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晌貪歡 第10節
一名頭戴銀冠的黑衣男子進了門,徑直走到她面前,風度翩然,作揖道:“姑娘,在下能否坐在這里?” 他的聲音仿佛山間流瀉的冷泉,面孔如同戲臺上的小生,無需脂粉,自有一種春色。 鐘晚晴含笑道:“公子請坐。” 霍砂一掀衣擺,動作瀟灑,就在她身邊落座,登時引來無數艷羨嫉妒的目光。 鐘晚晴道:“我猜不出一盞茶的功夫,便有人來挑戰你。” 霍砂劍眉微挑,明知故問:“為何?” 鐘晚晴輕撫臉龐,道:“因為我很美,你看起來很弱,這是個比武的地方,男人總喜歡把美女當做戰利品。” 霍砂嗑著她手里的瓜子,笑道:“雖然女人大多自戀,但你真是我見過最自戀的女人。” 見他二人說說笑笑,舉止親昵,果然有人按捺不住,站起身走了過來。 這人極為魁梧,足有十二尺高,也許并不是人,穿著一身紫紅色勁裝,肌rou鼓起,滿臉虬髯,好像一座寶塔移動到了他們面前。 他舉起一雙蒲扇似的手,抱拳對霍砂道:“在下郎嘯虎,見兄臺身輕體健,氣度不凡,想必是位高手,不知肯否賜教?” 鐘晚晴笑了,笑得郎嘯虎渾身鐵打似的肌rou都酥了。 霍砂拈著一顆瓜子,打量他一番,道:“你就是一身橫練功夫,外號銅頭鐵臂,一拳擊敗南海三劍客的郎嘯虎?” 郎嘯虎傲然道:“正是在下!不知兄臺尊姓大名?” “我叫霍砂,掬月教主是也。” “掬月教?”郎嘯虎露出疑惑的神情,帶著一絲譏誚道:“恕在下從未聽說過。” 臺上的爭交已經無人關心,所有目光都轉到他們三個身上來,畢竟二男一女爭風吃醋的戲碼雖俗,但在哪里都很受歡迎。 霍砂本就偏瘦,和郎嘯虎比起來,如同寶塔旁邊的一根竹子,怎么看都不是郎嘯虎的對手。 他咬開手中的瓜子,發出極清晰的一聲輕響,丟下瓜子皮,站起身,仰頭看住比他高很多的郎嘯虎,悠然道:“不要緊,從今日起,你便知道了。” 郎嘯虎從他眼中看出一絲冷意,自負的心陡然一縮,霍砂的拳頭已經打在了他的肚皮上。 這一拳的速度不可思議,力道更不可思議,郎嘯虎寶塔般的身軀像一支離弦之箭,倒飛出去,砰的一聲巨響撞破了墻壁,去勢不減,霎時消失在眾人驚駭的視線中。 臺上的兩名爭交手也呆住了,霍砂拿出一塊雪白的緞帕,擦了擦手,從容對鐘晚晴道:“我們換個地方坐坐罷。” 鐘晚晴撇了撇嘴,滿臉不樂意地站起身,隨他離開。管事的也沒敢上前跟他們要修繕的錢。 “好好的一場爭交賽,我正看得高興,全被你攪黃了。” 坐在春暉樓的閣子里,鐘晚晴蹙著眉頭抱怨,霍砂不屑道:“那種花拳繡腿,有什么好看的。” 鐘晚晴想著那白漢子又圓又翹的屁股,手向盤中拿起一個白白胖胖的饅頭,捏了捏,悵然嘆了口氣,道:“你不懂。” 霍砂看她一眼,冷笑著吃了杯酒,拿起一根箸,猝然點在她手中的饅頭上。 饅頭瞬間化成齏粉,鐘晚晴的手卻絲毫無損,面粉簌簌從她指縫間漏下來。 鐘晚晴怔了怔,怒道:“姓霍的,你是不是有病?” 霍砂垂眸斟酒,唇角牽起一絲頑皮的笑意,道:“你才有病。” 鐘晚晴擦干凈手,叫來伙計,揀貴的菜又點了十幾個,指了指霍砂,道:“待會兒跟他要錢。” 菜上齊了,霍砂吃了兩口,放下箸,拿出一個錦匣推給她,道:“你要的冠兒打好了,我還有事,先走了。” 鐘晚晴道:“待會兒阿繡要來,你不和她吃個交杯盞兒再走?” 霍砂已經走到門口,搴起簾子,回首看她,笑了笑,道:“她若真是我的女人,我便不會讓她去陪別的男人。”說罷,出去了。 第十五章 口蜜腹劍做羹湯 阿繡來到山市,并不急著去藥鋪買藥,能買到的藥不會跑,買不到的藥去早了也沒用。 