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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官子的科舉青云路 第138節

    想來這輩子就這一次,不會第二次再這般風光招搖走這條御道了吧。

    衛景平倏然想起活了兩世的許多事情來, 一霎那百感交集, 也放緩了步子。

    見他慢下來, 眾進士們也都各自想著心事慢了下來, 原本只要一刻鐘就能走完的御道, 足足花了小半個時辰的功夫才走完。

    新科進士們由左丞相鄒永親率百官送出皇宮的午門,一出午門, 由禮部尚書溫彌引著鼓樂儀仗,在鼓樂喧天之中護送他們穿過東華門、承天門, 過了承天門之后, 又往西南角走過大概二三里地的路, 才出了長安門。

    由于國子監就修在長安門對面, 大抵因為這個緣由,當朝歷年恩科的金榜都張貼在長安門外, 出了長安門,望著被禮部官員新懸于宮墻之上印著皇帝玉璽大印的黃榜,眾進士立于榜下,傳臚唱名時被克制的情感此刻猶如黃河之水滔滔而下,外泄出來了。

    驚喜欲狂者有之, 涕泣如雨者有之, 而面上波瀾不驚者也有一個人, 新科狀元衛景平。

    蓋因他還沒來得及從“我中狀元了”這天大的,砸懵人的驚喜之中分清楚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文武百官便一擁而上圍住了他這個新科狀元,不住地向他道賀了。

    這個衛狀元稀罕啊。

    眾公卿多半是先帝睿元帝時的進士出身,回想起當年他們科舉一路走到黃榜之下,何嘗見過這么年少的狀元郎。

    先帝不喜歡少年進士,他們連少年同年都沒有,更別說十七八歲的狀元郎了。

    就是先前的太子太傅陸譫,出身京城世家陸氏,九歲上就考中縣試案首,一時轟動京師,但他后來也蹉跎到二十三歲才中了狀元,鼎元九年,也就四十一年前,這已經是往前數五十年間最年輕的狀元郎了。

    由于年代過于久遠,如今列于朝堂的眾公卿幾乎無人瞧見陸狀元當年少年得志的盛況,只能聽家中致仕的老爹回憶念叨過過癮,一想到眼前的新科衛狀元才將將十八歲,這般的意氣風發,憶起往昔讀書科舉事,紛紛憋不住了表達欲有話要說。

    衛景平被他們嗡嗡得頭大,不知道該搭哪句話,朝立在一旁無所事事的顧世安求救:夫子救我。

    顧世安:這是獨獨屬于你的榮光,享受吧衛狀元郎。

    好在不一會兒右丞相謝回來了,他上來就笑吟吟地和顧世安打招呼:“五弟,恭喜高中啊。”

    五弟。

    聽謝回這語氣,謝右相和謝冉謝傳臚不就是一家的親兄弟嘛。根本不是謝冉先前說的“恰好一個‘謝’字的同鄉關系好嗎。

    嚯。

    不得了,謝家這是一門雙進士啊。

    一門雙進士本就是無上榮耀的事了,更何況兄長謝回已經入閣拜相,執宰天下,這謝家以后該是何等的顯赫,要比肩裴家了吧?

    于是眾公卿又瞄上了顧世安,從衛景平身邊撤離嗡嗡顧世安去了。

    顧世安每每一瞧見謝回脾氣就不好了,他不咸不淡地回了謝回一句:“不敢當謝大人一聲‘五弟’。”

    眾公卿和新科進士們嗅到他和謝回之間莫名的劍拔弩張的氣氛,齊齊一愣怔。

    謝回倒淡然,他平和一笑,對禮部尚書溫彌說道:“溫大人,吉時快到了,新科進士們還要‘御街夸官’呢。”

    示意他們不要在這兒閑聊耽擱時辰。

    他這么一說,眾公卿都收斂了:“對對對,以后同在朝堂效力,有的是時間聊。”

