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官子的科舉青云路 第139節
出了上林苑的正門,各自放松下來時,才有人借酒壯膽說起邊關急報的事,紛紛隱晦地猜測哪里起了狼煙,有戰事了,此刻要是繞道兵部,定然會看見里頭燈火通明,官員焦頭爛額進進出出慌個不住。 不過方才在瓊林宴上飲下九盞御酒,后勁足,這會兒有點上頭,不少新科進士的腳步都踉蹌了,誰有膽子去兵部看戲,生怕自己一個不甚說出狂悖的話來因此獲罪下獄,都憑著腦中最后一絲清明選了回住處的路,踩著二更初的春夜月色散伙了。 衛景平火急火燎地回到家中,想著龍城郡出了這么大的岔子,事關他兩位兄長,衛景英說不定能回家透個信兒。 到了家門口只見家中張燈結彩,門上已懸掛上御街夸官之后禮部送來的“狀元及第”的匾額,院內不光是衛長海夫婦在等他,就連姚家,周家,杜家的人都來了,正歡天喜地要迎他這個狀元公進家門。 衛景平掃了一眼不見衛景英,心中愈發惴惴,不過他面上不露,先向雙親行了跪拜大禮,謝過他們的養育教導之恩,孟氏扶起兒子,不住地抹著眼淚。 喜極而泣。 又想周寂然、姚春山兩位老爺子,杜正宸夫婦行了禮,和平輩武雙白、衛貞貞打過招呼,這才抱著衛容與落座。 周家、姚家和杜家當面向他道喜之后見天色太晚忙告辭走了。 衛家一家人終于能關起門來說點兒心里話了。 小丫頭撲扇著賊亮的眼睛,伸手拽下他鬢邊的石榴花拿在自己手上舉高高,小嘴巴里興奮地嘟囔:“四叔發發,發發……” 衛景平看著小侄女,心系他大哥衛景明,沉聲說道:“顧夫子說今日那份邊關急報是龍城郡來的。” “要真是龍城郡出事,那可就兇多吉少了,”衛長海皺眉擔憂地道:“自我卸甲至今已經有三十年了,這三十年間沒有打過一次仗,突然真動起刀槍來,能行?” 馬放南山,刀槍入庫這么些年,伢子們沒見過打仗,一上戰場見著血rou紛飛不得腿軟啊。 而統帥戍軍的將軍沒有身經百戰沙場廝殺出來的經驗,能帶好兵嗎。 他聽說戍守龍城郡的大將軍紀東風是個文官出身,雖說出身世家人品貴重無可挑剔,但沒有親歷過戰事踩過坑,憑一腔書生意氣能調兵遣將守住郡門嗎? 衛景平何嘗不是這么想的。 衛容與打哈欠揉眼,乳娘見她困了,連忙上來把小丫頭抱去睡覺。 留下父子二人對坐,衛長海先開口道:“你大哥是個能打的,只怪先前我沒送他念個書學學兵法布陣把他耽誤了……” 說完一個勁兒搖頭嘆氣。 屋內燈光猛地一搖晃,外頭門吱呀響了聲,是衛景英急匆匆趕回來了。 他進門來不及恭賀衛景平高中狀元,開口就道:“爹,四弟,北夷和西羌聯手來犯,龍城郡出事了。” 烽火果然燒在了龍城郡! 衛長海和衛景平雙雙皺緊了眉頭。 “是什么人來犯?”衛長海急問:“多少人馬?” 衛景英搖了搖頭:“詳細不知。” 這種邊關急報,在兵部沒有商定啟奏云驍帝之前都屬于朝廷機密,他能打聽到的也只是龍城郡遭遇強敵來犯,至于敵方人馬、何時開戰、戰況如何,他一概不知。 衛長海心煩意亂地道:“不行,我得去一趟龍城郡,看看明哥兒和川哥兒。” 小輩們沒經驗,要說打仗還得他們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遇到廝殺鎮定,他要去給衛景明壓陣,不叫伢子們沖鋒陷陣時心慌手抖。 衛景平起身給他跪下了:“爹,您先別沖動。” 這個時候要是各地戍軍的家眷一聽到開戰的消息一窩蜂往龍城郡跑豈不是添亂,等明日打聽到詳情再做打算穩妥些。 