她走進春暉樓,那個長得很像老鼠的掌柜已經認識她,笑瞇瞇道:“唐姑娘,鐘姑娘在樓上的閣子里等你呢。” 一個伙計領著她上樓,搴起簾子,堆笑道:“鐘姑娘,唐姑娘來了。” 阿繡走進來,見滿桌子山珍海味,詫異道:“你幾時這般大方了?” 鐘晚晴道:“教主請客,我不多點幾個菜,豈非對不起我自己?” 阿繡道:“我說呢!”吩咐伙計添一副碗箸,在鐘晚晴對面,方才霍砂坐過的位置上坐下。 鐘晚晴道:“你的桑道長怎么樣了?” 阿繡未語先笑,道:“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何況是救他于危難之中的美人?他對我感恩戴德,已有幾分心動,正等著我給他買藥呢。” 窗臺上擺著幾盆薔薇,鮮艷的花朵,濃密的枝葉。兩只牽絲蝶翩躚飛來,停棲在薔薇上,正好聽見這話。 嬌滴滴的聲音滿含得意,傳入桑重耳中,渾似一把火,點著了心中的猜疑。 果然是她和那名殺手合伙算計自己!桑重閉著眼睛,氣得握緊雙拳,透過牽絲蝶的眼,他看見阿繡對面的女子。 莫非她就是那名殺手? 男人總喜歡低估女人的實力,尤其是標致的女人,似乎女人越標致,就越柔弱。桑重不這么想,他覺得低估女人是很愚蠢的,因為女人遠比男人清楚這個世界的危險性。 盡管阿繡對面的女子弱質纖纖,就像一朵閬苑仙葩,和暴力血腥完全沾不上邊。但她若真是那名殺手,桑重也不會感到驚訝。 沒什么不可能的,美貌本就是最好的偽裝。 阿繡看見鐘晚晴手邊有個錦匣,好奇道:“那是什么好東西?” 鐘晚晴打開錦匣,珠光四射,寶氣逼人,原來是一頂金鑲大珠寶累絲鳳鳥冠,上面鑲的珠寶正是從汪啟明洞府里那尊佛像上扣下來的。 桑重又驚又喜,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她們兩個就是從天泉山莊盜走經書的賊!鐘晚想必是阿繡對面的女子女扮男裝,殺手也是她,難怪有這般武功! 與此同時,他又恍然大悟,她們算計他,也是為了經書。 “這般細致的做工,就是拿著錢,也未必能買到呢。”阿繡將冠兒拿在手里左看右看,滿眼歡喜,贊嘆不絕,戴在頭上,拿出一面菱花鏡照著,向鐘晚晴飛個媚眼,道:“你看我像不像皇后?” 一只牽絲蝶停在鐘晚晴身邊,于是桑重也收到這一記媚眼,心中冷笑:皇后哪有這般不莊重的,我看你分明是個禍害。 鐘晚晴笑道:“皇后有什么好的,哪個皇帝不是花心蘿卜,要做就做女帝,收他千兒八百個面首,夜夜笙歌!” 阿繡笑道:“那你就等著亡國罷!” 這兩名女子究竟是何來歷?桑重十分好奇,但聽她們嘻嘻哈哈說了一籮筐的話,都是插科打諢,沒一句正經的,也沒得到什么線索。 阿繡離開春暉樓,去藥鋪買了藥,回到住處,桑重還端端正正地在床上打坐呢。 “桑道長,除了歸燕子,別的藥奴都買到了。” 桑重平生從未被人如此算計過,看見她便恨得牙癢,面上微笑道:“辛苦姑娘了,貧道有幾位做藥材生意的朋友,明日寫信問問他們。” 阿繡點點頭,道:“道長,你想吃什么,奴去做。” 桑重現在不想吃別的,只想把這惡毒的花精放進沸水里,泡一壺海棠花茶吃。 阿繡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看著他,他低頭沉吟片刻,笑了笑,有些靦腆道:“貧道小時候在東京,家里的廚子常做杏酪湯和七寶卷煎餅,貧道就想吃這兩樣。” 什么杏酪湯和七寶卷煎餅,阿繡聽都沒聽過,又很想滿足他,便問道:“道長知道做法么?” 桑重道:“杏酪湯是用板杏仁三兩半,百沸湯二升浸泡,待其冷卻,再換沸湯,如是五次,逐個挑去皮尖,倒入小沙盆子內細細研磨。