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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行舟 第119節

    扶引從必死的絕境中撿回了一條命,把頭在地上磕得砰砰作響:“多謝大人!多謝大人!大人的寬恕之恩,臣日后必定以死相——”

    處邪朱聞不耐地閉了閉眼,宰相一揮手:“閉嘴!拖下去!”

    扶引被拖走后,處邪朱聞把看過好幾遍的卷軸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上面寫的是焉彌一年所需的鹽鐵數量。

    焉彌鐵礦和鹽井極度匱乏,辛良遙這條線一斷,國內當即會陷入缺鹽缺鐵的困境。

    宰相在旁邊弓著背候了一會兒,見處邪朱聞還在看同樣的內容,想了想,對他說道:“大人,大承的鹽鐵是送不過來了,可我們周圍不只有大承一個國家,烏今國的使者早就到王都了,您看……”

    烏今是位于大承和焉彌之間的一個小國,國家不大,但每年也能出產大量的鐵礦和鹽。

    見處邪朱聞神色未變,宰相壯膽繼續說:“若是能與烏今國結盟,想來缺乏鹽鐵的困局就能迎刃而解了。”

    處邪朱聞凝神沉思須臾,把卷軸往桌案上一扔:“將烏今人召來。”

    “是!”

    刺目的耀陽下,侍衛官走出大殿,宣布攝政王的召見。

    在焉彌王都等候數日的烏今使臣,終于接到了來自宮中的旨意,急匆匆鉆進馬車,向處邪朱聞的宮殿趕來。

    當天中午,扶引被砍下了右手,而辛良遙于王都最熱鬧的街市上,被行刑官處死。

    臨死前,他唯一帶在身上的只有一塊手帕,手帕的四角繡了流水紋,某個角落里,還繡著一個小小的“沅”字。

    替他斂尸的辛良家人不認識大承文字,他們只是按照辛良遙的遺愿,將手帕與他葬在一起。

    這些焉彌人不會知道,這個陌生的中原文字,代表著一個女子的名字。

    五日后,順馬河岸。

    杜曇晝剛從官船上下來,就被等在碼頭的翊衛圍了上來。

    “杜大人,圣上有旨,請您隨卑職速速入宮。”

    杜曇晝偏頭看了莫遲一眼,莫遲還是一臉沒睡醒的樣子,微微勾著肩膀,落后在他幾步之后。

    杜曇晝收回目光,對翊衛說:“知道了。”

    騎上翊衛帶來的馬,杜曇晝對杜琢道:“我進宮面圣,你帶著莫遲先回府吧。”

    杜琢說了聲“是”,莫遲抬頭看了看他,表情還有點疲倦。

    杜曇晝揮下馬鞭,與翊衛一同趕往皇宮。

    褚琮在川澤殿召見了他。

    杜曇晝一見到皇帝的面,就拱手跪下:“臣未能盡早識破辛良遙的詭計,又未能及時將他捉拿歸案,屬臣辦事不力,還請陛下降罪。”

    褚琮沒有責怪他,只道:“馥州的局面不是一時一日能夠釀成的,最該負責的人已經受到了懲罰,其余賞罰定論,自有欽差替朕決斷。杜卿此番能為朕查清真相,本是功勞一件,何罪之有?”

    杜曇晝卻不起身:“馥州的動蕩定為陛下添了許多憂愁,臣見您這幾日都清減了,還請陛下保重龍體。”

    褚琮眼下一片烏青,人也瘦了不少,臉上還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憂色。

    聽完杜曇晝的話,年輕的皇帝長長嘆了一口氣:“辛良遙不除,我大承的鹽鐵就被他源源不斷地送往焉彌。可辛良遙一除,焉彌缺了鹽鐵,那處邪朱聞不知又會想出什么手段來。朕最擔心的,其實是今年的秋天。”

    焉彌冬季寒冷漫長,食物資源等本就短缺,平民過冬十分艱難。

    處邪氏屢屢帥兵進犯大承,很多時候是為了侵占中原肥沃的土地和豐富的物產。

    如今又少了大量鹽鐵,為了彌補缺失的礦產,也為了平安渡過冬日,焉彌人也許會在冬天來臨前對大承發起進攻。

    最有可能的出兵時節就是秋天,經過了春夏兩季的滋養,焉彌兵強馬壯、虎視眈眈,一旦大舉南下,兩國之間勢必又會起多番征戰。

    褚琮搖頭嘆息:“兩國相爭,不知又有多少大承戰士,要平白無故地葬送在焉彌人的彎刀鐵蹄之下了。”