衛景英也跪倒在地:“爹,您就聽老四的話吧。” 衛長海扶兩個兒子起來,他嘆了口氣道:“……不早了回屋吧。” 今晚對于衛家來說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皇宮文淵閣。 邊關急報送抵御案之后,左丞相鄒永和右丞相謝回,兵部侍郎裴暉并翰林學士梅清敏等數十人被云驍帝連夜召進宮來商議對策,自帝到臣僚人人面上愁云慘淡,半晌沒說一句話。 龍城置郡三年不到,郡中戍軍與罪眷屯田上千頃,季產量萬余石,且一年的商貿數額達百萬兩白銀之多,不用戶部撥付銀兩補貼郡中開支不說,今年年初還向朝廷納了幾十萬兩的賦稅,稍解府庫空虛的燃眉之急,萬萬丟不得。 云驍帝睨一眼裴暉:“北夷和西羌糾集了四萬騎兵南下……” 裴暉叩首道:“萬歲,臣以為三萬戍軍守不住龍城郡,臣請求從陜西府調派兩萬援軍增援。” 云驍帝頓了片刻點頭說道:“陜西府的鎮西將軍關琦今年多大了?” 他想起三十年前朝廷最后對外征戰那次,關琦領兵橫掃西北邊關,一戰而將周邊胡人小國攻打得支離破碎,再無兵力敢覬覦邊關,從而為朝廷換取了多年的太平盛世。 裴暉回道:“關將軍今年五十九歲了。” 云驍帝猶豫了下。 左丞相鄒永說道:“臣前年去陜西府辦差時去見了關將軍一面,將軍老當益壯,心里時刻惦念著為國效力呢。” 云驍帝沉思片刻,命梅清敏執筆擬旨:“傳詔,晉鎮西將軍關琦為鎮西大將軍,領兩萬兵馬速赴龍城郡。” 梅清敏寫完圣旨,又聽云驍帝說道:“再下一道秘旨給命龍城郡太守柳承郡,”他停在這里好半天才繼續開口:“援軍到達之前,不得放任何人離開龍城郡。” 不允許一人離開龍城郡。這等于是下旨讓龍城郡無論官兵還是百姓死守啊,若城破,則人人身死于外敵的刀劍之下。 聽見圣諭,梅清敏書寫極慢,每落筆一個字,他的手腕都止不住輕顫一下。 一直到五更天大亮,云驍帝與臣僚才商議完守龍城郡的事,眼看著到上早朝的時間了,又都哈欠連連地去了麟德殿準備上早朝。 昨夜,右丞相謝府。 顧世安從瓊林宴回去后換身常服去找謝回,到門口遞了名帖給門子,很快謝府的管家謝大有就來開門了。 “喲,謝傳臚可真是稀客啊,”謝大有笑道:“相爺沒有一天不念著你們的手足之情呢。” 顧世安站定道:“謝回呢?” 他來問問謝回龍城郡出什么事了。 謝大有道:“相爺被宣進宮中去了。” “是誰直呼相爺的大名?”顧世安轉身要走,一位少年冷不丁從內宅出來,垂眼瞧著來人不滿地喝斥:“謝伯還不把人打出去。” 他是相府嫡子,謝玉衡。他生的一副貴氣昳麗樣貌,與謝回年少時有七八分相像,只是眉宇間的冷漠和傲慢讓人心涼了一截。 顧世安瞥了他一眼:“謝玉衡。” 謝玉衡蹙眉質問他:“哪里來的狂徒?” 顧世安還沒開口,管家謝大有忙上前道:“大公子,謝傳臚是相爺的五弟,您的五叔。” 謝玉衡一愣。 他長這么大只回過原籍揚州一次,依稀記得祖父謝慈仁提過他有一個五叔謝冉,因消極厭世隱居,多年不曾回過家中了。 今日一見,這個謝冉果然討厭非常。 顧世安與他對視一眼搖搖頭,轉身就走。 …… 下了早朝,兵部侍郎裴暉和謝回說起往龍城郡運送糧草之事,委婉請求能否再額外多撥付一些軍餉給龍城郡的將士,以激勵他們上了戰場奮勇殺敵的心志,他明知謝回手緊,以往調撥給邊關戍軍的每一文錢都要查清楚去向,并不是那么好要出銀子的,但事有輕重緩急,他顧不得那么多了,只能拉下臉來跟謝回說軟話。 