    長安門外,華蓋張起,京兆尹曾文領著京兆府下轄的懷柔縣、昌平縣二縣縣令,親自牽著高頭大馬等在那里,安排新科進士們上馬御街夸官之事。

    上馬之前,又有禮部官員過來為衛景平披掛上大紅綢,又在他的烏紗帽一側簪了一朵新鮮紅艷的芍藥花,這才說道:“狀元郎上馬去吧。”

    同樣也給跟著他左右的張永昌和段鳳洲批上紅綢簪了芍藥花,都打扮得喜氣扎眼。

    跟要當新郎官兒似的。

    其實娶親的新郎官兒的扮相是比照著狀元郎的一套裝束來的,只因娶親常見新郎官兒常有,不比三年才能瞧見一回的狀元官兒稀罕,所以才覺得這正經屬于狀元郎的打扮有一股子新郎官兒的內味兒。

    衛景平膚色白皙,是個帶著英氣的白面書生的樣貌,頭頂的烏紗帽上左右兩側一簪花,將他劍眉發翠,鬢角鴉青的隱隱英武之氣奪了去,唯剩下雍容爾雅的清貴氣韻了,正合了本朝對美男子的審美,讓眾公卿直呼:怪不得陛下要點他為狀元郎,這賣相,確實能叫天家拿得出手啊。

    再看榜眼張永昌和探花段鳳洲,他二人人靠衣裝,一位雙目炯炯神采勝旁人一籌,一位官相十足,氣勢張得夠足,都不差。

    不得不說,云驍帝的眼光還是很準的。

    見他們打扮齊整,京兆尹曾文親自牽著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走了過來,衛景平急忙上前行禮。

    曾文還禮道:“狀元公無須多禮。”說罷,他向來面癱的臉上竟生出一絲含笑的表情:“還沒來得及恭賀你大魁天下呢。”

    衛景平從他手中接過金絲馬鞭:“多謝曾大人。”口頭上無再多一句話,心中卻道:以后我二哥給您當了女婿,還請多疼他。

    這念頭一生出來,他又看了眼曾文那張嚴肅無比的臉,于心中無聲笑了笑,笑這個時候他還有心思嘰歪這些兒女情長的事,也是沒誰了。

    懷柔、昌平的二位縣令大人也給張永昌和段鳳洲牽了馬過來,遞鞭給他們,請他們上馬:“這都是訓練有素的馬,極溫順,二位放心騎就是了。”

    衛景平不用上馬凳,一躍就翻身上了馬背,騎個馬對他來說太輕易了,身上有著他爹老衛自小教的功夫呢。

    這利索的身手讓不少連馬都不會騎的新科進士頭皮一麻,做文章比不過人家狀元郎,連上馬這種小事都還要輸,頓時覺得這金榜題名的喜氣被沖淡了,加諸于身的榮耀沒那么足了,心中甚至涌起了不小一片失意,唉為何要跟他同一年殿試呢,這方方面面被完虐的感覺實在是太不好了!

    心路曲折一番,新科進士們全都上馬之后,由二百名羽林衛在前頭開道,衛景平身側打著“狀元及第”的匾額、“連中三元”的旗幟,紅傘綠扇往頭頂肩側一罩,聽得前頭三聲鞭炮一響,鑼鼓開鳴之后,在禮部官員一聲“新科進士御街夸官”的高喊聲中,他帶著張、段二人催馬前行,開始正式御街夸官。

    一走上街頭,就被長街上的熱鬧景象糊了一臉。只見寬闊的長街兩側人頭攢動,男女老幼爭先恐后地涌上街頭來看新科進士御街夸官,要不是羽林衛在前頭開路,立刻要被堵得寸步難行了。

    大家紛紛伸長了脖子,翹首以盼這些一朝從白衣書生到天子門生的新貴們從眼前經過,沾一沾這天大的喜氣。

    鼓樂聲中,衛景平鎮定自如地緩緩打馬從長街經過。

    見著這次的新科三鼎甲竟由一面如玉的美少年領頭,圍觀的人群在驚愕之后一下子沸騰起來了,有人激動地尖叫起來:“狀元郎美哉!這么年少就登科了,吃什么長大的這么會讀書!”