    “即便沒有辛良遙此事,焉彌人的野心也不會消失。”杜曇晝拱手道:“臣相信,趙青池將軍自有對策,而我大承將士,也不是只知埋頭莽行的愚鈍之兵,即便焉彌人卷土重來,眾軍也能讓處邪氏有來無回。”

    褚琮心里很清楚,杜曇晝的話只有一半是對的,另一半不過是說來安慰他的。

    焉彌軍要是有他說的這么孱弱,身為精兵的夜不收也不至于一批又一批地死在敵國的土地上。

    但褚琮也知道,沮喪擔憂都是沒有用的,還是要盡快召集群臣商量出迎戰之策。

    眼睛一瞥,見杜曇晝還跪在地上,他趕緊示意他起來。

    “杜大人請起,眼下還有個消息,不是是好是壞,但總得讓你知曉。”

    他遞給杜曇晝一張薄薄的信紙,信紙上有兩種不同的字跡。

    最上面的幾行字杜曇晝壓根看不懂,它們由一些非常特殊的符號組成,而且相當簡短。

    下面的內容是正常的文字,由趙青池親筆所寫,他在信里稟報皇帝,說五日前辛良遙已被處邪朱聞下令處死。

    “辛良遙死了?!”杜曇晝非常驚訝:“而且還是五日前就被處死?”

    他算了算日子:“也就是說,他可能剛回焉彌就被殺了。”

    褚琮點了點頭:“是夜不收傳來的情報,趙青池加急送到京城來的。”

    杜曇晝立刻明白了,那串他不認得的符號,就是夜不收專用的情報傳遞語言。

    他垂眸看向手中的信,在右上角見到了一枚小小的雕像圖案,圖案透出些許紅色,像是被血跡沾染了。

    杜曇晝摸了摸信紙一角,不知這份情報究竟是通過什么樣的方式,能從處邪朱聞眼皮底下傳到柘山關的。

    思考了一會兒,杜曇晝開口道:“辛良遙在馥州潛伏多年,熟知當地情況,若活下來,反而對我大承不利,此事自然是好事。”

    褚琮只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么。

    可杜曇晝自己說完以后,卻不禁陷入了沉思。

    辛良遙對處邪朱聞忠心耿耿,多年來為焉彌暗中輸送了大量鹽鐵,無論從哪個方面考慮,他都稱得上是功臣。

    即便身份暴露、不得不逃回焉彌,念在他過往的功績,貶官也好,革職也罷,哪怕將他監禁起來,都是杜曇晝能想到的處罰。

    可他沒有預料到的是,處邪朱聞對待家臣都如此狠辣,說殺就殺,沒有絲毫猶豫,足可見焉彌人對他的畏懼害怕不是空xue來風。

    但這樣一位殘酷無情的攝政王,在抓到莫遲后,不僅足足兩個月沒有處死他,后來還讓身為政敵的焉彌小王子將他救出,送到了柘山關外。

    曾經杜曇晝只是對小王子心懷深深的感激,感謝他舍命救出了莫遲。

    可現在想來,這一系列的行為分明不符合正常的情況。

    處邪朱聞為何關了莫遲兩月卻沒有殺他?小王子又為何要對敵國jian細舍身相救?

    還有莫遲背后的烙印……

    杜曇晝越細想就越覺得眼前迷霧重重,能夠給他解答的人現在應該就在他府里好好地待著。

    可杜曇晝很明白,莫遲要是想說,早就告訴他了,而如果他不想說,那么無論誰去問都不會得到回答。

    “……卿?杜卿?”

    褚琮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杜曇晝猛地回神,正好對上褚琮關心的視線:“杜大人,朕剛才說的你聽見了么?”

    杜曇晝連忙道歉:“抱歉陛下,臣方才一時失神,陛下想要和臣說什么?”