只要謝回能給銀子,他豁出去這張老臉不算什么。 裴暉做好了被謝回冷嘲熱諷的心理準備,但令他沒想到的是,謝回聽完他的話,很痛快地答應了他的提議,允諾撥付一批銀子額外賞賜給戍守龍城軍的將士們。 裴暉這才松口氣,踏實了。 二人并行走出皇宮大門,謝回隨口問道:“貴堂侄女,國子監博士季辰舒那一支家的裴姑娘許了人家沒有?” 突然被問起季辰舒這一支,裴暉想了想才知道他問的是裴雪嵐,說道:“未曾聽寡嫂說許了人家。” 謝回笑道:“聽聞裴姑娘今年才及笄,敝府犬子今年十六歲,該娶妻了。” 前幾日他夫人姜寶璐著人想去裴雪嵐她娘那里牽個線,把這么親事說定,誰知道裴家清高,沒辦成事。 顯然,他的話只說了一半。 但裴暉一下子就了然了:謝回想為兒子求娶裴雪嵐。 謝玉衡是相府嫡子,又是當朝太后的侄外甥,外頭不曾聽說他紈绔頑劣,這樣玉葉金柯的少年郎婚配裴氏裴雪嵐,在裴暉看來自然覺得是一樁門當戶對郎才女貌的好婚姻,于是欣然道:“下官回去后問問寡嫂,兩日內必給相爺答復。” 這日回去之后裴暉就將謝回打算為其子謝玉衡向裴雪嵐提親的事對裴辰舒說了:“你親叔父裴隨在龍城戍守,要是答應謝相爺這門親事,他對糧草、軍餉敢不盡心?” 裴隨是戍守龍城的大將軍紀東風的副將,是名官職四品下的武將,也是裴辰舒兄妹倆唯一的親叔父。 裴辰舒為難地道:“可是雪嵐她……” 那日相看顧思炎,她挺中意那孩子的。加之自家妹子裴雪嵐清高任性,未必未必肯高攀相府之子謝玉衡,他覺得與謝家這門親事沒戲成不了。 裴暉昨夜在文lj淵閣熬了一個通宵,嗓音疲累地道:“辰舒啊,回去與你娘和你妹子好好商量商量吧。” …… 瓊林宴的次日,不甚酒力的新科進士們大清早忍著頭痛爬起來,雖然金榜題名的慶典結束了,但他們還要去鴻臚寺領取云驍帝御賜的官袍、腰帶、笏板、進士金冊,還要學習官場得體的禮儀…… 之后新科狀元衛景平帶著他們摛藻雕章,窮盡文辭,寫一篇錯彩鏤金的謝恩表上奏云驍帝,以表達對天家賜榮寵的感激之情,還要附上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決心方可正式授官任職。 …… 五日前,龍城郡。 衛景明一身甲胄跪在大帳前向大將軍紀東風請命:“大將軍,末將請求率三千士兵出龍城郡迎敵。” 這回北夷和西羌撥了四萬騎兵聯手一起進犯龍城郡,憑著去年才修筑起來的城池,他以為很難守住郡門。 四萬騎兵一旦兵臨城下,不出三日就能破城,他們甚至連援軍都等不到。 衛景明之所以請求帶三千士兵出城迎敵,是打算在龍城郡外截住敵軍,拖延他們攻城的時間,以待朝廷援軍到來。 紀東風坐直了身子沒有說話。 三千人馬出城對陣四萬胡人的騎兵,這不是有去無回了嗎。 恰好此刻斥候來報:“大將軍,北夷和西羌騎兵日夜行軍,已行至離龍城郡不到五十公里的黑鴉谷了。” 等他們穿過黑鴉谷,不到半日就能軍臨城下了。 衛景明再拜請求:“請大將軍答應末將,末將愿領兵出郡門迎敵。” 紀東風猶豫不決:“衛小將軍,區區三千兵馬怎敵胡人四萬大軍。” 說白了就是去送死。 但要是能先頭與胡人騎兵開戰,拖住他們幾日的確能為龍城郡換取一線生機。 衛景明道:“末將愿沙場為國戰死。” 他不愿意眼睜睜看著龍城郡新建的屋舍、清風徐來阡陌縱橫的麥田毀于戰火,濁河邊上嬉戲玩耍的孩童流離失所……寧可馬革裹尸也要守土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