也就不甚積極。 當下,他帶著阿繡離開山市,來到崖州水南村。 艷陽高照,濤聲陣陣,此乃絕島窮荒之處,自舊唐以來,若干賢相名臣被貶謫至此,反倒興起讀書之風。 阿繡恐被曬黑,拿出一頂帷帽戴上,道:“我們來這里做什么?” 桑重道:“你可聽說過千面書生這個人?” 阿繡點頭道:“聽說此人本是一名秀才,屢試不第,便隱入山林,拜師修仙了。出師后,專一在江湖上打聽消息,他易容術絕妙,故有這么個綽號。”說著眼睛一亮,道:“莫非他就在這里?” 桑重道:“嗯,我與他有些交情,日前收到他的信,他說他在這里教書,邀我過來看看。正好,我們可以托他打聽《隱芝大洞經》的下落。” 鑒真曬過經書的大坡下有一座草堂,門開著,十幾個穿粗布衣衫的孩子涌出來,有男有女,大的十二三歲,小的只有五六歲的光景,夾著書匣,背著書笈,你追我趕,打打鬧鬧,好一幅兒童散學圖。 阿繡笑道:“這落第的秀才教出來的學生,能考中么?” 桑重忍住笑,屈指敲了下她的腦袋,道:“休要胡說,吳兄當年只是時運不濟,學問還是好的。” 千面書生吳敦正坐在院子里,整理學生臨的字帖。他看起來三十出頭的年紀,白白凈凈的臉瘦且長,眼睛不大,間距有點寬,嘴唇很厚,頜下蓄著一縷黑亮的長須。 在他眾多面孔中,這是桑重最熟悉的一張。 桑重敲了敲門,與他見禮。想是事先通過書信,吳敦看見他,并無意外之色,笑吟吟地寒暄一番,進屋坐下。 “桑長老,上回你托我打聽的指路金蟾是對山真人的靈寵,因其背上有一點朱紅,與眾不同,對山真人取名為丹珠。五百多年前,對山真人帶著丹珠飛升去了天界,敢問你是怎么見到丹珠的?” 這話像一只魚鉤,猝不及防地甩過來,勾住了阿繡的心,騰地一下提到嗓子眼。 她沒想到桑重會對鐘晚晴的指路金蟾起疑,更沒想到這只指路金蟾的來歷能被打聽出來。 桑重一個月前將金蟾的畫像寄給吳敦,讓他打聽其來歷。三日前吳敦回信給他,說打聽到了,須見面詳談。 桑重料到這只指路金蟾大有來頭,卻沒想到來頭這么大,也十分驚訝。 對山真人已經飛升,他的靈寵怎么會在鐘晚晴手中?鐘晚晴還說是她兄長送給她的。 莫非她兄長來自天界?桑重腦子里轟的一聲,心神俱震,轉眸看向阿繡。 阿繡也看著他,眼中的驚駭已被迷茫取代,似乎不明畩澕獨傢白這金蟾的來歷意味著什么。 桑重只看了她片刻,便轉過臉,對吳敦道:“日前有人送我一個水精缸,據說是個古董,我用六合天局查看,別的沒看到,只看到這只金蟾。” 吳敦笑道:“原來如此,那水精缸想必是對山真人用來養丹珠的。” 桑重點點頭,道:“吳兄,還有一件事拜托你。我有一位朋友,他親妹子受了重傷,昏迷不醒,多少名醫看過,都束手無策。如今唯一的希望就在《隱芝大洞經》里,還請你打聽經書的下落。”說著拿出一個錦囊放在桌上,道:“這些少東西,權為奔走之資,若有消息,另當重報。” 吳敦也沒推辭,收起錦囊,留他們吃飯。 阿繡滿心不安,食不知味。吃過飯,桑重與她乘鶴車離開崖州。 “丹珠為何會在鐘晚晴手中,你知道否?” 阿繡搖頭,道:“那只指路金蟾是她從墮和羅帶來的,碰巧與丹珠長得像罷了。” 桑重深深看她一眼,道:“是了,背上一點朱紅的指路金蟾,雖然中土沒有第二只,墮和羅有也不稀奇。但吳敦能打聽到的消息,銅雀堂或許也能打聽到,他們會怎么想呢?” 阿繡知道答案,卻不敢說。 桑重道:“他們會以為鐘晚晴與謫仙有關,畢竟只有謫仙能拿出天界的東西。先是天璇鐘,后是蓮鶴方壺,銅雀堂似乎對天神之力很感興趣。” 阿繡臉色發白,緊緊地攥著汗巾,道:“我們得提醒月使一聲。” 等到半夜,鐘晚晴才回春暉樓,看見他們,便得意道:“我有經書的消息了。” 阿繡道:“什么消息?” 鐘晚晴道:“澹云閣有一卷經書,明晚我便去拿。” 這輕輕松松的語氣,仿佛澹云閣是個來去自如的酒樓。 桑重道:“鐘姑娘,澹云閣機關重重,比天泉山莊危險得多,你莫要托大。” 鐘晚晴向他拋了個媚眼,手指繞著一縷青絲,嬌滴滴道:“長老既然如此擔心我,不如跟我一道去罷。” 阿繡沉下臉,未及言語,便聽桑重道:“貧道這點微末道行,去了只怕拖累姑娘,就不去了罷。” 鐘晚晴點點頭,道:“說的也是,其實我也沒打算帶你,我找到一個幫手,比你厲害多了。” 阿繡好奇道:“是誰?” 鐘晚晴道:“就是送我面具的那個大財主,他說他家世代研習消息機關之學,且大財主么,手上法寶多的是,帶他去,豈不省事?” 阿繡蹙起眉頭,道:“你都不知道他是誰,如何能信任?澹云閣那樣危險,萬一他要害你,豈非易如反掌?” 鐘晚晴又尖又翹的眼尾乜了她一下,道:“我又不是你,紙糊的燈籠,風吹吹便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