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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大隊 第41節(jié)

    程兵先看到了男人的鞋,又看到了男人的外套,無一不是在401戶出現(xiàn)過的,它們或掛在墻上,或擺在地上,此刻終于拼湊成了一條完整直達(dá)的線索。

    男人的身形漸漸清晰,程兵的目光一厘一厘地向上盤查,就要看到男人的面龐時,這一秒,程兵居然閉上了眼。

    如果不是王二勇,該怎么辦?

    下一刻,程兵根本沒發(fā)力,他的眼皮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推動著,雙目生生瞪得溜圓。那力量來自一個前刑警的嫉惡如仇,來自一個普通人樸素的正義感,來自十一年來每個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的深夜,來自號子里一方氣窗外周而復(fù)始的日升月落,來自三大隊,來自劉舒和慧慧,來自楊劍濤和胡大姐,來自每個被921案扳動命運走向的眾生。

    他看到了一對尖尖的耳朵。

    他看到了!

    程兵的目光如一束精準(zhǔn)的激光,直接擊穿了對方妄圖偽裝善意,妄圖融入社會,妄圖逍遙法外的面具。

    他胖了,他胡子長了,他戴上了文質(zhì)彬彬的眼鏡,他只是工作在貴州同仁,生活在雙果樹小區(qū)的,一位受到中年危機困擾的普通市民。

    但他正是王二勇。

    這張臉讓程兵生出了無數(shù)不好的回憶,2002年9月26日王大勇只有進(jìn)氣沒有出氣的抽搐;渾身插滿著管子,躺在醫(yī)院里失去意識的老張;法院內(nèi)審判之錘砸在他心里的震顫;慧慧每次看到程兵時都會不自覺露出的,看陌生人的表情;監(jiān)獄里的粗茶淡飯和管教的厲聲呵斥;小徐那句“跟狗打交道比跟人打交道簡單”,馬振坤離開時的痛哭流涕,廖健在冬日沈陽大街上放肆無助地吶喊,蔡彬那張至今讓程兵不愿回憶起的影像學(xué)報告單……

    這十一年來折磨著程兵的一切幻化成千斤重?fù)?dān),直接把程兵壓倒。

    程兵真的跌坐在地,他慌忙站起來,只覺得口干舌燥,生理驅(qū)使著他看向手中的空桶,還晃了晃,他相信,如果里面有水,他能一口氣喝掉一大半。

    正是這一晃,讓程兵有了主意,他單手撫著下巴往上托,增加自己進(jìn)氣出氣的通道,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完全平復(fù)呼吸。

    程兵先掏出手機,按下了“110”,三個與他糾纏了大半輩子的數(shù)字,簡單說明情況后,他掛了電話,眼看著王二勇越走越遠(yuǎn),只留下一個背影,程兵迅速跟了上去,兩個人的距離越來越近,幾步路的工夫,程兵開始了他的計劃。

    “401的!”程兵高喊一聲,王二勇做出了無比正常的,在路上聽到陌生聲音叫自己名字的反應(yīng),他下意識地回頭,程兵三步并作兩步追上來,怒氣沖沖地攔住王二勇,“你家是不是拿我們水桶裝菜油了?”

    十年又二載,這兩個被命運捆綁的男人終于第一次面對面。左邊的程兵打扮如鼠,生活在城市昏暗的溝壑與水道中,不過,他竟爆發(fā)出了一股凜然的氣場,咄咄逼人地靠向王二勇;右邊的王二勇生活如貓,眼神中卻毫無戾氣,面對程兵的上逼,他竟往后退了兩步。

    王二勇一臉迷茫地說道:“不可能啊……”

    迷茫就對了,程兵心想,不過,他嘴上繼續(xù)不饒人,“就是你們家,廢了我的桶子,快賠錢!”

    王二勇更聽不懂了:“賠什么錢?”

    程兵根本沒給他思考和辯解的機會。

    “媽的,你不賠是吧?”

    程兵上前一步,動作流暢,右手甩起空桶就砸向王二勇。這一下根本不疼,也造不成什么傷害,但聲音極大,空桶砸在王二勇身上,落在地上,又彈起來好幾次,這連續(xù)不斷的聲音已經(jīng)吸引了不少人圍觀。

    王二勇連連后退,程兵直接抓住他的衣領(lǐng),他控制著自己,不采用任何刻在基因里的擒拿動作,而就像街頭斗毆一樣出拳,嘴里還不干不凈。王二勇幾乎要轉(zhuǎn)身逃跑,妄圖掙脫程兵,但程兵不依不饒。

    “你賠不賠,賠不賠?”