    “哎喲活了大半輩子頭一遭看見這么年輕的狀元公,”一老婆子亮著嗓門吆喝身邊的老頭子:“快去叫咱孫兒來看看人家,學著點好好念書喲……”

    “榜眼這么年輕!”

    “探花郎也是一表人才!”

    “……”

    愛慕年少的人群在這聲聲嘶叫中失了控,紛紛朝衛景平涌去,逼得羽林衛不得不停游街,等他們看夠了三鼎甲再往前行。

    百姓們光看哪里夠,還紛紛把手里拿的花擲向他們,不只是花,還有手帕……

    這真是春風得意馬蹄走不動道,一日被砸盡長安花了。

    就連平日里大門不出的京城大家閨秀們在這一天都輕紗半遮朱顏,出門圍觀新科進士們了。放在往年,御街夸官的狀元郎多半是有些年紀的讀書人,家中甚至連孫子都會跑了,除了讓人仰慕才華之外,看頭不大,反倒探花郎年少倜儻些,叫閨秀們心底生出朦朦朧朧隱隱不可說的那點心思,這回也不例外,她們一出門就打聽上新科的探花郎了。

    “聽說是山西府人氏?”

    “瞧見了嗎?生的樣貌如何?”

    “多大年紀?也不知家中說親了沒有。”

    “……”

    她們之中有名窈窕少女拿手帕輕掩貝齒一笑,道:“我只知狀元郎是個十八歲溫其如玉的美少年。”

    一聽說新科狀元郎養眼,閨秀們當即出動,頃刻就擠到了新科進士前面。

    “哇,狀元公果真是個少年郎!”頭一眼看見衛景平的閨秀驚呼一聲,立刻拿手帕朝他丟過去,星眸含春:“小女子乃……”

    還沒等她自報完家門便被身后的一名閨秀擠后頭去了:“小女子是……”她纖細玉手里的手帕還沒來得及拋出去,馬上又被涌上來的人擠一邊去了。

    ……

    街頭巷尾人潮洶涌,情緒高漲得天公都想潑盆冷水下來,請他們冷靜一冷靜。但轉念一想三年才有一次御街夸官的盛典,還是不給他們添堵了,于是繼續艷陽高照。

    衛景平騎在馬上,不經意掃到閨秀堆里姚溪一雙彎月般的笑眼,正盈盈地望著他,他眼眸微垂,隔空與她相視一笑。

    不知怎么,他忽忽然有點不好意思再多瞧她一眼了。

    “你們不知道吧,”衛景平艱難地往前挪了幾步,身邊此起彼伏的呼叫聲中,忽然有一人聲調刺耳地爆料道:“我媳婦兒她大舅哥的小舅子的姑父在吏部當差,說新科狀元郎是個下品武官的兒子,這一家子父兄都是舞刀弄棒的大老粗,也不知走了什么運道竟養了個讀書人出來,嘖嘖……”

    他這一揭衛景平的出身,人群之中驚訝連連的聲音更大了,只聽說哪個高門大姓的子弟文不成就武,去北衙六軍或者羽林衛混個職的,哪有下級武官家里從文還能讀書名堂中狀元的,簡直是開國以來聞所未聞之事啊,比農門跳出的貴子還難得一見,太稀少了。

    這下他們看向衛景平的目光更狂熱了,呼叫聲如排山倒海一般。劍眉玉面,三元及第,武官之家的出身反差,衛景平一下子把所有新科進士們的風頭都搶了過來,連榜眼張永昌和探花段鳳洲一時都淪為了背景板。

    御街夸官的隊伍徹底被逼停。

    最前頭開路的羽林衛頂不住了,這還有完沒完了,有跟衛景英相熟的知道新科狀元是其親弟,笑道:“要是衛將軍這般打扮也不差,快去請來再扮一個狀元郎,讓他們瞧個夠去。”

    正胡亂出著餿主意呢,長街那頭有驛卒狠命騎馬奔跑:“八百里加急,邊關急報,路人速速避讓”

    邊關急報。

    衛景平心中剎那咯噔一聲。

    急促的馬蹄聲聲沖散了熱氣朝天的看新科進士的人群,他們驚慌地嘩啦四散,有敏感的狐疑地道:“是不是哪里要打仗了?”