再用上好的百花蜜一升,于銚子內小火煉沸,待半冷倒入七分之一杏泥,再次研磨,如是七次。” 阿繡聽得頭大,難為他記得這么清楚,想必是很愛吃了。 桑重看看她,露出過意不去的神色,道:“這個太麻煩了,還是算了罷。” 阿繡忙道:“不麻煩,不麻煩,那七寶卷煎餅呢?” 桑重道:“這個簡單,用白面二斤半,冷水和成硬劑,徐徐添水調作糊,銚盤上攤薄。餡么,是栗子,香菇,白糖,胡桃仁,松仁,姜米,菠菜炒熟。” 阿繡心想這也不簡單吶,光是這么多配料剁成餡兒,便要費好一番功夫,到底是官家少爺出身,恁般講究,面上笑吟吟道:“知道了,奴這就去做,道長稍等。” 忙了一個多時辰,阿繡渾身是汗,手都快斷了,才把杏泥研好,七寶餡剁好,做成湯和煎餅,端給桑重。 桑重喝了口湯,又咬了口煎餅,阿繡道:“怎么樣?好不好吃?” 桑重對上她滿懷期待的目光,真想殘忍地說一句難吃,看看她生氣難過的模樣,反正她沒拿到經書,再生氣,再難過也不會走。 可是她湊得這么近,嫩生生的臉上粉痕凌亂,清晰可見,想必是擦汗時留下的,汗濕的鬢邊還沾著一點面粉,看得人好想替她拂去。 桑重手指扣緊盛湯的青釉海棠碗,生怕一時腦熱,做出什么讓自己后悔的舉動。 雖說海棠無香,她身上卻有一股甜絲絲的香氣,混著杏仁的清苦,說不出的好聞。 他垂下眼瞼,言不由衷地說了句實話:“好吃。” 阿繡仿佛得了獎勵的孩子,笑容粲然,看著他吃完一碗,殷勤地替他添滿。 桑重恨自己心太軟,對一個人面蛇心,口蜜腹劍的惡毒花精一句難聽的話都說不出來,只好尋思更瑣碎復雜的食譜讓她去做,也算是一種折磨。 阿繡生性貪玩,沒什么耐心,坐不住,這就和主靜,坐忘的修持之道無緣了,因此雖然天資不差,修為卻很一般。過去服侍鐘妃,她寧愿掃地,也不要做針線活。 桑重想吃的東西比針線活還磨人,阿繡起初很有耐心,做了幾日,便有些不耐煩了,心想假扮秦半山與他相處時,也不見他口味這般刁鉆,莫不是想找個任勞任怨,伺候他的媳婦,故意考驗我? 她是想做桑重的媳婦,但媳婦不是丫鬟,她不想一輩子伺候他。 坐在廚房里,望著躍動的爐火,阿繡尋思良久,決定先忍一忍,把他騙上船再說。 俗話說得好,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嘛。 第十六章 小阿奴夜采薔薇 鐘晚晴給桑重下的毒,叫金風翠羽,若是一般修士中了此毒,沒有解藥的話,少說也得半年才能恢復法力。她知道桑重比一般人強些,馬馬虎虎算個高手,估摸著一個月左右就能恢復。 其實桑重比她估計的還要強些,這里頭有兩個緣故,一是桑重素來低調,韜光養晦,連同門師兄都不太清楚他的實力,二是鐘晚晴一向狂妄,喜歡門縫里看人。 休養了十余日,桑重的傷好得差不多了,法力也恢復了七八成,卻在阿繡面前不露分毫。 這日午后,阿繡陪他出門散步,見他一張臉白里透紅有光澤,心想都是我的功勞,抿著嘴笑起來,倒不想桑重是被她和鐘晚晴合謀刺傷的。 桑重看看她,從袖中拿出一個雕刻精致的白玉圓盒,道:“這些日子有勞姑娘照料,貧道無以為報,便用身上帶的幾樣香料做了一盒口脂,送給姑娘,聊表寸心。” 阿繡驚喜地睜大眼睛,接過盒子打開,清香撲鼻,色澤艷而不俗,笑容滿面道:“桑道長,想不到你還會做這個!” 桑重心中冷笑:小禍害,你想不到的多著呢!面上一派柔色,淺笑道:“偶然看見的方子,便記下了。” 阿繡走到一塊大青石旁坐下,拿出一面菱花鏡,指尖挑了一點口脂,輕輕地抹在唇上,對著鏡子照了又照,回頭向桑重嫣然一笑,道:“好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