    程兵邊罵邊打,王二勇愈發(fā)慌亂,不過,他還是躲閃為主,連手都沒伸。

    周圍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有人已經(jīng)打電話報警。

    程兵絲毫沒有收手的意思,出手越來越重,王二勇出于本能開始反抗。

    程兵掄圓了右拳,一擊命中王二勇的臉頰,這一下,把王二勇的眼鏡打飛了。

    王二勇吐出一口血水,抹了抹嘴,失去眼鏡這最后的屏障,他終于露出了程兵期待的眼神。

    原始而兇狠,冷漠而疏離,反社會人格。

    “你狗日的!”

    王二勇用四川話大喊了一句,用程兵同樣的招式,一拳擊中程兵的右臉。

    程兵頓時嘴角滲血,整個身子微微一顫,但沒有后退一步。

    “你狗日的!”

    程兵大罵一句,再揮一拳,王二勇同樣不躲,兩個男人像是草原上爭奪地盤的雄獅,用最原始,最血腥,最獸性,最沒有技巧的方式,進(jìn)攻著彼此的面頰。

    伴隨著罵聲,王二勇越打越?jīng)_動,拳頭不受他控制,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生性殘暴的人。

    最后,程兵一把上前,箍住了王二勇的脖子,而王二勇也用同樣的招式對付程兵,兩個人一副你死我活的架勢。

    程兵的效果達(dá)到了——鄰居們紛紛上前拉架。

    “別打了,再打出人命了!”

    “至于嗎?至于嗎?不就拿個桶裝點別的東西。”

    “你別攔,再給你打了,警察馬上來了!”

    跟在職時相比,程兵確實孱弱了一些,斗毆已經(jīng)消耗了他所有的精力,他漸漸只剩招架之力。

    被徹底點燃獸性后,王二勇不可能善罷甘休,見程兵力道逐漸減小,王二勇一把抱起程兵,輕松將他摔進(jìn)小區(qū)的花圃內(nèi),緊沖上來,直接跨在程兵身上。

    暴風(fēng)驟雨般的拳頭砸在程兵的腦袋上,他的眼角一下就開了。

    剛剛,那一拳一拳發(fā)xiele程兵這些年來對命運,對王二勇的憤恨,現(xiàn)在,命運借著王二勇之手開始反擊了。

    程兵慢慢失去了意識,他的雙手只在頭部護了幾秒鐘,便無力地軟在兩側(cè),呈現(xiàn)了一種悲哀的投降姿態(tài)。

    命運就這么把他砸進(jìn)了泥土中。

    就在這時,警笛響了。

    派出所內(nèi)。

    “警察同志……要不,要不算了,這事我不追究了,我還有重要工作呢。”

    調(diào)解室內(nèi),在不停接打電話的間隙,王二勇不時向警官抱怨道,他好像真的變成了一個成功的生意人,手頭有幾千萬的大單子要忙。

    那件不堪回首,每天都在折磨著程兵的事,王二勇似乎完全忘記了。但程兵還是發(fā)現(xiàn)了一些端倪——王二勇的雙腿微不可查地夾緊了,就像急著上廁所。程兵相信,王二勇正在承受著極大的煎熬。

    可程兵不動聲色。

    “可以不追究,但是該走的流程還是要走完。”

    “嘶……”王二勇吃痛一聲,一個年輕的小警察用采血器分別扎破了程兵和王二勇的手指,采血之后,固定采血板作為證據(jù)入庫。

    “警察同志,我是老實人,平時從不跟人吵架,更別說動手了。是他不講理,先動手打的我……不過我大人有大量,這次真的不追究了。”接下來幾分鐘,程兵仿佛變成了看客,走錯進(jìn)了一個全是陌生人的包間,無聲地觀望著包廂內(nèi)的吵嚷,所有對話都來自于王二勇和小警察。

    接過小警察遞來的諒解書,王二勇舉起筆,狡黠地看了看程兵:“下回注意點,脾氣這么大呢。”

    程兵猶如提線木偶,還是不說話,靜靜地跟隨著小警察的指示,一會兒按按那個,一會兒簽簽這個,他一直沒和王二勇對視過,像是打算就這么放王二勇離開。

    “那么……警官,我現(xiàn)在可以走了嗎?”

