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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大隊 第20節

    程兵突然打斷所有人。

    “不用了,我要去長沙找王二勇。”

    公墓瞬間恢復了幾秒的安靜,接著便是更大程度的吵嚷,每個人都急切地掏出心給程兵看,發表著自己出來后的看法和感言。

    “兵哥,都過去了,這事別再想了。要有這念頭,就把我送你的珠子捻一捻,身心清凈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

    “是啊,我們現在都不是警察了。老蔡說得對,你還有慧慧,平平安安生活才最重要。”

    程兵突然咆哮起來。

    眾人均渾身一震。

    程兵一直沒抬頭,似乎在積蓄什么能量。

    “是,這事都過去六年了,我自己也對自己說,程兵,你該忘了!”

    這吼聲跟當初劉舒的勸慰一模一樣。

    “我也想忘,我也想有車有房,也想沒事拿個佛珠攆著喝喝茶,領悟人生真諦就是平平安安活著……”

    程兵的目光掃過每一張剛剛給他建議的臉。

    “但每天晚上我睡在床上,想著那個畜生還大搖大擺在外面瀟灑快活著,我就睡不著!他殺了那小姑娘,就那小姑娘,現在還躺在司法鑒定中心的冰柜里面,什么時候她才能入土為安!王二勇害了她全家,害了師父,也害了三大隊……”

    “我不能放過他!”

    “我放不過他!”

    程兵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盡力平復自己的情緒,眾人等待他恢復,沒想到卻等到了一輪更大的咆哮。

    “那天在派出所,死者父親遞給我一袋茶葉蛋。他說,謝謝我。我心想,你謝我什么啊?案子還沒結,你謝我什么啊?”

    程兵邊喊“你謝我什么啊”邊捶自己的胸口,捶得涕泗橫流。

    “那刻我耳邊響起,看守所里一死囚對我說,程兵你面子是囚犯,里子還是個警察。沒錯,當一天警察,老子一輩子是警察!這案子還沒結啊,我放不過他,我也放不過我自己!”

    突然,一直站在最遠處的小徐上前一步,目光柔和卻堅定,代表著這不是他的心血來潮,而是經過多輪深思熟慮后的結果。

    “程隊,我跟你去!”

    他叫的是“程隊”。

    這下輪到程兵愣在原地了。

    第六章 摸排

    大概是命運對老張勞苦一生的嘉獎,純靠分配,他生后的長眠之所位于整個公墓中間偏上的位置,不裹風,不灌雨,四周風景優美,視線極佳。

    臺平山巒丘陵大多怪石嶙峋,極不平整,而公墓則建在為數不多的緩坡之上。蒼松翠柏,瞻云望日,母親河繞山而過,水面波光粼粼,映出安靜佇立的墓碑群,如戰士的脊梁般永遠不倒。

    “敬禮!”

    一聲沉喊和整齊的并腿聲先后響起,三大隊其他四人和小徐相向而立,他們不得不從驚詫的情緒中抽離,目光越過小徐的肩膀,看向半山腰。

    一座墓碑前站著一隊警官,每個人身上的警服都一塵不染,非常統一,和這邊三大隊幾個人各式衣著形成了鮮明對比。他們敬禮之后,又在指揮下井然劃一地脫帽鞠躬,接著呈一排隊列走下公墓。警帽戴好后,陽光把警徽的影子投向整座公墓,老張的墓碑以及三大隊眾人的衣服上,都顯出一個個明亮的圓斑。

    警察的光輝一直在他們身上,從未散去過。

    “我當年考警校就是想當個好警察,拼了命進三大隊,就想跟你辦大案。程隊,我沒看錯你……”良久,小徐幽幽開口,語氣越來越激動:“你還是原來那個程兵!這事我也沒過去,我也要給自己一個交代!”

    程兵之前一直不敢直面小徐這張臉,他總是禁不住和七年前那個帶著筆記本興致勃勃學習法醫技巧的男孩進行對比,直到這一刻,他毫不避諱地盯著小徐的眼睛,2002年那被強行切斷的羈絆正在迅速修補縫合。

    不知道什么時候,廖健和馬振坤已經肩纏著肩抱在一起,兩個人表情動容,眉眼間似有星河流轉。

    而蔡彬卻不動聲色地后退了一步,他的目光看向遠方山脈的輪廓,游離在三大隊眾人之外。

    “小徐……”程兵的語氣顯出一種微妙的欲拒還迎,從客觀角度來說,他仍然希望這件事的犧牲者只有自己一個人,但從主觀考慮,他真的渴望同伴,“你還年輕,這事你要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小徐撓了撓頭發,“就像我養的那些狗,雖然沒人瞧得上那又怎么樣呢。”接著,他便站在程兵正側面,跟之前每次接受檢閱一樣,說到底,他只承認自己是程兵的兵,“程隊你帶上我!這事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了不干,我會后悔一輩子!”