    終于把道路給讓開了一些。

    禮部趁機撒下最后一波鑼鼓爆竹,吹吹打打快速引著御街夸官的新科進士穿過國子監街,去國子監留名,他們的名字和籍貫出身,都是要刻到國子監的石碑上供后人瞻仰的,而后再到隔壁的孔廟去上香祭拜。

    行完這兩項禮,諸進士復上馬騎行,往城西的皇家上林苑去參加御賜的瓊林宴。

    去往上林苑的途中,衛景平心神不寧,他打馬繞到顧世安身旁,悄聲問道:“也不知是哪里來的急報?”

    顧世安面色稍繃,沉聲道:“是龍城郡。”

    衛景平心中緊緊揪起:“夫子怎么知曉?”

    顧世安沒有正面明說:“除了龍城郡如今城郭有序商貿繁榮是根rou骨頭,誰會惦記其他雞肋的要啥沒啥的地方?”

    作者有話說:

    其實古代,像科舉啊婚姻啊,唐宋真的是特別有儀式感的。

    第159章 瓊林宴

    ◎但裴暉一下子就了然了:謝回想為兒子求娶裴雪嵐。◎

    他說完, 兩個人都抿緊唇默然不語。

    衛景平的兩位兄長,衛景明和衛景川, 顧世安的夫人阮驚秋都身在龍城郡, 這讓置身京城的至親、丈夫心中七上八下,恨不能立刻趕過去。

    先赴瓊林宴吧。

    他倆彼此交換了個眼神:年初他們赴京趕考之時,龍城郡的城池已初具雛形,萬一有外敵來犯, 只要緊閉郡門不出, 三萬戍軍是能守得住的。

    這樣即便守起來吃力, 也能奏報朝廷, 等到兵部調兵支援。

    衛景平用力一夾馬腹, 領著新科進士們打馬向前,一路馬蹄聲得得, 很快就到了皇家上林苑。

    門前下馬處,眾公卿衣冠齊楚, 個個面帶笑意恭迎新科進士。

    衛景平領著新科進士們向此次春闈一條龍服務服務下來的主考官、閱卷官、各部官員、羽林衛等官員揖了三揖道謝, 然后被宮中專門負責朝會、巡幸、宴亨的議鸞司的官員引進上林苑中, 依照名次落座, 最高規格的科舉盛宴,御賜的瓊林宴開始了。

    按照慣例, 云驍帝并不會親自來參加瓊林宴,但對于新科進士們的賞賜是必不可少的,絲竹管弦奏樂開始,宮中內侍就帶著御賜的賀詩來了,除了賀詩之外, 每人還賜一套《大學》《中庸》, 提醒他們經常翻閱, 時時謹記儒家的修身之道。另外賞賜每人一匹宮鍛,一匹細白絹布,一塊冰,這在春夏可是奢侈的恩寵,不過據說是天家期盼新科進士們日后為官像冰雪一樣潔身自好,廉潔從政。

    賞賜完畢,每桌先上來一道湯汁渾厚濃郁的佛跳墻,再斟滿御酒,同年同僚之間先吃了點佛跳墻里的鹿筋、魚肚、刺參等墊了肚子,就開始飲酒。片刻功夫,席間觥籌交錯,言笑晏晏,熱鬧了起來。

    酒過五盞,菜過六道,宮中又賜了花來,瓊林宴一般是“九盞制”,宴飲完前五盞之后,新科進士們要換掉烏紗帽上的花,重新簪上御賜的石榴花,簪花之后朝皇宮方向叩拜,各自歸位再飲酒四盞,新科進士們就走完畢業的最好一道流程,宴會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