    王二勇語速極快,但吐字非常清晰,確認(rèn)這對他來說無比重要的事。

    小警官點點頭,王二勇推開椅子站起來,直奔調(diào)解室大門而去。

    程兵還是沒動,他面色如水,仿佛置身空無一人的賭場中,正進(jìn)行著一場事關(guān)一生的豪賭,十一年來的酸甜苦辣成了籌碼,被他一股腦推上賭桌。

    他梭哈了。

    而賭桌對面,只有一個對手。他不是王二勇,整個身子都隱藏在燈光產(chǎn)生的陰影下,程兵跟他打過交道,但從未看清過他的面龐,不過,每時每刻,程兵都能感受到他噴出的鼻息,那氣流就在程兵身邊縈繞,帶著一股說不上來的復(fù)雜味道。

    他——是命運。

    是的,程兵在賭,他在賭楊劍濤口中的“高精尖科技”,他不信和王二勇一起進(jìn)了派出所之后還會把他放走,他不信這場漫長修行會無疾而終。

    可是,王二勇已經(jīng)拉開調(diào)解室的大門。

    他走了出去。

    臨了,他回頭,透過調(diào)解室大門中央的氣窗,深深地望了程兵一眼。

    程兵終于對上他的目光,氣窗是雙層玻璃,程兵看到自己面龐的反光幾乎和王二勇的臉重疊,而王二勇眼中亦是如此。

    兩個糾纏十一年的靈魂從未如此相鄰。

    王二勇剛收回目光,程兵終于動了。

    程兵突然怒目圓瞪,中氣十足地大喊了一聲。

    “王二勇!”

    王二勇的頭本能地朝程兵側(cè)過來,側(cè)到一半的時候,他似乎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對,渾身的力量都集中在脖子上,這讓他青筋暴起。

    程兵起身,站在氣窗這一側(cè),目光徹底和王二勇平視。

    玻璃上映著程兵的臉,此刻看起來卻不那么像程兵,反而變成了眾生之像。一天都沒顧得上喝口水,他的嘴唇像脾氣火爆的馬振坤一樣起了皮;光線發(fā)生微微折射,被映在玻璃邊緣的腦門看起來跟廖健一樣大;因被擊打而腫脹的眼角耷拉下來,像極了蔡彬;而多年的勞苦奔波,讓他本就瘦削的下頜變得與小徐一樣棱角分明。

    他就這么盯著王二勇,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平淡。

    而王二勇的目光迅速黯淡,瞳孔不聚焦,顯得疲憊異常,像是被什么東西奪了舍。他幾乎無意識地喃喃道:

    “我,不是我。”

    下一刻,原本屬于王二勇的靈魂回到他身上,審訊室的大門關(guān)上了,王二勇轉(zhuǎn)身離開。

    滴,答。

    屋里突然傳來如空調(diào)冷凝水墜地的提示音,程兵站起身,尋找聲音來源。

    滴答,滴答。

    小警官的目光突然鎖定了電腦,他馬上站起來,揚著脖子,看向門外,王二勇還未走遠(yuǎn)。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伴隨著提示音,小警察面前的屏幕突然冒出紅光,接著,這紅光籠罩整個調(diào)解室,隨著提示音有節(jié)奏地打在程兵臉上。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那聲音愈發(fā)急促尖銳,仿佛要提醒所有人即將有大事發(fā)生,程兵終于意識到,那是電腦傳來的警報!調(diào)解室的門被一把推開,所長帶頭,大半個派出所的值班民警魚貫而入,圍攏在電腦前。

    所長只掃了一眼,就親自掏出了腰間的手銬,追出門去,來到王二勇身后,他聲嘶力竭地喊著:“把他關(guān)起來!”

    兩名警官馬上把王二勇按在墻上!

    “聯(lián)系省廳,聯(lián)系省廳。”

    “2002年9月21日,臺平市……是廣東的案子!”

    “馬上聯(lián)系他們的刑偵支隊確認(rèn)信息!”

    眼前混亂,耳邊嘈雜,程兵跌坐在椅子上,忽略了禁煙標(biāo)志,近乎無意識地點起一支煙,旁若無人地抽起來。

    塵歸塵,土歸土。

    ……

    “把這個簽了,你就可以走了。”

    程兵跟著小警察坐在辦公室里,小警察打印出一份保證書,在程兵面前晃了兩下,程兵才回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