    “呲。”話音未落,馬振坤突然咧嘴一笑,嘴角上揚出蔑視、不忿的弧度,他惡狠狠地咬著牙,似乎憋了很久,臉都紅了,最后長長吐出一口惡氣。

    “cao!”

    隨著一句大罵,馬振坤徹底活了過來,“撅屁股伺候人的活真是干煩了!”馬振坤大幅度聳了聳肩膀,完成了徹底的脫胎換骨,“老子骨子里也是警察,不是廚子!”

    說罷,他就要從兜里翻找著什么,哆哆嗦嗦,那物什幾次滑到兜口邊緣又落回去,終于,馬振坤舉起了七年前相同款式的手機。

    “這是我這些年一直搜集的921案資料。”馬振坤一邊說,一邊飛速按動著上下鍵,各種關鍵信息就在屏幕上瀑布般流動,“出來后我答應老婆要把過去的事都給忘了,可我心里清楚是在騙自己,我每天都在想著要把王二勇那畜生緝拿歸案……”

    說到最后,馬振坤的語調甚至有些委屈,這些話,他不知道在心里對著鍋鏟、調料和蟶子說了多少遍,以為一輩子再也得不到回應。終于,他堅定地站在程兵身體的另一側,颯爽地舉臂、查看、小步對齊、放下手臂。油漬浸染的外衣和微微走形的身材也擋不住他心中那身警服熠熠生輝的光芒。

    “程隊,我也跟你走!”

    程兵看了看馬振坤,又看了看小徐,他注意到,兩個人眼角都遍布與年齡不符的細密皺紋。這時,他才反應過來,因為內心的交戰,他的眼角也病態地發著力。

    終于,他把兩個人拉到身前,用力點了點頭。

    廖健湊到馬振坤身邊,又和他胳膊纏在一起,他單手伸出兩根手指朝向天空,接著食指和中指夾了夾。這個要煙的姿勢好像憑空剪短了錮在他身上的枷鎖。

    “不是戒了嗎?”嘴上雖然這么說,馬振坤的雙手順從地從兜里翻出煙盒,七年前每天都會發生的一幕再次重復播放,他雙手安檢般上下左右掃過全身,愣是沒找到一個打火機。

    廖健露出了預感被證實的笑容。他的褲兜被撐出一個長方形,手伸進去,掏出了一個老式滾輪打火機,偏頭、打輪、點火、過肺,一氣呵成。他一手放打火機,一手還煙盒,嘴里叼著煙,綿綢地呼出一大口,嘴輕輕咧開了。

    仿佛這一刻,世界上所有人都受萬有引力的桎梏,只有他飄在云端。

    廖健迅速抽了幾口,煙氣在他的口腔和鼻腔之間來回循環,完成了數個大回籠。最后,他把最后最有勁的一口留住,輕輕立在了老張的墓碑上。

    “剛剛我想,如果老張還活著,他會怎么選……”

    活到現在,老張65歲了,已經退休,孩子的婚事需要cao辦,之前對胡大姐的虧欠也需要用余生慢慢彌補……

    但是,他會怎么選呢?

    答案不言而喻。

    “他會去,我也會去,三大隊不能少了我。”馬振坤死死抱住廖健的肩膀,廖健一個沒注意,兩個人狠狠撞了一下頭,他們都捂著腦袋揉了一會兒,最后相視而笑。

    “程隊。”這堅定的稱呼一出,廖健的后半句話不用再說,“也算我一個。”

    現在,所有人都轉過身面對蔡彬,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已經撤出去幾步,站在了老張的墓碑范圍之外。

    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蔡彬眼眉低垂,不敢正視大家,他輕輕盤起了手中的佛珠,喃喃自語念叨著什么。

    程兵眼里的火被稍稍澆滅了一些。

    蔡彬終于張口,他的嗓音像破風箱,人生的凄風苦雨呼呼往他的嗓子眼里灌。

    “佛法說,‘我執’是一切痛苦的根源。這事我好不容易放下了,真不想再撿起來。”他打定主意,抬起頭直面眾人期待落空的目光,“對不起了程隊,對不起了哥幾個……”他忽而立正站好,嗓音雄渾地喊了一句,“三大隊蔡彬……”接著音量就弱如蚊蚋,“……這次要缺席了。”

    “老蔡……”

    沒給眾人挽留的機會,921案此時就砸在蔡彬腳邊,他也怕自己心一軟,就把執念撿了起來。他深深地朝著程兵和老張墓碑的方向鞠了一躬,直起腰時身子已經朝向公墓出口的方向。

    他大踏著步朝山下走去,身影迅速被幾排墓碑遮擋,生怕給自己留下一點回頭的空間。

    “哎,你!”

    馬振坤擼起袖子就要追上去,被程兵死死按住肩膀。

    “程隊,咱三大隊不能再缺人了!”

