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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大隊 第10節

    這個姿勢一出,程兵心中的怒火神秘地消失了。他不再做任何反抗,拿起抹布,用力擦拭起地面上的污漬。

    “呵忒。”虎子朝地上吐了口痰,就落在程兵的抹布邊,“什么東西!”

    人群逐漸散去,程兵利落地收拾著,似乎完全融入了這里。

    偶爾腿蹲麻了,他會半站起身,抬頭毫無焦點地看向四周。他注意到那個年輕瘦長的阿哲蹲坐在遠端的角落里,一言不發。剛剛人群圍上來的時候,他是唯一一個沒有動作,藏在人群之后的。程兵以前聽嫌犯們說起過,進號子后的第一晚,和準備出去前的最后一晚是最難忘的,基本沒有人能睡著。

    這一夜,程兵感受得無比真切。

    長久以來,程兵的睡眠環境一直特別嘈雜。交流案情的辦公室,人聲鼎沸的火車站,風起蟲鳴的野外……即便是在家里,也有慧慧偶爾的夢話聲和空調、冰箱壓縮機啟動關閉的聲音相伴。他已經練就了隨時隨地,想睡就睡的本領。

    熄燈后的號子太靜了,甚至沒有嫌犯打呼嚕。

    程兵失眠了。

    之前,程兵自認為睡眠是無用但必要的生理需求,他必須瞇一下,第二天才有足夠的精力面對整個臺平的大案要案,而現在,程兵不知道自己第二天要干什么,更別說第三天,第四天……程兵的人生似乎被切斷了。

    這一夜,程兵唯一敏感的數字是,鐵柵欄窗外那一方夜空,里面有三十四顆星星,他從上下左右四個方向分別查了不知道多少遍,這個數字一定是確認無誤的。

    嗯?

    程兵內心一緊,他沒聽到什么聲音,也沒在漆黑的夜里號子內看到什么,但他就是感受到了異動。

    他知道為什么聽不到嫌犯打呼嚕了。

    因為根本沒人入睡。

    通鋪最里側,紅中慵懶地一翻身,雙眼突然射出精明的光,他和身旁的虎子四目相對,接著就輕輕朝程兵的方向使了一個眼色。

    一個、兩個、三個……通鋪上一個個泛著青光的腦袋依次抬了起來,在月光的照射下,就像是黃泉比良坂之下伸出的罪惡之手。

    靠近彩電的嫌犯駕輕就熟,動作完全沒有任何刻意和拖沓,他高高伸了個懶腰,被子一下就擋住了墻上的監控。

    程兵渾身都緊繃了,他拿出了自己在野外蹲守嫌犯的狀態,感官清明,不放過任何風吹草動。因為地方太小,他只能側身睡,他背對著號子里所有人。程兵慶幸自己采用了這樣的姿勢,敵明我暗的容易防守。

    即使看不到身后,程兵的雙耳已經完成了通感,身后的每一個像素都在腦海中播放。他似乎能看到嫌犯們依次掀起了被子,能看到紅中和虎子從后面緩緩走過來,能看到所有人的動作都躡手躡腳……

    五米,四米,三米,兩米……

    程兵呼吸都粗重了,他攥緊雙拳,等待那一刻的來臨。

    “打他!”

    隨著虎子一聲令下,嫌犯們一窩蜂沖了上來,第一拳就砸在了程兵背后的床板上——

    他們沒動程兵,目標竟然是阿哲!

    “唔,唔,唔!”

    阿哲驟然驚醒,他的嘴巴被捂住,四肢受制,這讓他根本緩不過神來,只剩下本能支配著他做最原始的反抗。

    這一切都只是前戲,真正的招呼在后面。

    左手、右手、膝蓋、腳面、肘部……無數攻擊雨點般砸在阿哲身上,剛剛還在后面的虎子已經一躍來到了阿哲身邊,他打得最賣力,每次他的拳頭一落下去,阿哲腦門就rou眼可見地生出豆大的汗珠。

    這大概是阿哲這輩子經受過最痛苦的折磨,但他卻喚不出絲毫聲響,就像被遙控器消聲了一樣。聽到阿哲啞巴一樣痛苦的悶哼,程兵再也忍受不住,驀地轉過身子,沒想到,他正好與紅中四目相對。