    “杜卿連日舟車勞頓,怕是累了。”褚琮很體諒:“只是殿試就在三天后,還請你和朕一起,商量商量最后的排名應該怎么給。”

    能夠進入殿試的貢士名單已經出來了,就擺在褚琮的龍案上,他對杜曇晝說:“其余的名次排列,都可以按貢士們在殿試中的應答來決定,唯有頭籌狀元,朕不知道究竟該如何評判。”

    杜曇晝告了聲罪,走到龍案側前,低頭看向名冊。

    褚琮圈出了兩個人名:“這二人會試的考卷朕都看過,朕認為兩者旗鼓相當,只是……”

    待杜曇晝看清人名,馬上意識到褚琮的為難之處究竟在哪里。

    其中一人名叫終雪松,終家是大承世家,幾代前的終家世祖陪同大承初代皇帝建立了鞏固的王朝。

    這個家族的男子幾乎人人都有官職,在朝中地位穩固龐大,而終雪松是終家這一輩最年輕的孫子,他沒有選擇蒙父母蔭,而是以最普通的文人身份,從鄉試一路過關斬將考到了殿試。

    但另一個人的名字,就非常奇怪了。

    “王棍?”杜曇晝沉吟道:“這樣的起名方式,此人……應當只是個尋常百姓吧。”

    褚琮:“沒錯,此人應當是平民出身,家中沒有任何顯赫背景。”

    “所以陛下是在世家子弟和平民百姓之間猶豫不決?”

    褚琮點頭:“這二人的考卷朕都看過,也都十分欣賞,朕有意將狀元之位從他二人之中選出,不過……”

    若褚琮選終雪松,難免會被天下人認為朝廷選官看重出身,可若他定王棍為狀元,又會惹終家人多思。

    不是得罪世家,就是遭百姓非議,怎么選都不理想,讓褚琮看著名單直犯愁。

    杜曇晝提議道:“天下是陛下的天下,無論作何選擇,您的子民都會服從。不如等到殿試那日見過二人后再下結論,屆時陛下只需跟隨自己的判斷,自然就會有定論了。”

    從宮里出來,杜曇晝又去了臨臺,等到把積壓的公務全部處理完畢,天色已經完全暗沉下來。

    回到府里,莫遲剛吃完晚飯,正蹲在院子里逗貓。

    等看清他腳邊的那只貓,杜曇晝原本因為見到莫遲而露出的笑容頃刻間消失。

    他指著地上的毛團,問給他掌燈的管家:“這個毛色亂七八糟、長得尖嘴猴腮、看上去一點都不可愛的貓,不會就是我家的染香奴吧?”

    管家鄭重地說了聲:“正是大人的愛貓。”

    一個多月不見,染香奴長大了一圈,不可愛的程度也隨之加深了十分。

    莫遲本來想坐在主屋門口的臺階上,把染香奴抱到自己腿上,剛一坐下,某個地方突然一陣隱秘的刺痛,讓他騰地站了起來。

    染香奴不知所以,跳起來去撲他的腰帶,被莫遲在半空中抓住,放到了肩頭。

    染香奴剛在莫遲的肩膀上站穩,就被一只修長有力的手抓起來。

    “去找別人玩吧,莫遲累了,需要休息。”杜曇晝把小貓放到地上,染香奴喜新厭舊,見莫遲的肩膀不能上,就轉頭去鉆管家的褲腿了。

    管家忙著應付它,提著燈帶著小貓越走越遠。

    杜曇晝把莫遲有些凌亂的發辮順到身后,莫遲臉上有絲不易察覺的赧然:“我哪里累了,我好得很。”

    莫遲臉上有一道淡淡的壓痕,應當是睡覺的時候枕在被子邊緣所致。

    他從來都沒有午睡的習慣,臉頰的印痕卻到了晚飯后都沒有消,可見是睡了一個相當長的午覺。

    屋內,杜琢特意給杜曇晝留下的飯菜還散發著蒸騰的熱氣。

    杜曇晝拉起莫遲的手,將他帶進房中:“過來,陪我吃飯。”

    圓桌邊,杜曇晝慢條斯理地夾著菜,莫遲手撐在下巴上,安靜了沒一會兒,眼皮就開始往下掉,他努力睜了幾下,一點用都沒有,困意反而更加強烈。

    杜曇晝清了清嗓子,略顯不自然地說:“我昨天……好像也沒有到很晚吧。”

    “是么?”莫遲的聲音帶著nongnong的倦意:“我怎么記得我睡著的時候,天都快亮了。”