    程兵沒回話,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

    蔡彬越走越遠,成了眾人眼中的一個小點,也成了眾人生命中隨風飄散的一粒沙。

    突然,他猛地一回頭,緊跑了兩步,跨了幾級臺階,眾人又能看到他的臉。

    小徐一下握住了程兵的胳膊,激動地晃了晃,可他發現,程兵沒什么反應,三大隊另外兩人也是面色沉靜。

    果然,蔡彬沒有再向上走,而是停在原地。

    “程隊,”他輕輕喊著,“楊劍濤現在升副局了,你們任何行動前最好和他打個招呼吧。”

    不知何時,他從兜里拿出一串長珠戴在脖子上,在這些物件的加持下,他給自己構出了一個足以脫離現實苦厄的夢境——

    或者說,他才在真的現實中,而想要追捕王二勇的其他人才是鉆進了自我編織的夢境里。

    粵漢線劈開南嶺山脈的夾擊,一條綠色長龍沿著穿山越橋的鐵路上行,韶山型電力機車在湘粵褶皺帶之間閃轉騰挪,拉滿電弓,鉚足勁要把三大隊眾人送出人生的大山。

    臨近睡覺時間,這趟冷門線路的車次竟然難得售出了半數以上的車票。風塵仆仆的旅客們脫了襪子塞在鞋里,把鞋后跟踩下去,趿拉著穿梭在硬臥車廂狹窄的過道中排隊洗漱,牙膏的清新和人體的汗臭混出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味道。

    小徐扔掉眾人吃剩的方便面盒,剃著牙晃悠悠走回鋪位中間,看不出一點青澀的體面。四個人兩兩分列坐在下鋪的床上,程兵和馬振坤收集的資料在狹長的鐵桌上攤開,廖健拿起暖壺給程兵續了杯水,程兵抿了一口,繼續和大家一起小聲商量著接下來的計劃。

    兩側上鋪都睡了人,其中一側,中年大叔已經酣然入睡。他睡覺不太老實,小腿從鐵質護欄之間的縫隙耷拉下來,腳尖總能碰到程兵的頭頂,程兵根本不在乎;另一側躺著一個女人,長相打扮都很普通,淹在人群里根本認不出來,從上車開始她就沒說過什么話。

    聊著聊著,程兵忽然有種針扎的感覺,他抬頭一看,恰好見到女人翻了個身把被子裹了裹,這是裝作睡著的表現。程兵可以確認,剛剛這個女人一直在盯著自己。

    坐在最外面的小徐輕輕吹了聲口哨,程兵心領神會,下一秒,列車員扒著欄桿過來,叫醒了上鋪兩人,把硬質臥鋪票換成了他們上車時的紅色紙質車票。他們都要在下一站下車。

    實際上,從程兵他們上車開始,列車員就對這形影不離的四人多留了心眼。他不知道第幾次狐疑地打量了一番,最后留下一句:“不管干什么都小點聲,別影響其他旅客,你們不睡其他人還睡呢。”

    列車員離開,背影收獲了來自馬振坤、廖健和小徐三對大白眼。

    程兵示意三個人集中注意力,剛要接著說下去,突然眼前一花,接著窗戶玻璃的反光消失,外面的景色就清晰可見。

    熄燈了。

    這晚是下弦月,月光不亮,點點光芒映在鐵道兩側的水泡里,追著給程兵照亮。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影影綽綽,程兵忽然有種未來不明的悵然感,他把筆記本一合,手機推回給馬振坤,起身說道:“抽根煙去吧。”

    四根煙燃盡,半夜微涼,四個人離開吱吱呀呀晃晃蕩蕩灌風的車廂連接處,穿過硬座車廂來到餐車——在這兒討論,絕對不會影響其他人。

    沒想到剛坐下,之前那個列車員就領著睡眼惺忪的乘警站在四個人面前。

    還沒等乘警說話,馬振坤就開口了:“這位列車員小同志……”

    話說了一半,廖健馬上接下去,就像同一個靈魂借著兩張不同的口表達:“……有警惕意識是好的,但好像盯錯人了。我們四個證件齊全隨便你怎么查……”

    小徐接著說:“有那工夫盯著我們,不如去盤問一下上鋪那個女的,她肯定有事。”

    多年過去,小徐已經練就了和程兵一樣銳利的鷹眼。

    紅中那句話真沒錯,號子練眼。

    四個人好說歹說,終于勸走了列車員和乘警。程兵從兜里掏出一個護照大小的薄本掀開,那是在車站買的長沙市地圖,磁底,還附贈了幾個小磁標。

    長沙市的行政輪廓如一匹奔騰的駿馬。一息之間,《中國道路規劃》《中國行政圖例》《中國地理》……在里面看過的所有資料坐上一條高速通道直達程兵的腦額前葉,變出一支自動繪圖的畫筆,在這平面圖上勾勒、填充,那立體的山川河流和道路建筑深深刻在程兵的腦海里。

    他從未去過長沙,卻像在長沙住了很多年。

    手機屏幕提供的微弱亮光把四個人的臉映得明暗相間。程兵把其中一個磁標放在地圖上人口最稠密的位置,接著娓娓道來:“可靠消息,王二勇最后現身的地方就是長沙。這小子是做空調維修的,很有可能重cao舊業,我從這兒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