    程兵馬上明白過來。

    這頓毒打,表面是要給阿哲一點教訓,但真正的目標是他——他,才是紅中的終極目標。

    月光下,紅中的嘴角微微翹起,他沉郁地盯著程兵看,像是一位陰狠的謀略家。

    程兵如上了發條的小玩偶,機械地,緩緩地背過身去,他面對著冰冷的墻壁,黑暗之中,他的雙眼竟然跟窗外的星一樣明亮。

    紅中以為自己成功拿捏住了程兵。

    殊不知,剛剛推著程兵翻回身來的,不是什么軟弱和接受,而是良心和正義。

    他在蓄力,在等一個時機。

    當紅中的目光離開程兵,程兵立馬長身而起。自王大勇死亡一直處于怠速狀態的他,終于恢復全速運轉。他像黑夜中的一道閃電,直接劈中虎子。虎子被他一腳蹬出去好幾米遠,后背撞到了過道的墻壁,趔趄著摔倒在地上。

    所有人都怔忡在原地,就像是看到了什么神跡。

    紅中沒有直接跟程兵對抗。

    他緩緩坐在了通鋪上,目光變得陰鷙無比。

    號子里管教最大,他第二,天才排第三。這種權威被挑戰是他絕對無法接受的。

    另一頭,虎子一個鷂子翻身,騰地就從地上彈起來,往身后的墻壁上一蹬,就像wwe的格斗家借著擂臺邊緣的防護繩反擊一樣,一擊沖拳直奔程兵的面部而去。

    還是太黑了,視線非常不好,等程兵意識到虎子沖過來時,他的面部已經能感受到那一拳帶出的勁風。這一下如果命中了,鼻梁骨塌了是最好情況。

    程兵都覺得自己可笑,他這時候腦子里冒出的不是怎么抵擋這一拳,而是一段奇怪的話,這句話不是教材上寫的,而是程兵從工作經驗中總結出的教科書。

    鼻梁骨骨折,如果是線性骨折,則為輕微傷,加害者只用承擔民事責任;如果是粉碎性骨折,則為輕傷,加害者需要承擔刑事責任。

    至于為什么不想其他的……

    程兵突然雙手抓住虎子的右拳,輕巧一敲,直接卸了力,虎子吃痛一聲,右手由拳變掌,程兵雙手發力,向上折其腕,并且渾身一顫,一下就把虎子的右臂猛猛拉向自己的懷中。虎子的重心已經被程兵甩得七葷八素,直接向前跪倒在了通鋪旁邊,程兵根本不再給虎子反抗的機會,乘勢坐在虎子背上,雙手同時動作,虎子的右手被程兵逼著纏到了自己的脖子上,而左手則被反別到了后背上。

    這一招,是警用擒拿術中的“折腕繞頸”。

    工作上跟老百姓打交道往往千頭萬緒,需要特別記憶容易混淆的知識點;而這擒拿術,訓練加上實戰,程兵不知道用了多少遍。

    眼看虎子被一招制住,嫌犯們一哄而上,就像默片中恪守幫規的黑暗武士,不管鬧出多大的事兒,絕對不能發出聲音。

    他們每個人都知道,一旦引來管教是什么后果。

    身上的疼痛感越來越強,程兵慘笑了一下。

    不料這時阿哲直接斜刺殺出,就像一頭猛獸,瘋了一樣死死咬住虎子,他的獸性被完全激發出來,在這種更本能的cao作面前,虎子竟然弱了氣勢,他嘗試著掙脫掉阿哲好幾次,但阿哲的嘴巴就像安裝了精確制導系統,每次被掙脫后都能迅速再次找到虎子露出的rou。兩三秒過去,虎子雖然在其他嫌犯的竭力幫助下擺脫了阿哲,但身上已經有了六七處流血的傷口。他疼得直捂嘴。

    但沒有喊出聲,他怕驚動管教。

    阿哲已經被幾個嫌犯按在地上,但氣勢一點也沒弱,他尖聲叫著:

    “要么你們今天把我打死,要么我就一個一個把你們咬死,除非你們不睡覺,你們等著!”

    程兵向前一步,就像護著老張、馬振坤、廖健、蔡彬和小徐一樣,他猛地推開嫌犯,站在了阿哲面前。

    程兵根本不在乎驚動管教一事,在他心中,號子已經變成了三大隊的審訊室。

    “再動他,我打報告,你們都得加刑!”

    就連虎子都不說話了。

    “瑯瑯,瑯瑯,瑯瑯,瑯瑯。”

    虎子帶頭,所有嫌犯自動靠到兩側,讓開了一條路。

    紅中極其悠然地,拖著腳鏈,慢條斯理地走到程兵面前。

    “知道我為什么打他嗎?”紅中指了指阿哲,跟程兵娓娓道來,那口氣就像在評價動物園的猴子,“打從他進來開始,擦地干活都還行,就是我打他,他不喊求饒,這說明什么?”

    說到這兒,紅中頓了頓,程兵的凜然盯著他,示意自己不會接茬。

    紅中無所謂地笑了笑,接著說:“說明他不怕我,那我怎么管得了別人?”

    程兵聲音低沉,喉嚨發出嘶啞的摩擦聲:“你管不管得了和我沒關系,今天這事我管定了!”

    虎子在一旁壓著嗓子叫囂:“你他媽以為你是誰啊?”

    程兵突然爆發了,他大喝一聲:“我是警察!”

    這一吼,囊括了程兵幾十年如一日的從警生涯。是程兵內心深處的嫉惡如仇和正義至上,代表了程兵對弱者和受害者天然的同情心,吶喊出了程兵心中最深處的委屈和坦蕩——他始終覺得自己是正確的。

    這爆發出的正氣竟然將步步緊逼的虎子打了一個趔趄!

    虎子臉有點紅,他知道自己應該繼續揍程兵一頓,但不知道為什么,他就是邁不開腳步。

    所有嫌犯都看著紅中,大家都想知道,如此針尖對麥芒的時刻,這個一直以權威不可侵犯自居的號頭,聽到對方喊出“我是警察”這四個字之后,該如何應對?

    阿哲心里一沉,他感受到了其他嫌犯的摩拳擦掌,覺得程兵慘遭毒打在所難免,而這頓打一定會引來管教,到時候號子里的所有嫌犯都會去小黑屋里關禁閉。

    就在這時,紅中慢慢逼近程兵,惡狠狠抓住程兵的頭發,目光凌厲且語重心長對程兵說道:“我在這兒進進出出加起來十幾年,送你一句話。

    在這里過活,要學會認命。你已經不是警察了。

    這輩子,都不會再是了……”

    紅中意識到程兵并非池中之物,也沒再難為他。徑直回到自己的床位,舒服地躺下閉上了眼,就像在家里一樣自在。沒一會兒,他竟然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阿哲也愣住了,他和其他嫌犯面面相覷,虎子愣在原地,他低聲罵了句娘,無奈地一揮手,他的擁躉們都悻悻然回到了鋪位上。

    程兵面無表情,但心里已經掀起驚濤駭浪。

    紅中剛才的話就像是刀刻一樣印在程兵腦子里,他反復咂摸其中的每個字,越想離現實越近。

    終于,他徹底接受了自己此刻的處境。

    如果說從讓號子中所有人“聽話”“怕他”“好管”的角度來看,紅中確實做到了。

    程兵對他刮目相看。

    天亮了,程兵幾乎一夜沒睡,剛剛迷糊上就被起床號叫醒,這是程兵在號子里沐浴的第一抹朝陽,望著那個小小的鐵窗,程兵有些無所適從。

    在管教的安排下,他行尸走rou般跟著其他嫌犯一起走出了鐵門。

    這里的空氣終于通暢些,不過程兵還是緊了緊鼻腔。從進了號子開始,程兵就一直聞到一股怪味,他最初以為是馬甲殘留的味道。不過,等他看到飄蕩在窗外的濁氣,他慘笑著明白了一切。

    明明陽光明媚,建筑物外就是灰蒙蒙的。

    這種情況,他只在殯儀館見過。

    狹窄的走廊內,李管教威嚴地站在墻邊監督,嫌犯列成兩行,來回小跑,就像撞了魚缸才知道回頭的觀賞魚。更可笑的是,這走廊長度最多不超過三十米,就是來回跑五圈,也不比cao場一圈。

    在紅中的帶領下,所有人高喊口號。

    “一二一,一二一。”

    程兵實在張不開嘴,身邊的嫌犯卻喊得氣勢雄渾。

    “遵守監管,服從管理!”

    “一二一,一二一。”

    “改惡從善,重新做人!”

    地方實在有限,各號嫌犯輪流出早cao,回到號子排隊等早飯時,程兵依然能聽到其他號子嫌犯的口號,和李管教的訓誡。

    “我知道,你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盤……”

    號里的嫌犯從鐵門一直排到蹲廁,程兵當然是最后一個。眼望便池,耳聞碗勺相撞,那些一直被程兵嗤之以鼻的三流刑偵劇場景,居然真的降臨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